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泥巴地面的好处,只有在盛夏的时候,才能发觉出来。白粒丸店的泥土地面,偏黑,被人的鞋子磨得平整、结实,并闪着黑色的光泽。从门外一步跨进店里,立即就能感觉它的阴凉,潮湿,它们从呼吸里,脚板底里,眼睛里,皮肤里,向你的心腔里传送过去,在外的一身汗腻,片刻间得到濯洗般,让人顿感清爽与舒适。那火辣辣的日头投下来,热气在街面散发,却无论如何是进不了店里的,早被泥巴地里那种从地底层浸透出来的沁凉挡在了门外。因而,来店里吃白粒丸的,免不了要多坐一会,享受这种自然空调的惬意。不吃白粒丸的,原本只打算歇个脚,却不好干坐,无端享用了舒服的环境,好像白拿了人家的东西,总得有点回报,于是也欢心地要上一碗白粒丸。所以,这盛夏,白粒丸店的生意更见红火,也不知有多少人暗底里眼红了。又因了一株遮天蔽日的梧桐树,在小店的左侧,蓬蓬勃勃,似张开翅膀的大鹏,把小店揽在腋下,使这一片天地,更加阴凉。老板娘不知从哪里学的,把一台小收录机放在店角。收录机上系的红绸蝴蝶结已经陈旧。磁带没有几盘,都是比较轻缓的音乐。没有人太在意,谁唱的,唱的什么,单就旋律,泉水一样,似乎也有降温驱热的功能。
球球找毛燕借了一盒磁带。因为里面有一首熟悉的歌,就是县长经常唱的那首,名叫九九艳阳天。球球第一次完整地听完,隐约听懂歌里面的故事,讲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的爱情。十八岁的男孩子当兵去了,一去不知归期,那个叫小英莲的女孩子痴痴地等,坚决地等,好像歌词写的那样:哪管它十年八载,等到你胸佩红花,回家庄。每次听这首歌,球球就会想象那“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的情景。那条河,应该是像胭脂河一样,河里乌篷船零散地飘浮,船沿上并排立着一种叫鹭鸶的捕鱼鸟,细脚伶仃,或者用嘴梳理自己的羽毛,或者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不一会,嘴衔一尾活蹦乱跳的鱼,回到船舱。十八岁的哥哥,嘴里咬着一根青草,眉头紧锁,因为不得不离开心爱的姑娘英莲,满腹忧伤。十八岁的哥哥是否胸佩红花回了家庄,小英莲是否嫁给了他?歌里没写,球球不知道。这个不知道结局的故事,像老奶奶给她算的婚姻之命,成了悬念。每次听这首歌,球球都会去揣测某种结局。比如,十八岁的哥哥,他革命牺牲了;十八岁的哥哥,他一去无音讯;十八岁的哥哥,他胸佩大红花回来娶了美丽的英莲。但是今天,听着听着,球球忽然有个很坏的想法:十八岁的哥哥,他变心了,把等他的小英莲忘得一干二净!这个想法瞬间就把球球的情绪破坏了,她自然而然地想到县长。县长总唱这首歌,把这首活泼的歌唱得无比悲怆。
难道,县长也有小英莲那种被抛弃的命运?
球球烦了,伸出手指头,把录音机按了。
哎,怎么看见我们来,就不放啦?曹卫兵边嚷边跨进门槛。这回曹卫兵的脸不歪,笑得似乎还有些讨好,随行的还有罗中国及另有一张绝对陌生的面孔。球球只觉眼花缭乱,而那张陌生的面孔,霎时就让她想到“十八岁的哥哥”好像这一段时间内,她幻想的歌曲里的男主公忽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碰到了陌生人的眼睛,只有半秒的时间。
她别过脸,但是,它们的黑,净,亮,在她的心底重现,它们,还闪过一丝诧异。
哦,我我没看到你们来了。莫名其妙地,她慌乱了,脚指头踢到了凳脚,忍着疼,也不好意思去抚摸。她觉得陌生人在看她,并且发笑。还有罗中国的眼睛,肯定也在她身上来回地跑。陌生人像个熟客,径直往厨房去了,经过那道门时,他微微弯了一下腰。
他太高了,曹卫兵他们几个在他身边,就像一棵树旁边的护篱。
出去,到外面去,这里脏,油烟味多。老板娘把陌生人推出来,笑得满脸开花。
妈,你天天在厨房忙,我呆一阵子算什么。陌生人退出来,站在桌子边,也比老板娘高出一截。
原来是老板娘的儿子傅寒。球球暗底里吃了一惊,她委实没想到,傅寒是这么一副模样,这么一副好看的模样。既是好看,她不由趁他们闹哄哄的时候,在背后又悄悄且迅速地看了他一眼,独自有点尴尬地立在原地,忽又觉得自己这样呆着,很笨拙,于是进了厨房。进了厨房却不知干什么,耳朵侧听外面的声音,将汤勺在锅里弄来弄去。
球球,球球!老板娘在外面喊。
哎!球球在里面应。
球球,你出来嘛。老板娘笑,大家都在笑。
球球觉得他们一定说了她什么,更是一个人在厨房莫明其妙地害羞。
有一个人进了厨房,球球以为是老板娘,也不敢拿眼睛看她,就低着头说,阿姨,你叫我做什么嘛?可是气味不对劲,她嗅出来了,老板娘的身上,是有花粉的香味的,既便是在厨房,那种花粉的味道,也不会被其它的气味所遮盖。而进来的这个人,身上有股汗味,但是很干净,很特别,像像一只切开了的青苹果。她心跳了起来,便慌乱地抬起头,然后迅速地扔下了手中的勺子。
我妈说你很能干,帮了她很大的忙。傅寒的身体挡住了门,横在狭窄的厨房过道上。
她像一只被逼到墙角,进退无路的猫,索性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但看他的时候,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你怎么不到外面去呢?现在厨房里没什么事情嘛。他又说。
她终于看清楚了他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他的耳朵,他的头发,没有哪一处不是完美的,她挑不出一点毛病。
我我外面有事吗?她结结巴巴地说,好像到外面去,需要一个很好的理由。他觉得她说得很有趣,她是顺着他的话来推理的。她差点把他问倒了,就笑出声来,并且侧过身子,好让她从他身边走出去。她死死地盯着那条被他占了一半的通道,心里测量,并考虑在不碰到他身体的情况下,顺利走过去的可能性。虽然是极为小心,她还是碰到了他。她的肩膀碰到他上衣左侧的口袋,口袋里的东西很硬,她想可能是一支钢笔。那一霎那,她闻到苹果心的味道,她有片刻的沉醉,她甚至想张嘴咬上一口。那一定是脆脆甜甜,果汁四溢的。
夜晚的断桥热闹起来,欢声笑语不断,砸在平静的胭脂河里,断桥就摇摇晃晃的了。
喧哗掩盖了枫树林里水牛从泥泞里拨出前蹄的声音。
水牛从泥泞里拨出前蹄的声音覆盖了当局者的耳朵。
凡进枫林的人,都是渴望去创造那种声音的。没有获得资格的,不得不在断桥上苦心地经营,耐心地培育,眼睛不时羡慕地向那片枫林扫去。也有不怀好意的,急功近利的,带着初识的女子进了枫林,往往是溃败而出,当然,也有个别一拍即合的,迅速地产生出一些故事来。
在夜晚的断桥,几乎可以找到要找的任何年轻人。平时几天看不到人影的,也会忽然间在断桥上碰了面。夏天的夜晚,谁也不会把自己憋在房子里,除非是病倒了,病得起不了床。
石狮子不寂寞了。它的脑袋上有人靠着,屁股上有人坐着,身体被无聊的,漫不经心地手抚摸,他们的手指头,在它的身上写满了他们的心事。对于这些,石狮子一概保持沉默。它瞪着灯笼一样巨大的圆眼睛,什么也看到了,什么也没看到。几百年,或者几千年下来,它似乎已经知道,人,莫不是在断桥上来来往往的。
县长也不甘寂寞。不甘寂寞的县长,在断桥上悠闲的走,唱她的“九九艳阳天”年轻的男孩子为了向女孩子展示幽默,费尽心思,捉弄县长,拿县长取乐。有的纯属恶作剧,也有更小一些的,会去扒县长的裤子吓唬她。县长像石狮子一样,从几千年历史风雨中走过来,什么都看到了,又什么都没看到。她还是她的样子,呆在断桥一角,沉思。
现在,活跃在断桥的年轻人,大多数是傅寒从前的同学。因此,他一出现断桥,就不断有人喊他的名字。有的递烟,有的递槟榔,有的拍他的肩膀,对准他的胸膛擂上一拳,以示兄弟情谊。不知道这里面有着什么样的奥秘,或者私下底,留在镇上混混的年轻人,还是挺羡慕他这么一个读书人,并且,还在县城,在有更多漂亮女孩和多彩生活的城市里。傅寒没有什么读书人架子,好像从来不曾离开过小镇,和他们依旧融洽。
球球总是在没有亲眼看到傅寒的时候,就知道他来了。
有时是从别人的呼唤中知道的,有时是从脚步声中辨别出来的,还有一种最隐秘的方法,那就是她嗅出来的。她习惯捕捉空气中的气味,每当分辨出钻入鼻孔里的那一缕微弱的青苹果的气味,她就知道,他来了。他来了,断桥丰满了,胭脂河的水丰满了,她的心里,也丰满了。
有时她亲眼看见他走过来。傅寒身高一米八,这样的身高,在南方的小镇是很罕见。他那么走着,她就觉得小镇的木房子矮了,那木刻版画一样的夜景,变得生动而温馨。但是,他是流水。她是石头。他只是从她身边走过。他没有时间和她说话,或者,他被别的人吸引过去了。他卷走青苹果的气味。他留下青苹果的芳香。她满心、满脑子的失落。她赌气,不再去断桥了。但是天一黑,她就管不住自己的心。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大蒲扇拼命地扇风。因为天太热,大公鸡不安地在笼子里走动,脚弹击竹笼,发出“叩叩叩”的噪音。她就去骂它,喝斥它。但她自己也坐不下来。她摸出镜子,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开始嘲笑她。
你傻吗?你不知道你是谁吗?你不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城里人,他没有跛脚,他不是萝卜花,他是那么那么一副好看的模样。他看你一眼吗?他要是喜欢你,为什么那一次以后,就再也没有来过店里?为什么?要是被人知道,知道这些,羞死你,看不羞死你。
停下来,咽了一下口水,她接着往下说。
你要是有程小蝶那么漂亮,也许他会喜欢。但是,也只是喜欢,他怎么会娶你,乡里妹子,扫地抹桌子的服务员,家里穷得锅底朝天。瞧你的牙齿,要是有县长的那么好看,也许他会喜欢。但是,也只是喜欢,他仍不会娶你。说不定,他有了喜欢的人,县城人多,县城里的女孩子,比程小蝶漂亮的,肯定更多。
她停下来,出神。
但是,他进厨房来干什么?还和我说话,对我笑。他的眼睛,那么好看。他是想和我做朋友的吧?他要在镇上呆一个暑假,一个暑假啊。
一个暑假。半晌,她又重复一遍。左手捏着右拇指,指甲在上面划来划去。
仅仅是一个暑假啊。她一愣,停止划动,开始飞快地洗脸,梳头,换衣服。什么也不想,心已经飞到了断桥。她在弄堂里飞快地走,走到丁香街时,步子慢了,并停了下来,然后果断、坚决地调头。她不想去了,改变了主意。但是几秒钟后,她重新出现在丁香街上,并且,缓慢地向断桥移动。
她看见了他,不,她闻到了青苹果的气味!她的心一阵颤栗。她心里有什么东西倒了下来。她感觉自己的虚弱。她听见胸腔里有风箱在抽动。她的脚不是她的。她既盼着快步走过去,离他近一些;又希望只是这样,远远地闻着青苹果的味道,听他和别人谈笑。她就这么忐忑不安地走到了桥端,她希望他看见她,喊她,走近她;可她又想躲着他。于是,她静默无声地,向断桥下面的码头走去。她走下去,并没有躲起来,相反,在一个断桥上能清晰看见的阶梯上坐下来。她希望她的这个举动,和他没有关系,那么,人们就没有嘲笑她的理由。她面朝胭脂河坐着,她似乎是随便来这里吹吹风的。她果然听见了他的声音。她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她听到女孩子在喊傅寒。是程小蝶。她想起来,程小蝶是他的同学。但是罗中国为什么说他,重色轻友。他是不是在和程小蝶好?她希望他看见她,只希望他一个人看见她。因为她只是为他一个人,才坐在这里的。
她坐了很久。
乌篷船上的煤油灯忽然熄灭了。
她不知道什么时间了。
终于听不到他的声音,青苹果的气味飘走了。
他,终于没有看见她。
她站起来,屁股发疼,两条腿早已经麻木了,她差点摔倒在地。
她一连三个晚上坐在这个地方,每次都是同样的结果。第四个夜晚,她不去了。她连续三天没去。她想永远也不去了。但是这天晚上,月色诱人。毛燕来喊她,球球,球球,到断桥乘凉去,到断桥随便坐坐去。她动摇了。或者说,她不想拒绝和毛燕在一起。毛燕和阿泰的关系确定后,她几乎没什么机会,和毛燕一起呆着了。更何况,这么美丽的夜晚,毛燕想到了她这个朋友。仅这一点,就够她感动一回的了。她尽量不去想他,那个叫傅寒的人。她甚至不希望遇到他。她挽住毛燕的胳膊,快活地和她说笑,骂她有了男朋友,就不要女朋友,没了男朋友,才想起女朋友。毛燕听得格格直笑,说球球你像绕口令一样,我最近事情很多,我们正准备自己开发廊!她欣喜地喊,自己做老板呀,太好啦!老板娘!毛燕就在她的胳肢窝里挠了一下,她最怕痒,也挠回毛燕的胳肢窝,两个人相互躲开对方,笑完了,再重新手挽手,往断桥走去。
空气里嗅不到青苹果的气味。傅寒果然没在。罗中国和曹卫兵几个人围在一块,几支烟忽明忽灭。球球暗自松了一口气,忽然又觉得莫名其妙的无聊。他们嘴里喊着阿泰夫人和球球,并且凑近了,把两人半包围起来。
球球,好几天没看你出来玩,晚上都干什么去了?罗中国说。看来,罗中国并不知道,罗婷和她之间的事情。球球的情绪又缓和了一些。先前她总问自己,如果罗中国娶她,嫁不嫁给她呢?看完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后,球球觉得还有点可能,但是,后来和罗婷发生不愉快,傅寒回来了,这两件事使她已经完全可以肯定地回答自己,不嫁。尽管罗中国并没说要娶她。她觉得罗中国总有一天会说出来的。现在,她不担心了,不担心她不知怎么回答他了。于是面对罗中国时,心里从容了许多。
磨完米粉就睡啦。月光下球球的脸是粉白色的。她本来想问一问罗婷,但是毛燕碰到她的朋友,就把她拉走了。毛燕和她们嘻嘻哈哈地说话,她说她的发廊差不多开张了,请她们来捧场;她们夸毛燕,越来越像个老板娘的样子。球球无事可干,一个人趴在桥栏上,探出脑袋,看着脚下的河水。她的脑袋掉到水里,月亮挂在头顶上,月亮里的那棵树,也看得清清楚楚。她朝河水吐了一口痰,砸碎了她的脑袋和月亮。她想回店里睡觉,这乱哄哄的断桥上无聊透了。但她不好意思马上就走,她好歹得呆一会儿。于是只有继续朝河里吐口水,直吐得口干舌燥。
县长从断桥上走过去。
县长从断桥上走过来。
县长在断桥上来来去去。
她不时抬起手腕,好像是看时间,但她的手上光溜溜的,只有两个银色的镯子。那是球球与她交换红丝巾的筹码。不知什么时候,县长走过来,和球球并排趴在桥栏上,她呆了一会,伸出手,轻轻拍打球球的肩。
干什么啊你!球球猛地一声喝斥,把县长吓傻了。
县长的手悬在空中,茫然,竟不知道缩回去。
球球已经满脸通红,她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县长拍了她的背,县长像个朋友一样拍了她的背。球球远远地躲开县长,她觉得很是丢脸,不知道镇里的年轻人又该怎样嘲笑她。果然,有人立即笑了起来,把所看见的告诉其他人,其他人也跟着哈哈大笑。球球不做声,默默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她恨县长令她难堪,又为自己的粗鲁的态度难过。县长她毕竟是一番好意,县长还惦记着端午晚上,她哭得那么可怜。
除了县长,还有谁关心她?除了县长,还有谁知道她,那么孤独呢?球球心情本来不好,这下彻底没有兴致玩了,于是和毛燕告了别,一个人回店里去。
拐进胡同,她又嗅到了一缕久违的青苹果的气味。傅寒!她心里喊了一句,心狂跳不已。但是,空空的胡同,灌满了月色,没有一个人影。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她知道,老板娘的家,在她的左侧,往深里走一段,就到了。他,可能站在二楼的走廊里,靠着栏杆抽烟。
球球不敢朝那边张望,只是埋头加紧脚步往回走,影子跟随她匆匆地前进。
你急急忙忙的干什么?傅寒突然迎面而来,球球完全没有料到。
我,回店里。狂蹦乱跳的心又把她搞糊涂了。
回哪个店呢?傅寒笑,朝她身后呶嘴。
她才发现,她刚好错过了几步。她一脸窘相。
你怎么了?又一个人在码头上坐,对着河面发呆么?他和她在离门三米远的地方站着。
原来他,是看见了的!她惊慌地抬起头,心里同时掠过一丝惊喜。
嗯。那里凉快。她说,并开门。
这几天没看见你,过来看看你在干什么。在她推门的时候,他又说。她停了一下,进去了,门却是敞开的。他犹豫了一下,很自然地跟了进来。他闻到鸡屎味,受到惊扰的公鸡,发出咕咕咕慌乱的声音。他迅速地观察了一下她睡觉的地方。她一个人呆着,尚嫌窄,像他这样的体积,转个身都是件费劲的事儿,两个人挤进来,就拥挤得不成样子。鸡屎味她闻习惯了,她能从鸡屎味中,分辨出她喜欢的青苹果的味道来,并且完全把鸡屎味覆盖了。公鸡好奇地打量这位素不相识的来客,伸直了脖子,眼圈扩大。
奇怪,我妈怎么把鸡养在这里?他随便说。
我总是不知道时间,起不来,耽误做事,是它天天提醒我。她终于能笑出来。
噢。是这样。他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第二天晚上,大约六七点钟,他又过来了,带来一个猫头小闹钟。她问这是什么东西。他说是一只公鸡。她说骗人,公鸡怎么没羽毛。他笑,手指将闹钟拨弄了几下,说,等一分钟,公鸡会叫你起床的!她就死死地看着这只公鸡,看它一分钟后,是不是真会叫它起床。
哎呀,可能它没吃饭,叫不出来了。他假装很着急。还是骗人的。她笑,并且笑出声来。这时候“嘀铃铃,嘀铃铃”一阵急促的铃响,吓得她往后退了好几步。公鸡真的叫了,并且叫个不停。她好奇了,走近来,把闹钟拿在手心,前看后看。
你每天几天起床?我帮你调到那个时间,到时候它就会叫你起床的。他说。她说五点半,他愣了,说那么早起来做什么?她说不早了,鸡都叫三遍了,天早亮了。他低头调闹钟,她看到了他的手指,心想,读书人的手,就是不一样。明天你试一试,它要是不叫,你告诉我。他把闹钟放好,起身走了。她的屋子里,整夜弥漫着青苹果的味道。
早上,她是被“嘀铃铃”的声音闹醒的。她飞快地爬起来,把它抱在怀里,偷偷地笑,自己把自己羞红了脸。中午的时候,他把公鸡和笼子撤了。那片小地方一下子干净了许多。
球球是头一回走进枫树林。她没想到,傅寒会对她说,到林子里转转,或者说,她没料到这么快。她和他还没说过几句话。钻进林子里,她才发现林子是那么幽深。脚底下的泥土有些松软,风在密集的树叶里穿梭,他伴着她,她觉得被他笼罩了。不时有抱成一团的恋人,靠在树杆上,身体与身体之间没有一点空隙,喘息的声音很粗,她听得面红耳赤。
他带着她转了一下,显然在找远离干扰的地方。在胭脂河的附近,也就是枫林边上的水泥小堤坝上坐下来。这条小堤坝挺长,远处也有几对恋人坐着,但听不到彼此的悄悄话,互相看不清对方,到底是在接吻,还是在交谈。在穿过林子的时候,球球记得,傅寒拉了她的手。因为刚进林子,眼前一片漆黑,他就拉着她的手,为她引路。到眼前渐渐亮起来的时候,他又自觉地松开了手。她的手上关于他的体温,一直没有消褪。她和他面朝胭脂河。她想起那首歌“十八岁的哥哥哟坐在河边”她问他听过没有,他说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听这些早已入土的歌。她也觉得好笑,说,听县长唱,习惯了,后来在毛燕那里看见这盒式磁带,在店子里播放。听着听着就喜欢了。和人打交道,也是慢慢熟悉起来的。不过,会不会喜欢就不知道了。她把自己的手放在膝盖上,看河里阴暗的倒影。
对面的房子,还有船,在灰暗的夜色里,显得特别神秘。那些住在房子里,住在船里的人,此际在干些什么。
我借几盒齐秦的歌来给你听,你肯定喜欢。我班上的同学都快为他发疯了。什么“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大约在冬季”“冬雨”几乎没有不好听的。他说。他看着她。看得见她在笑,在眨眼睛。她背后一片朦胧。她的脸总是那么苍白。她弯了一下腰,她的长辫子掉了下来。她直起身来时,长辫子已经在他的手里了。
编一条辫子,要花很长时间吧。他把辫子放在手心玩,用发梢在他的脸上扫来扫去。
三股辫子,很容易的呀,要是编四股的话,就难了,而且自己给自己编不好。不过,四股辫子很好看的。她把辫子夺过来,让它垂在胸前。关于辫子,她显得很有研究。他空着手不动,仿佛辫子还在他的手心。
那,我来给你编四股辫子,好不好?他说。
男孩子笨手笨脚,哪里会编。她扑哧笑了。
一条小鱼蹦出水面,掉下去时“咕咚”一声,很是清脆。
我妈以前也留辫子,我小时候给她编过的。他极力证明他真的会编辫子。她却愣住了。她想象一个儿子给母亲编辫子的情景。他一定编得歪歪扭扭,乱七八糟,把他的母亲乐得合不拢嘴。
真的,球球,你怎么不信我嘛?见她发愣,他叫她的名字。
我信,真羡慕,你妈妈爱你。她脸上的笑容像那条小鱼,藏进了河里。
你又说傻话,谁的妈妈不爱自己的孩子,这有什么好羡慕呢?他说,忍不住又捏起了她的辫子。这回他的手触到她的肌肤,因为她的辫子紧贴着她的脖子。她身体紧了一下,像棵含羞草,但很快放松了。因为他只是拿她的辫子。她的心却不平静了。不平静,像那只乌篷船一样晃啊晃。
我都不知自己怎么长大的。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吧,我在猪圈里呆了三四年呢。她说这个时,是幸福的,她仿佛又闻到了花母猪的乳香。
猪圈?和猪一起?他很是惊讶。这么干净的女孩子,是猪圈里出来的。他故意很笨拙地拿鼻子往她身上嗅。他的鼻子真的触上她的手臂,不,是手臂上的袖子,那片碎花的布料。那片碎花的布料幸福得颤抖了,小碎花颤抖了,它裹紧了手臂,也被手臂撑满了,动弹不得。小碎花温热了,那股温热缓缓地移动,从臂膊到肩膀,从肩膀往脖子方向流动,温热从小碎花布料上滑下来,落在裸露的皮肤上。那皮肤震颤的更厉害了,它的温度立即盖过了那片缓缓移动的温热,或者说,两种温热融合在一起。但是更大的一片温热落在皮肤上,那是嘴唇。她慌了,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这种温热使她无比舒服,令她昏眩。她除了闭着眼睛,不知自己该干些什么。温热爬啊爬,爬到了她的耳根,包融了她的耳垂,然后斜滑过来,一只手扳住她的另一边脸,那片温热就那么覆盖了她的嘴唇。
她除了闭上眼睛,仍不知自己该干什么。
傻瓜,张开嘴。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她的背上忽然缠上了另一只手。她听到了他的命令,张开了嘴,他的舌头立即抵了进来。
她仍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
傻瓜,把舌头给我。他说。她慌了,舌头不是在嘴里吗?他要舌头干什么?但她似乎明白了,学他的样子,刚想把舌头伸出来,却猛然被他吸走了,龙卷风那样的力量,她的舌头一阵发麻,不知被卷到哪个地方去了。不知道在嘴里反反复复地弄了多久,她慢慢地感觉到了,她不知怎么形容那种味道,只觉得舒服。后来,他揽着她的腰,站起来,走到树下,让她靠在树杆上。
树是冰冷的,他是温热的。
树是坚硬的,他,也是坚硬的。
林子里很黑。他站在她的面前,像鬼影一样,很不真实。她有片刻惶恐,是他身上的青苹果味,缓和了她,抚慰了她。她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在黑夜里,她也能看见他完美无缺的容颜。或许是她的动作鼓舞了他,他的手轻易地探进她的内衣,握住她已经鼓胀的乳房。像夜梦被跌落惊醒,她身体猛烈一震,就觉得整个躯体都被他托举起来了,整个生命都在他的掌中握着了。
热。热。热。风不知到里去了。他的身上爬满了汗。他的汗顺着她的脸往下流淌。她的汗与他的汗一起流淌。等到她知道,她该干些什么的时候,天空划过一道白光,接着响起沉闷的雷声,桥上有人喊,快走快走,要下雨喽!又一道白光划过,雷声轰隆隆从茫茫天际滚卷过来,在小镇的上空戛然而止。
球球,球球,怎么搞的,米粉磨的越来越粗,还有整颗米粒混在里面,你怎么了,心野哪里去啦?一大早,老板娘就在厨房里嚷嚷。
球球心想,完了,自己为了能早些到断桥去,和傅寒会面,磨米粉时,稍稍提了一点速,每次也多抓了几颗米放进磨盘,可能真把米粉弄粗糙了。但是,她记得她摸过磨出来的米粉,几乎没什么区别,实在不足以令老板娘如此大惊小怪的呀。那老板娘也真是厉害,这么细微的变化都能发现,简直是让人敬畏。她,怕不是发现米粉粗了,而是发现我情绪不对了吧?球球边想边进了厨房,跨过那道门槛,她想起傅寒弯腰的背影,窄窄的过道里,他侧立的身体,还有青苹果味弥漫的味道。
你看你,又心不在焉了吧?你怎么就不明白,米粉磨得不好,还有谁来店里吃白粒丸?没有人来吃了,我这店还开什么?店都不开了,你又做什么去?老板娘真生气了,摊着粘满面粉的双手,站在那里,大胸呼呼地喘气。
我,我是和平常一样磨的,怕是磨齿不利了吧?球球听出老板娘的意思了,她再这样下去,老板娘就会把她解雇。但是她不能承认,磨米粉的时候她的确有些心不在焉。她更不能承认,她是因为她的儿子傅寒才心不在焉的。傅寒对她说过,她妈不许他没毕业就搞对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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