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十八号,就在你们阳台下面,万一有什么事,我有车,可以来叫我。”
说完我又后悔了,赶快又加了一句:“当然,我的意思是说,很紧急的事,可以来叫我。”
“嘻嘻!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心脏病发了,就去叫你,是不是?”
我就是这个意思,但给这精明的老家伙猜对了我的不礼貌的同情,实在令我羞愧了一大阵。
过了一个星期,这一对老夫妇果然在一个黄昏来了,我开门看见是他们,马上一紧张,说:“我这就去车房开车出来,请等一下。”
“嗯,女孩子,你开车干什么?”老家伙又盯着问。“我那里知道做什么。”我也大声回答他。
“我们是来找你去散步的。人有脚,不肯走路做什么。”“你们要去哪里散步?”我心里想,这两个老家伙,加起来不怕有一百八十岁了,拖拖拉拉去散步,我可不想一起去。“沿着海湾走去看落日。”老婆婆亲切地说。
“好,我去一次,可是我走得很快的哦!”我说着就关上了门跟他们一起下山坡到海边去。
三个小时以后,我跛着脚回来,颈子上围着老太太的手帕,身上穿着老家伙的毛衣,累得一到家,坐在石阶上动都不会动。
“年轻人,要常常走路,不要老坐在车子里。走这一趟就累得这个样子,将来老了怎么是好。”老家伙大有胜利者的意味,我抓头瞪了他一眼,一句都不能顶他。世上的老人五花八门,我慢慢的喜欢他们起来了。
当然,我仍是个势利极了的人,不受益的朋友我不收,但这批老废物可也很给我受益。
我在后院里种了一点红罗卜,每星期荷西回来了就去拔,看看长了多少,那一片萝卜老也不长,拔出来只是细细的线。
有一日我又一个人蹲在那里拔一个样品出来看看长了没长,因为太专心了,短墙上突然传来的大笑声把我吓得跌坐在地上。
“每天拔是不行的,都快拔光啦!”
我的右邻手里拿着一把大油漆刷子,站在扶梯上望着我。“这些菜不肯长。”我对他说。
“你看我的花园。”他说这话时我真羞死了。这也是一个老头子,他的院子里一片花红柳绿,美不胜收,我的园子里连草也不肯长一根。
我马上回房内去抱出一本园艺的书来,放在墙上,对他说:“我完全照书上说的在做,但什么都不肯长。”“啊!看书是不行的,我过来替你医。”他爬过梯子,跳下墙来。
两个月后,起码老头子替我种的洋海棠都长得欣欣向荣。
“您没有退休以前是花匠吗?”我好奇的问他。“我一辈子是钱匠,在银行里数别人的钱。退休了,我内人身体不好,我们就搬到这个岛来住。”
“我从来没有见过您的太太。”
“她,去年冬天死了。”他转过头去看着大海。
“对不起。”我轻轻的蹲着挖泥巴,不去看他。“您老是在油漆房子,不累吗?”
“不累,等我哪一年也死了,我跟太太再搬来住,那时候可是我看得见你,你看不见我们了。”
“您是说灵魂吗?”
“你怕?”
“我不怕,我希望您显出来给我看一次。”
他哈哈大笑起来,我看他失去了老伴,还能过得这么的有活力,令我几乎反感起来。
“您不想您的太太?”我刺他一句。
“孩子,人都是要走这条路的,我当然怀念她,可是上帝不叫我走,我就要尽力欢喜的活下去,不能过分自弃,影响到孩子们的心情。”
“您的孩子不管您?”
“他们各有各的事情,我,一个人住着,反而不觉得自己是废物,为什么要他们来照顾。”
说完,他提了油漆桶又去刷他的墙了。
养儿何须防老,这样豁达的人生观,在我的眼里,是大智慧大勇气的表现。我比较了一下,我觉得,我看过的中国老人和美国老人比较悲观,欧洲的老人很不相同,起码我的邻居们是不一样的。
我后来认识了艾力克,也是因为他退休了,常常替邻居做零工,忙得半死也不收一毛钱。有一天我要修车房的门,去找芬兰木匠,他不在家,别人就告诉我去找艾力克。
艾力克已经七十四岁了,但是他每天拖了工具东家做西家修,怎也老不起来。
等他修完了车房门之后,他对我说:“今天晚上我们有一个音乐会,你想不想来?
“在谁家?什么音乐会?”
“都是民歌,有瑞典的、丹麦的、德国的,你来听,我很欢喜你来。”
那天晚上,在艾力克宽大的天台上,一群老人抱着自己的乐器兴高采烈的来了,我坐在栏杆上等他们开场。
他们的乐器有笛子,有小提琴,有手风琴,有口琴,有拍掌的节奏,有幽扬的口哨声,还有老太太宽宏的歌声尽情放怀的唱着。
艾力克在拉小提琴,一个老人顽皮的走到我面前来一鞠躬,我跳下栏杆跟他跳起圆舞曲来。我从来没有跟这么优雅的上一代跳过舞,想不到他们是这样的吸引我;他们丰盛的对生命的热爱,对短促人生的把握,着实令我感动。那个晚上,月亮照在大海上,衬着眼前的情景,令我不由得想到死的问题。生命是这样的美丽,上帝为什么要把我们一个一个收回去?我但愿永远活下去,永远不要离开这个世界。
等我下一次再去找艾力克时,是因为我要锯一截海边拾来的飘流木。
开门的是安妮,一个已外七十岁了的寡妇。
“三毛,我们有好消息告诉你,正想这几天去找你。”“什么事那么高兴?”我笑吟吟的打量着穿游泳衣的安妮。“艾力克与我上个月开始同居了。”
我大吃一惊,欢喜得将她抱起来打了半个转。
“太好了,恭喜恭喜!”
伸头去窗内看,艾力克正在拉琴。他没有停,只对我点了点头,我跑进房内去。
“艾力克,我看你那天晚上就老请安妮跳舞,原来是这样的结果啊!”安妮马上去厨房做咖啡给我们喝。
喝咖啡时,安妮幸福的忙碌着,艾力克倒是有点沉默,好似不敢抬头一样。
“三毛,你在乎不结婚同居的人吗?”安妮突然问我。“那完全不是我的事,你们要怎样做,别人没有权利说一个字。”
“那么你是赞成的?”
“我喜欢看见幸福的人,不管他们结不结婚。”“我们不结婚,因为结了婚我前夫的养老金我就不能领,艾力克的那一份只够他一个人活。”
“你不必对我解释,安妮,我不是老派的人。”
等到艾力克去找锯子给我时,我在客厅书架上看放着的像片,现在不但放有艾力克全家的照片,也加进了安妮全家的照片。艾力克前妻的照片仍然放在老地方,没有取掉。“我们都有过去,我们一样怀念着过去的那一半。只是,人要活下去,要再寻幸福,这并不是否定了过去的爱情。”“你要说的是,人的每一个过程都不该空白的过掉,我觉得你的做法是十分自然的。安妮,这不必多解释,我难道连这一点也不了解吗?”
借了锯子我去海边锯木头,正是黄昏,天空一片艳丽的红霞。我在那儿工作到天快黑了,才拖了锯下的木头回家。我将锯子放在艾力克的木栅内时,安妮正在厨房高声唱着歌,七十岁的人了,歌声还是听得出爱情的欢乐。
我慢慢的走回家,算算日期,荷西还要再四天才能回来。我独自住在这个老年人的社区里,本以为会感染他们的寂寞和悲凉,没有想到,人生的尽头,也可以再有春天,再有希望,再有信心。我想,这是他们对生命执着的热爱,对生活真切的有智慧的安排,才创造出了奇迹般灿烂的晚年。我还是一个没有肯定自己的人,我的下半生要如何度过,这一群当初被我视为老废物的家伙们,真给我上了一课在任何教室也学不到的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