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 答:确实是有特殊意义。第一,这是写小说。第二,在钱夫人当时来讲,如果你自己没有车坐,而想到别人有车子的时候,你不会告诉大家你没有车子。最后钱夫人也没想到她没有车子会在那么窘迫的情形下离开。她们虽然是姐妹淘,可是请她的主人现在是很得意的时候,你不会请她派部车子来接,最好是坐计程车而没有人知道,走开就算了,被发现是相当窘迫。当然,另一方面是说世态的炎凉。从前,钱夫人自己也开过一个宴会来招待这批人,现在身份完全对调。
寄居国外的感念与成长——纽约客
问:您除了早期的作品结集成书之外,好像还有一些短篇小说并没有集成书,像纽约客。是不是纽约客的构想也是像台北人一样,是一系列的,后来就停了。以作者而言,在台北写台北人(当然有一部分好像是在国外写的),完全是以台湾经验做为题材。到美国写纽约客这种题材的时候,在创作经验上有什么不同?就是一个作者当他关怀的对象跟他所处的时空转变的时候,创作上是否有什么样的影响?
答:其实我写纽约客第一篇的时候,比台北人更早一点,就是谪仙记。我那时确实有心想把海外一些中国人的心态写出来。后来发现台北人更重要,就把纽约客搁下来写台北人,一写台北人就不能自已,一篇、一篇的把台北人写完,写完之后又时过境迁了。中间我也又写了一篇纽约客,但我觉得台北人更重要。写完台北人之后,我写一个长篇拖了很多时间,在三年前才又写了一篇纽约客,零零碎碎。我是有这个心,因为在美国的经验是我很重要的一部分经验,有很多故事可以说,我也希望把纽约客写完。
问:您说美国的经验对您很重要,可不可以讲一些?
答:美国经验很重要,主要是我到外国去以后感觉到对自己国家的看法,起了很大的变化。在外面的时候,在座也有许多朋友是从国外回来的,我想对自己国家的文化反而特别感到一种眷念,而且看法也有了距离。我想,如果我不出去的话,可以对我们历史的看法因为身在其中而无法客观,但是到外面去以后,更觉得自己是中国人,对自己国家的命运更为关怀,可以说虽然我在外国,可是外国经验的重要,其实是在外国对自己国家的看法、想法的一种感念与成长,并不是说我在外面吸收其他的东西。当然,西方文化我在外面也学了,可是比起来还不如我在外面对我们自己国家历史、文化的深思与反省。
问:记得您曾计划把玉卿嫂改编成电影,现在又把游园惊梦改编成舞台剧,都是小说的题材,改变成戏剧的形式,您对这种不同的形式有什么样的寄望?或者您对于不同的表现形式,认为它们对传述个人的思想、感情的效果,有什么差别。
答:玉卿嫂写的是一个很热情的女人。那种题材没法子搬上舞台,可是电影可以演出来。这篇小说我跟有些人谈起来说,我们中国电影比较缺少一些个性很强的女性形象和个人内心较激烈的刻划,所以希望把它改成电影也有这份心愿在里头。玉卿嫂改成戏剧,只有电影最适合,舞台剧绝对不能演。
“尤物”的神秘传统——尹雪艳
问:永远的尹雪艳的女主角,和游园惊梦里的钱夫人,这两个女人在创作上的差异何在?
答:永远的尹雪艳是写一位经历过很多场面,接触过不少男人的一位女性,她能够迷惑所有接触过的人。那样一位女人我想跟钱夫人在创作态度上有很大的不同。
我开始写台北人,写尹雪艳的时候,对她保持很远的距离,我在描写她表面的形象,注重她比较神秘的感觉,而且如果说有社会批判性的话,我们中国传统里头从飞燕、太真一直下来,我们有一个传统,中国称为“尤物”这类传统非常强。这类女人不简单,很神秘,我写她的时候比较采取一种批评的态度;但写钱夫人的时候,我是同情的态度多于批评,现在一切已经消逝了,对她是同情的。
而且我创作的态度也完全不一样,写尹雪艳的时候是由外写到内,从外型揣测内心;写钱夫人是从内写到外,由心理描写开始。
问:您对乡土文学的看法是否采用西方写作技巧的观点?尤其是对黄春明的小说。
答:采用什么方法不太重要。每位作家有他认为最适合的一套写作方法。我想在红楼梦的时代并没有西方的技巧,却产生很伟大的小说。如果能运用西方写作技巧写得很好也是非常好。我想黄春明的小说,有他自己创作的一套方法。我认为题材决定写作的方法,是怎么样的一种题材,作家可以有意无意的去选择最合适的方法来表现,绝不是因为某种方法优于另外一种,或是某种方法比较流行,我们才使用它,不是的。我想,一个作家写作的时候是先有了题材,然后才是怎样表现这个题材的问题,慢慢的琢磨。当然,我不是否定西方的小说技巧,西方的小说有很高的成就,我们能够用的都可以用,但不必非用不可。
问:是否因为读外文系,使您运用意识流的方式写作?
答:意识流写作方法,也不过是二十、三十年代西方实验性的方法,不见得这个方法一定能把所有的文学作品表现得比较好。这个方法产生有它的时代背景,第一次大战以后,是传统社会第一次破裂,社会价值观混乱,于是作家研究一种写作上实验的技巧,与心理学有关,往内心探讨、自我的追寻等。
当然,我念了外文系以后,也看了一些小说是用这种技巧,我刚好写到游园惊梦的时候,认为可以运用就用了。
爱写过去的时代,别人的痛苦
问:您为什么在小说里选定一群被时代淘汰的人物为主题?
答:我想关于被时代淘汰,有一天我们都会被淘汰。没有一个人能在时代、时间中间,时间是最残酷的。不能说有些人文化形态、社会形态已经过去了就不写它们。我想,写作最主要是写人,是合乎时代、不合时代,都没有关系。我写的那些人里头,虽然时代已经过去了,可是他们在他们的时代曾经活过,有些活得轰轰烈烈,有些很悲痛,有些失败。在他们的时代里,他们度过很有意义的一生,这种题材对我个人来讲是很感兴趣的。
问:您学生时代以何种心态办现代文学?
答:那时我们懵懵懂懂办出来的,其实是一群热爱文学的人“以文会友”没有一定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写作而创办一个刊物,后来慢慢的产生一点影响,这也是后来的事情。最初的心态完全是一种爱好。
问:您写小说是否为了解决痛苦?有时候是否为痛苦的伸延?尤其观察到中国劣根性的痛苦时?
答:第二句话倒对了。我想,文学创作恐怕是由于对现实生活有些不满,所以才自己去创造一个世界;如果你已经很满意现在的社会,怎么会再去造一个?我想,我写自己的痛苦少,我看了别人痛苦的时候,创作比较多。我想,大家都会感觉到,在看到别人痛苦那一刻,心里会感到很痛苦,说不出来的。因为那些人不是作家没有办法写下来,那时我就很想替他们讲,那种的冲动我有。我个人可以说很幸运,大痛苦我们父母那一代替我们扛了过去,我们成长时是相当幸福的一代。
我想,作家对自己的民族看得更清楚,尤其是在看到自己民族的毛病时,会想,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毛病?我觉得在文学来说,倒不是件坏事情。
问:蓝田玉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答:玉,中国来讲是最珍贵、最美的一件东西。我对那女主角大概满喜欢她,所以给她取了“蓝田日暖玉生烟”典故中最好的玉“蓝田玉”名字取的时候,就觉得她像一块玉。
徐复观先生的一点点误会
问:您谈小说艺术与社会意识的时候,徐复观先生曾经反驳,您对这件事的看法如何?
答:徐先生是我最尊重的前辈,他的道德风范可以说精神长在,像他这样的人也不多,我现在乘机在此悼念。我曾在香港有一篇演讲词小说艺术与社会意识,我主要是驳斥一点:我们中国有一个看法一直下来,就是政治干涉文学,我对这点以一个作家的立场,绝不妥协。我想,徐先生对我有一点点误会,我没跟他讲清楚,他以为我说小说艺术与社会意识分开,其实我是说有某一些人不是关注文学艺术,是以政治目的来加在文学上面,所以谈的根本不是文学,谈的是当时的政治目的。譬如今天提倡什么政治口号的时候,文学就要跟着走,那不是社会意识而是政治手段。我说这,主要是针对“五四”以来的一些偏差。
问:欧阳子评台北人提到是否您写人物时,外表的服装对内心有所暗示?
答:写小说大概都是这样,写一个人的外型的时候,总是希望能表现内心。
问:中共把您的永远的尹雪艳收入台湾文学选,与乡土文学作品合编,您是否有意见?或有什么反应?
答:大陆一九八年政策有些改变,从前台湾作品绝对不能在大陆出版。他们现在出版台湾一些小说,当然有他们的目的,我想他们一方面真的要了解我们这边的文化情形;第二方面当然有政治目的在里头。我要很公平地讲一讲,他们选的那本小说选,以文学的价值讲,选得不错,可以说台湾比较有名的几篇小说都选了。诗和散文选得极坏,不能代表台湾的水准,差劲透顶。不管他们的政治目的如何,他们的台湾小说选可以使大陆人民看了之后真正了解台湾小说的风貌。
问:永远的尹雪艳描写的社会状态是非传统的,而是迁移到台湾的“新贵”的情况。对此说法您有什么意见?
答:我想我写的是过去的文化形态、社会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