袖珍

    井谈起他奶奶时形容说：“是个瘦瘦小小的老太太，简直就象个小孩子，个头只你这么高。”他在我腋下比化着。我不信，觉得他有些夸张。一个生育了六个子女的八十岁的老妇人，怎么看也不会象个儿童的。“精神可好了，现在还自己走十几里地去做礼拜。——她信耶酥。等你见到她就知道我一点没夸张。”“这么说你有个袖珍奶奶了？”井笑了“哈哈！你说的太对了，还真就是个袖珍奶奶！

    八月的一天，井的爷爷以九十二岁的高龄去世了，我和他一起去奔丧，第一次回到了他的老家。因为老人是高寿，所以办的是白喜事，悲伤的气氛并不浓重，只是有点肃穆。

    我正被包围在一群中老年妇人热情的问候中不知所措时，众人让开了一个缺口，一个小小的精干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你们这群叽叽喳喳乱叫的麻雀，可别把我的孙媳给吓着了。”她的声音并不苍老，柔和而略显细弱，说话节奏有点快：“多好个人儿呀！多好个人儿”她两手包住我的一只手，轻轻拍打着我的手背，抬头端详着我，反复念叨着那句话。

    我也低头注视着她，惊叹这老人的康健，要不是井早告诉了我，我怎么也不会相信她已八十有一。她的手柔软而温暖，并不象她的身材那样瘦小，也没有她的年纪应有的那种干枯；她的脸上没有太多太深的皱纹，依然透出年轻时的灵秀；两只眼亮亮的显得很有神。整个人看起来也就不到六十岁的样子。我特意目测了一下，她真的只到我的腋下，可能高也就一米三五左右吧。我看了看她身后那六个头发已开始发白的井的姑、叔们，在心里惊叹：他们男的高都在一米七以上，女的也在一米六左右，居然都是这小小的老太太生育的，真不简单啊！

    “奶奶，你老人家身体真是健康啊！头发还这么乌黑乌黑的。”我吃惊地发现她的到颈脖处的头发是烫过的，浓密而发亮，用一个黑色的窄发卡卡在耳后。“你可别笑话奶奶一根白发也没有，那是染出来的！”老人笑咪咪地说，面带羞涩。呵呵！一群朴实的儿孙，却有一个时髦的老奶奶！我看着她的小白花衬衫，小黑花裤子，从心里发出微笑。

    我是第一次来，家里忙乱成一片，我又一点忙也帮不上，老是坐着不动也不是办法，所以我时不时自己走出去散散步。每次我出门时并没看见老奶奶，可一旦我走出大门超过一百米，她总是突然在后面叫我等等她，她要和我一起活动活动。我明白善良的老人是担心我一个人走心里害怕。于是我们这祖孙俩就手牵手在绿荫蔽日的村道上边走边聊。我走在她的旁边觉得自己是多么的高大！得微微弯下腰才能挽她的手。她的步子快而碎，我走一步的距离她得跨两步才能跟上。我听井讲过几次了，他的父亲二十多岁时在部队得了白血病，在医院一住就是三四年，全靠输血维持。奶奶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每天步行一百多里地到泰山去祈祷，日夜兼程穿梭在家与寺庙之间，一天没间断过。后来他父亲局然奇迹般好了起来，这才娶妻生子，有了他们这一家子。井当初讲时我感触并不太深，天下的母亲出于对儿女的爱，是什么苦都能吃，什么难都能受的，甚至连自己的生命都可以奉献。我的母亲不也如此吗？可看着走在我身边的袖珍奶奶，我又一次惊叹天下母亲的伟大！七百多个日日夜夜，八万多里漫漫长途，风霜雪雨，酷暑骄阳，老人当年就是用这短短的腿，碎碎的步一点点丈量过来的，相当于绕了地球一周啊！儿子的病不是治好的，是被母亲的不屈、母亲的不弃、母亲的坚韧、母亲的诚心感动好的！奇迹除了来自这伟大的母爱还能来自哪里呢？

    老人带着天真的笑，指给我看地里的庄稼：“这是棉花，这是大豆。长得多好啊！”脸上丝毫没有失去老伴的伤悲。我不敢提有关爷爷的话题，也不敢轻易笑，怕犯了什么忌。她感觉到了，说：“孩子，你看起来不怎么高兴。你爷爷是享完了人间的福到另一个世界生活去了，我们大家都应该高高兴兴送他走。”

    出殡那天，奶奶拉着我的手站在檐下，面色平静。当棺木抬过我们面前时，我感觉她的手在我手里抖了一下，棺木出大门的一刹那，泪水涌出了她的眼眶，她带着哭声叫道：“老伴啊！你真走了？你慢走啊！走好啊！”看到奶奶这样，我的泪水也跟着流了出来。几个姑婶赶紧过来把我俩拉进屋里。“谁都能流泪，你们祖孙俩是不能的。快别哭了！让爷爷走得利落点。”奶奶止住了泪，默坐半日无语。

    第二天一大早，我听见奶奶在屋外和一个四岁的重孙女玩，两人在商量给蛐蛐吃什么叶子，说着说着还争了起来，谁也不让谁。后来小女孩把装蛐蛐的玻璃瓶抱在怀里，不给老奶奶玩了。老奶奶和她商量说：“我请你喝酸酸奶，你让我和蛐蛐玩，行吗？”进到屋里拿出一瓶酸奶给了小女孩，手里还捏着一小团棉花，说是要给蛐蛐做床被子。她和那个小女孩一道蹲在地上，认真地和蛐蛐对着话，让人感觉那就是两个天真的儿童在一块儿过家家玩。哈哈！井真的一点没夸张，这袖珍奶奶确实有颗未昧的童心！

    回来有三个多月了，经常想起这位奇特的老太太：想起她瘦小但腰背笔挺的身影，想起她走路时两手和身体悠闲地摇来晃去的样子，想起她生动的表情，想起她天真的笑在电话里她总是叮嘱我要多吃点东西，还说很想我。

    我也想你啊，袖珍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