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洛杉机,经无雨的烈夏,几度烧出焚风,像镀上一层金黄,但那色调,不似太阳直晒地令人睁不开眼,而是温热透着晕光,彷佛反映着远方大片秋熟的麦田。
盈芳站在俞家别墅的露台上,越过森林群树,可望到房舍棋布的谷地,有钱人真好,生活比常人占优势,连好的风景也可以独享。
“美国还有法律,可为大众保留公园及自然风景区。中美洲就不一样了,很多海岸线都被有钱的外国人买走,本国人想去沙滩玩,还得付昂贵无比的票价呢!”倩容说。
人生之不公平,有时到了荒谬可笑的地步,不是吗?
像她,五年来骂了多少家志烦她缠她的话,一旦他不在了,又惊觉不能一刻没有他。
时间也会玩不公平的游戏呀!
三个月了,他如空气中的水泡,蒸至无形。悲观的不敢想,只能成梦魇,沉沉地压在心底;乐观的又不实际,他怎么能躲如此之久?难道不怕闷毙了吗?
三个月,倒够盈芳思量从前。自己待他,常常是又凶悍又霸道的恶女,有几回根本就是妒忌到红了眼睛,但他依然为她做这么多事,养足了圣人的耐心。
他爱她吗?他是把兄长的责任尽了,但他把她当女人吗?他觉得她美吗?有没有呃“秀色可餐”呢?
她记得去pub后的那一夜,模模糊糊的情欲,家志嘴里说她是黄毛丫头,眼里却闪着异样的光芒,像在挑逗,她却一点都不以为忤,还别有滋味在心头
她对他是特殊的吗?他可以答应她最怪异的要求,任她打骂割伤,为她违背程子风,退出北门帮,真是只为一份责任吗?
他不在乎她吗?不然怎么不管她的死活呢?
一个个问题,日夜在她脑海翻腾,睡不好吃不好,原本甜美健康的漂亮女孩,瘦成古代的病美人,很明显地害了相思病。
她设法表现正常,却看起来更可怜。敏敏看不过去,硬押着妹妹到洛杉机度假。
“家志不敢露面,除了怕刺激程子风,也有可能怕惹毛你。你离开台湾,少一半压力,说不定他就出来了!”敏敏干脆说。
好重的话,盈芳一伤心,就任姐姐拖着她出国看世界。
结果只有三个字:没意思。
一样的绿色树、蓝色海、白色云和金色太阳,只是排列组合不同,她心里深深切切想的还是家志。
唉!和他相识五年,不到十声叹息;才分离三个月,已是数不清的千百声了。
比地的金黄渐渐扫漫到山顶来,天全面地亮了。
鸟声啾啾,划破寂静。回过头,西班牙式壮丽风格的俞家别墅仍在沉睡中,每扇窗都帘幕深垂,护住好梦。
这一次也奇,俞家三兄弟全到齐,振谦一高兴,开个盛大的宴会,把侨界旧友新知都请来,昨晚还灯火辉煌地晚热闹到深夜。
除了精致的食物外,盈芳对什么都没兴趣,因为这并不是她的世界;但敏敏偏偏为她找来好多年轻人,怪声怪调的中英夹杂,快把她闷死了。
他们也都算是英俊体面,但眼睛鼻子嘴巴,都老凑在一起,盈芳根本分不清谁是保罗,谁是丹尼尔,陷在其中,她更想念家志。
唯一印象深刻的是那个叫roy的日本男生,没办法,他实在太酷了。
盈芳很早就注意到他。他生得颀长俊美,浓黑的眉毛下有双敛光深沉的眼睛,挺直的鼻梁,性感却无笑意的唇;最特别的是他的头发,长及肩膀,一束披下右眉际。如果是一般男生,可能会流里流气;但在他身上,更显出他的男人味。对了!就彷佛日本漫画中,好看得不像话的男主角,还得是城堡里贵族王子那一型的,长手长脚、尊尊贵贵地走到现实生活来。
他似乎也知道自己的魅力,一脸傲气,对来来往往的男女不理不睬,只站在窗边,像展示品一样,任人注意,他只偶尔和男钢琴师说几句话。
哼!有什么了不起?纸娃娃一个,风一吹就倒,家志若画到漫画里,铁定是器宇轩昂的英雄人物,一拳就可以把王子撂倒。
“你怎么都不理人呢?”敏敏走过来,循着盈芳的视线一看,笑着说:“你也对roy有兴趣吗?”
盈芳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说:“谁是roy?”
“雪子她娘家哥哥的儿子。”敏敏说。
“日本人?难怪小鼻子小眼!”盈芳哼一声说:“你可别把他介绍给我!”
“他?我才不敢呢!他脾气太古怪,非常孤傲,大概和他少年得志有关。”敏敏说。
“他又得什么志呢?不过是靠家里有钱罢了!”盈芳不屑地说。
“你错了!他所走的路和家族的企业完全不同,有一阵子还被赶出家门。”敏敏说:“他现在是日本的偶像人物,如果你喜欢看日本杂志,就会发现他的音乐、艺术、设计各方面,都造成了大旋风,也为他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财富。”
哦!盈芳开始觉得有趣,可惜他很快就离开宴会了。
唉!没有家志,日子是千遍一律地无聊。她好想回台湾,但才来几天,连时差都尚未调过来就走人,会让好客的俞家很尴尬。
她打个呵欠,有些疲倦,想回房躺一下。
由露台转向花园,才要拨开树丛,就发现花架下有人。而那和她一样早起的鸟儿,竟是最怪的roy和她最敬而远之的俞德威。
他们正在喝咖啡,桌上有一迭厚厚的报纸,可以看个把小时的。她该怎么办呢?如何才能安全穿过,不被那两个人看见呢?
几分钟过去,一只粉蝶却在她头上晃了几圈。roy站了起来,俊脸看向她,点一下头,没招呼也没任何表情就离开花园。
连声音都懒得出,看到她傻立在树后也不觉得奇怪,这个roy实在有毛病。
“出来喝杯咖啡吧!”德威头也不回地说。
他在叫她?那么说,他们早听到她的脚步却不吭声,让她就在那里像白痴一样罚站?盈芳有些尴尬地走出来。
“坐吧!咖啡自己倒。”德威说完又看他的报纸。
盈芳本想拒绝,但又说不出口。
俞家三兄弟里,她可以和信威大小声,和智威开玩笑,但一看到德威,就成了叔伯的长辈人物,连手脚都不敢乱动。
不是她一个人没胆,俞家上上下下无不尊敬这位大哥,称他是一只傲啸山林的虎,不是没有理由的。
德威就如他的名字,德高又威重。平日话不多,出口就是金言,怪的是连俞家二老都让他三分。
盈芳有时觉得,德威是故意的,他把自己“闷”起来,不愿和大家打成一片。或许是因为生为长子,什么都最早去闯的关系,所以也最老成严肃吧!
其实她挺同情雪子,若非有日本女人逆来顺受的训练,还停留在跪地穿鞋脱袜那一套,可能早就闹离婚了。
喝完咖啡,德威仍在看报,头抬也没抬一下。盈芳只是和他独处一会儿,就感觉四衷普气大块凝聚,沉重得令她喘不过气来,当他的妻子儿女一定要有超人的耐力吧!
她正拟好告退的句子,突然想到紫晶水仙由雪子到了他的办公室,念头才一转,话就脱口而出说:“紫晶水仙在你那里吗?”
“是的。”德威看她一眼说。
“大嫂说你要改运,我看不出你的命有什么不好的。”盈芳说完,呛了一下,她的爱冲撞毛病又犯了。
德威放下报纸,直直看她。
盈芳第一次有机会和他面对面仔细观察,才发现他的五官有俞家最端正的遗传,信威的潇洒神情和智威的放电眼睛,到德威身上,都沉到灵魂,成了一种教人心动的气质。四十四岁的他,把中年男人的魅力发挥到极致。
德威似乎没察觉,或者不在乎她的审视,只说:“命是天生注定的,无法改变。你现在只看到我的命,命好的人不见得运好;运好的人也可能命不好,这两者是不全然相同的。”
他竟然对她谈哲理?盈芳一紧张,结巴地说:“可可是紫晶水仙上有三滴血,呃它吉利吗?”
“一滴是信威的,一滴是智威的,他们不是幸运吗?”德威淡淡地回答。
“可可是,那是有关爱情”她在说什么呀!
他手停在咖啡杯上,脸如化石,久久才说:“是的,爱情。你是不是需要紫晶水仙,来帮你唤出某个人呢?”
她的心脏细胞一定死了不少,怎会提到她的私事呢?她当然没有回答。
“我可以告诉你,你要找的那个人,就在中美洲,萨国境内的尼城。”德威若无其事地说,像在报告天气。
什么?他有没有在开玩笑?不!不!俞德威不是吉普赛女郎,不是算命师,也不拿水晶球、看生辰八字,他一言九鼎,绝不会诓人,所以,那是真的罗!
“你你怎么知道的?”盈芳屏住呼吸问。
“虽然他们都怕我晓得,但我弟弟妹妹们的事,我没有一件不清楚。”德威说:“如果你要找的人是刘家志,跟着智威走就没有错。”
“原来是他藏了家志!”盈芳激动地说。
“你现在不需要紫晶水仙了吧?”德威说。
“不需要了!谢谢你!”她说。
“我也谢谢你。”他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说。
他谢她什么呢?盈芳觉得奇怪,但没空细思。她满心只有家志。他还活着,在人间,不在地狱。她大大松一口气,这才体会出,过去三个月她的神经有多紧绷,人有多强颜欢笑,骗自己,像在吸吗啡一样,不计后果。
她一定要找到他,好好算这笔揪人心肠的乱帐!
远处的火山轰轰叫着,只雨声,附近的云就像受惊吓似的,浑浑而散,染出了灰灰带微红的色彩。更远的蓝天,依然闲闲地晴着,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载着一朵又一朵浮丽洁白的云。
家志光着上身,才由盖好的木屋,走向被炸毁的石桥。眼前洪流滚滚,映着阳光,堆石的岸边已有各国的工程师和义工,商量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搭一座简便的桥。
“今天的工还没有完呢!”宗祥说。
他是倩容的哥哥,被教会招来重建战后的萨国。
“无所谓,反正在这里,工作是唯一的娱乐。”家志说。
“妈的,要不是巴西经济不景气,我又欠俞庆一大笔钱,我才不会被智威半强迫地来当苦工呢!”宗祥说:“他是被我妹妹带坏了。你呢?是交了智威这个坏朋友,被他拐来的,对不对?”
“不算拐,盖房子、造桥是我的专门,而这个地方正合我的味口。”家志笑笑说。
沙石车来了,大家开始忙碌。
来此地已经三个月,几句西班牙文都能听了。白天在烈日下工作,晚上睡在红十字会临时拨出的宿舍,台湾变得遥远,那些醉死的夜,也像一场荒诞乖离的梦。
耶晚,扑向他的影子,是找了他几天几夜的智威。
“你要死,也起码干净整齐一点!”智威拖他回公寓清洗,冲下来的冷水激得他全身发抖。
“死得像条野狗,算什么?真有失你刘家志的身分。”智威在一旁忿忿地说:“要不然你可以去赛车、赛马、打仗、斗牛或参加破爆队等等,死得有名有目,毫不浪费,至少还可以讨张讣闻,或盖座纪念碑呢!”
“我什么都没有了,还在乎怎么死吗?”家志鼻子诩是水,大声叫着。
“你还需要什么?有命一条就够了!”智威丢来一堆毛巾说。
“我本来也以为如此可是没有她,心好空,我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家志头覆在毛巾下说。
“是她?还是他?心好空,不可能指你义父吧!只有女人哦”智威把声音拉得老长,暧昧地笑着说:“原来是我们刘老大恋爱了!我真没想到你也有儿女情长的一日,真是失礼啦!”
“给我酒喝!一醉解千愁呀!”家志痛苦地说。
“嘿!现在是风水轮流转,该我下烟酒的禁令了!”智威得意地说:“你以前不是说过,既然爱她,就去找她!我今天就把这句名言送还给你。”
“我哪像你?有金山银山当后盾,是骑着白马的英俊王子。”家志沮丧地说:“而我,孑然一身,只有数不清的孽债。如今在台湾都无法立足了,又怎么去找她呢?”
“那个‘她’是盈芳,对不对?”智威试着问。
家志不承认也不否认,智威心中有数,两边的情况看起来都不单纯,不要说家志和盈芳强硬的脾气,还有北门帮的麻烦复杂。
他考虑一会,说:“你愿意让我帮助你吗?”
“帮我?我现在是过街老鼠,你不怕惹祸上身吗?”家志苦笑说。
“惹什么祸?事实上,我是乘人之危呢!”智威说。
于是,在最脆弱的情况下,家志答应了中美洲之行。在严严保密之下,他走得神不知鬼不觉。
他一点都不后悔到萨国来,因为他看到了天地之广,世界的另一边,有人在极端绝望下,仍努力地求生存。比起来,他过去的三十年生命,充满怨恨、争夺、火并、械斗就像盈芳所谓的桶里螃蟹,愚蠢又可怜。
从己身的痛苦跳脱出来,稍微能填补一部分的心灵空虚,但发自心底最深的渴求,有关盈芳的,却随着时日而更加强烈。
这就是爱情吗?违反逻辑的东西,无法用?砺鄱稀?br>
他常觉得离她太远,不能同在一块土地上,也是一种遗憾。她现在好不好?他每天都自问无数次。
“盈芳到处在找你呢!”智威带来消息。
她终于原谅他了,没有花很长的时间。但对家志已是不够,他要的,她不能给,回去,只能眼睁睁看她嫁给别人,那还不如隔个大洋,渺渺无音讯,痛苦会模糊些。
河边一堆人在争论,吵的是水位的问题。因为缺乏潜水夫,无法判断河床的落石到底积了多少,桥基的摆置就成问题。
家志正专心凝听那快速的英文,智威走了过来,将他拉向一旁说:“我回来了。”
家志扬扬眉,回来就好,智威来来去去是家常便饭,何须特别报告?“盈芳也跟着来了。”智威又接着说。
“什么?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家志乱了阵脚,激动地责问着:“是你告诉她的吗?”“天地良心,我一句话都没说,倩容你就更可以信任了。”智威说:“我想她并不晓得你在这里,只是碰巧要来而已。”
“你不了解盈芳,她每个行动都有目的。愈不寻常的时候,你愈要小心。”家志皱着眉说。
“那就见面嘛!你总不能躲她一辈子吧!”智威说。
“现在叫我去开自杀机,还容易些呢!”家志叹气说。
这时,有人走过来,问家志技术上的相关问题。或许他有些功夫底子,在机器缺乏的情况下,很多危险工作,他都自告奋勇,很快就赢得众人的尊敬和崇拜。
“他们说,水位不解决,连个木桥都搭不起来。”宗祥再详细翻译说。
“我去探水位好了。”家志干脆说。
“你疯啦!没有潜水设备,水又深广湍急”智威在后面喊着。
家志做了几个暖身动作,深吸几口气,纵身入水。
“你真笨!一个盈芳来,就值得你跳水吗?”智威顿足说。
大伙屏着气息,关注着水面上的动静。一秒、两秒家志跃上来,又接着沉下去。三秒、四秒、五秒,又浮了出来。一次比一次换气的时间长,终于,他决定游上岸时,全场人齐声欢呼。“河底没有积石阻塞,任何位置都可以。”家志除了脸有些红外,一切如常。
智威把身上的名牌衬衫脱给他擦水滴,还一面骂说:“你就那么不愿意见盈芳吗?”
“见了又如何?反正都不属于我,长痛不如短痛,早早死心罢了!”家志忍抑着说:“你就帮忙到底吧!”
“希望不见就没有痛,但你是吗?”智威说:“瞧你,来这么久,身边热情的拉丁姑娘,你都不正眼看一下,你还有救吗?”
“我怎么没看?”家志扭干衬衫说:“我还打算在此娶妻生子,终老一生呢!”
“你?”智威愣了一会儿,冷笑地说:“才怪!”
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不可能再为一个女孩子,写三年的信,看两年的午夜场电影,陪她历险,随她哭笑;也没有一个女孩子,能和他这么相知契合,一如盈芳。
“他简直是在慢性自杀!我从公园将他捡回来,千里迢迢送他到这里来,可不是真的教他换个壮烈寻死的方式。我真的被他打败了!”智威一回到天主教堂,看见倩容,就滔滔不绝的说着。
“我以为他已经恢复正常了。”倩容不解地说。
“我也是,但盈芳一来,他的马脚就露出来了。”智威来回走着说:“他这人,现在是活一天,算一天!”
倩容和旁边的凯莉修女说几句话,就拉着智威到回廊上,两人面对着墓园,各种石碑立在草木森葱之中,阳光一块一块筛着。
“我看,解铃仍需系铃人。”倩容说。
“他的心情我能够了解,还记得为了你,我有跳崖射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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