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远的汽车是追着姮宜来的。
“终是要被你捉到,”她不介意的笑。“从早晨就开始想痹篇你,你难道不知道?”
“妈妈发脾气了,她说是我得罪了你。”他苦看脸。
“到我楼上坐着谈。”她潇洒的转身。
她和住在宋家时不同了,才离开半天,她就变了好多,在宋家她一直很小心,很含蓄。
或者,这才是真正的她?
坐在她的客厅,他马上说:“妈妈请你搬回去。”
“怎幺知道我搬出来?”
“整理房间的工人说你的行李全不见了。”他急切的。“到底为了什幺事?”
“你不觉得我这样很自由自在吗?”
“的确是。但请别违背妈妈的话。我不知道在哪儿得罪了你。”他不安的。
“怎幺会呢?我们情如兄妹,”她只是笑。“帮我在安悌面前美言几句。”
“我一点办法都没有,除非你跟我回去。”
“那儿只是你的家,不是我的。”
“我知道。可是妈妈的脾气”他皱眉。“昨天你完全没提起这件事。”
“早晨起来,阳光很好,心情开朗,于是有了突来的灵感。”她笑。
“你的个性是这样潇洒的。”他好靛慕。
“我只是自由惯了。”
“真的不肯跟我回去?”他望着她。
“我会常常去探你们,也会常去吃餐饭,陪陪安悌看电视,”她慢慢说:“我想自己住宿舍。”
“没有其它的原因?”
她想起宋怀中,马上摇头,总不能说他!
“只能说心血来潮。”她做出很愉快的样子。其实她好想知道当怀中晓得她离开后的反应。
但是为什幺在意他的反应呢?那卑劣的人。
“害苦了我。”他叹口气。“妈妈不会原谅我,一定又生很久的气。而我以后谁陪我打网球?游水?”
“你总要找个伴的。”
“可是我挑剔。”
“训练梅花,她是极好的运动人材。”她提议。
“这”“这什幺?身份,地位悬殊?不配?”
“你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只是只是”
“我陪你一起训练,”她明白他的心意。“以后我总还是陪你去别墅。”
“真的?”他眼中发出光芒。
他其实决不在意她搬不搬回去,她看得出来,他担心的只是再没机会,借口去别墅见梅花。
“我们君子协定。”她拍拍他。“回去吧!我这儿还需要整理,我会忙几天。”
“我该怎幺回答妈妈?”他问。
“随你怎幺说,把责任全推在我身上好了。”她笑。
“你说得轻松,回去受罪的却是我。”
“希望在前面,很快就是周末。”
“你别在妈妈面前提这事,她会不高兴。”他脸红,变得忸怩。
“什幺事?梅花?一言为定!”她会心的笑。“但是梅花有什幺见不得人?”
“不是这些,是是”他又说不出所以然。
“算了。快走吧!等会儿我还得找超级市场去买菜,买日用品呢!”
“这幺麻烦,还不如跟我回去。”他说。
“麻烦?”她愉快的。“这就是生活。在你家我觉得日子过得空虚,真话。”
“真羡慕你,想做什幺就做什幺。”他摇头。
“你可以考虑一下,爱母亲,但不必连个性都不要,这很不划算。”她说。
他想一想,挥挥手就走了。
半小时后,她还没把衣服全挂好,电话铃响了。
“姮宜,妈妈请你马上回来一趟。”怀远说。
“我正在整理屋子明天如何?”
“不行,妈妈已经在生气了。”怀远低声下气的。“表哥也不知道是怎幺回事,硬要明天走。”
宋花中要明天走?那表示什幺?
突然间,她心意就转变了。
“好。半小时后我赶到,只是我一个人来。”她说。
“当然一个人,你还想带很多人吗?”
“我的意思是不带回行李。”她笑。
“人先出现就行了,否则我今夜伯不能睡觉。”
“没那幺严重吧!”
放下电话,拍拍裙子,也不化妆就出门。
宋家那条路是走惯走熟的,今天仿佛特别短,一下子就到了。
她被怀远带到书房啊!她很好奇的书房。
“进去吧!妈妈在等你。”
“你呢?”
“她只见你一个人。”他退开。
敲敲门,她就迈了进去。
正如怀远说的,这只是一般的书房,只是比较精致些,讲究些,伴着数量极多的书籍及古董。
宋夫人坐在一张软椅里,她身边坐着怀中。
“安悌,你要见我?”她不看怀中。
“你这孩子,怎幺一声不响的搬走呢?”宋夫人面有悻色。“是安悌对你不好?”
姮宜感觉到怀中的视线在她身上,她漠然不以为意。
“我心血来潮,真的,”她微笑。“突然就想到宿舍住一阵,但我会常常回来陪您。”
“在外面会吃苦,最简单的,谁照顾你三餐?谁替你洗熨衣服?”
“我自己会做。以前在美国时也自己做,”她笑。“那时还得替爸爸做。”
“在香港不许你这样,有我在。”宋夫人认真的。
“我知道你的好意,安悌。可是宠坏了我,我以后就变成什幺也不会做的废人了!”
“有人是动手的,有人只动脑,”宋夫人不以为然。“象你,怀远,怀中就该是后者。”
“我不同他们,我是女孩子。”她还是笑。面对宋夫人,她一样大方愉快的侃侃而谈。
“在宋家,男女有什幺不同?”宋夫人说。
“可是我并不姓宋啊!”姮宜叫。
不只宋夫人有些变脸,还有怀中。那不该讲的话,姮宜却讲了出来。
“你这孩子”宋夫人居然没有发脾气,只是难堪。“你在外面总是不行,我不放心。”
怀中仿佛很意外,好像从来没听过宋夫人说这句话。也没有什幺特别啊!她说:“我不放心!”只是这幺四个字,普通的关怀话而己!
“我很能照顾自己,请相信我,”姮宜马上说:“宿舍近学校,我方便很多。”
“怀远去接你就不方便了!”夫人固执得象孩子。“我希望你们多些时间在一起。”
“我们在学校天天见面。”她笑。“而且我会常?矗才慊吃度ケ鹗蛲颉!?br>
“你真不肯搬回来?”宋夫人盯着她。“在完全没有原因的情形下?”
姮宜要费了好大的努力才制止自己不望怀中,但她强烈的感觉到,他似乎又在不屑的冷笑。
她心中有气,语气自然变得硬了。
“是。让我在外面住一阵,好不好?”
“你已经决定了,何必再问我?”宋夫人真的不高兴了。
“请你原谅。”她吸—口气。
“你并不介意我原谅与否,是不是?”宋夫人问。
“我自然介意,你是父亲最好的朋友。”她答得很好。“在此地,你就可以代表父亲。”
“那幺我说,每一分钟都希望你搬回来。”
“我考虑。”她只能这幺说。
怀中在旁边一直不出声,又不走,令人窘迫。
“其实姮宜,我并不真了解你,是不是?”宋夫人颇感叹。“在我面前,并不是真正的你。”
“我并不是故意隐藏自己,而是你有强大的力量,让我在你面前必须循你的轨道,依你的意思做,真是这样,安悌。”
“我明白了。”宋夫人终了展开笑脸。“很多人都跟我说过类似的话,我不信,因为我并不强迫任何人。你说,我知道是真的,你没有理由骗我。”
“你真的有令众人臣服的威严,真的。”她强调。
“一个女人如此,是好或是不好?”宋夫人说得有些感叹。“难道我还能当皇帝?”
当皇帝?姮宜怔怔的望着她,她是这幺说的吗?
沉默了几分钟,各人都在想自己的事。
“那幺你呢?怀中,为什幺一定要明天走?”宋夫人把脸转向他。
“病好了,我不想浪费时间。”怀中语气肯定。
“我知道这几天没有大事。”宋夫人轻描淡写。
“我认为工作比较重要。”
“多住几天,算是陪陪我。”她有些不耐烦了。
一连两个人都违反她的意思,她的耐性就快受不了。
“我愿意陪你,只是”他停了一停“我责任重大,不能有所闪失。”
“没有人会怪你。”
“我会怪自己。”他沉下眼帘。
宋夫人思索半晌,终于点头,颇为落寞。
“你们俩都不肯跟着我,只有怀远一个听话,”她叹口气:“我大概真正老了。”
他们下意识的望一下,忽然又想起互相间的矛盾,马上又痹篇。
“阿姨让侄儿做任何事,侄儿万死不辞。”他说。
“我不要你万死不辞,一个老太婆还有什幺大作为呢?我只想个个孩子听话。”
“我会听阿姨话。”他又说。
窗外的天色慢慢暗下去,书房里没开灯,也没有要开的意思。三个人又都沉默着,气氛非常特别。仿佛格格不入,又仿佛十分融洽。
姮宜心中对怀中的敌意渐渐淡了,淡了
“我们出去吧!就吃晚饭了。”宋夫人站起来。
姮宜的视线掠过怀中,他仿佛视若无睹,大步而行。淡了的敌意又加浓,加深。
他们俩始终不能成为朋友。
“姮宜,你可知道你来后解了我多少寂寞。”宋夫人转头。
姮宜呆住了,她真解了宋夫人寂寞?
晚餐桌上,没有再见到宋怀中。
宋夫人不再提姮宜搬出去的事,一如往常,神色仿佛更慈祥些。
姮宜不知道为什幺一直在挂念怀中,或者两个人曾经针锋相对过吧?就算是敌人,也需要一个强劲些的对手才好。
当然,她也不便问。
“你没听过我弹古筝吧?”宋夫人微笑。“等会儿我弹一阵你听听。”
“那太好了。”姮宜的开心是直接的。“我喜欢听听渔歌唱晚还有哎高山流水。”
“我弹一首古曲广陵散,我喜欢古曲。”宋夫人说。
“这我就不懂了。”姮宜失笑。“有一次在美国听见一位台湾去的留学生弹过那两曲,很喜欢,我请人替我买了盒录音带,我很孤陋寡闻。”
“从小在美国生长,你已经很不错了,”怀远说:“以前有个从美国来的中国讲师,她只说英文吃汉堡包,她喜欢的是乐与怒和滑水。”
“那也是应该的,从小她生长在那种环境,”姮宜说:“爸爸却坚持我们要中国化,吃中菜,讲中文,读汉书,我们用的家具都是红木的。”
“很大,很齐全的一套雕花的,是不是?”宋夫人说:“书房里那张书台的雕花踏脚板可以拆下来,雕的是细致的兰花纹,对不对?”
“安悌见过那套家具?”姮宜很惊喜。“爸爸说是当年上海最出名的一位师父雕的,有一百年历史了。”
“谁说不是?”宋夫人淡淡的笑。眼中一霎那的神采已闪过,复归平静。
“其实美国并不适合用红木或酸枝木家具,天气太干燥了,容易裂。爸爸很小心的保养,他令室内湿度保持一定的标准。”
“哦怎幺做?”怀远感兴趣。
“有自动喷雾设备。”姮宜笑。
“其实红木家具太硬了,并不舒服。”怀远说。
“但是它代表中国。”姮宜马上说:“我们的人已远离,至少,保持中国读书人的风格。”
“难怪你一点也不洋化。”
“要洋化还不容易?要保持中国才难。”姮宜舒服的靠在那儿。“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头。”
“怎幺回事?”怀远问。
“不许我跟外国小朋友一起玩,不许学她们的生活方式,所以我一直很独立。”
“难道不寂寞?”
“寂寞的时候看书,中文书、古书、诗、词、歌赋,”她笑。“可是我太笨,并没有把中文学好。”
“已经很够了,我相信你的程度比一般香港人中文好。”怀远说。
姮宜但笑不语。
一直很感兴趣听着的宋夫人却笑了。
“那你也太把姮宜看低了,我相信她至少可以教中文。”她很了解的。
“啊!对不起,”怀远红起脸来。“我自己的中国文学学不好,所以把你也想低了。”
“你是真的不行,姮宜怎幺同呢?她书香门第,父亲更是出名的汉学家。”
“对不起,对不起,”怀远孩子气的直赔不是。“有时我往往把你想成兄妹,觉得我们应该是一样的”
“你们怎幺会是兄妹?”宋夫人皱起眉头。“怀远这孩子就是口无遮拦,胸无城府。”
“所以我只能当教授,不能做生意。”怀远说笑。他是顺着母亲的口气说。
宋夫人却没有接腔,仿佛不高兴。
气氛就莫名其妙的静下来,连姮宜都找不出该说句什幺话。
就在这时候,宋怀中出现了。
他穿著黑西装黑裤,雪白的衫衬,黑帽黑鞋,脸色依然冷漠苍白。他望望在座的每一个人。
“我走了。”他说。
宋夫人只“嗯”了一声,什幺话也不再说。她还在为刚才无缘无故的不高兴?
“我送你出去。”怀远是热心人。
“不必。”怀中转身就走。走得又挺又直又孤傲。
姮宜心头浮上一种感觉,那是:苍凉。
“他不是明天才走吗?”怀远坐下来。“每次来去匆匆,连话也不能多说一句。”
“我留过他,他执意要走。”宋夫人淡淡的。
“表哥的脾气是不是越来越怪?”怀远说:“他好像把自己与大家故意隔开。”
“小时候他就是孤独的孩子。”宋夫人又说。
她的眼光还是落在窗外的黑暗中,不知她在想什幺?或不舍得怀中就此走了。
但是她对怀中如此冷淡。
“以前他见到我还有很多话说。”怀远说。
“以前的世界和现在的也不同了。”宋夫人颇感叹。
“妈”怀远似乎想制止她讲下去。
“啊来吧!”她突然站起来,拖住姮宜的手。“来书房听我弹古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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