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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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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叫老漆的人其实还很年轻,小孟夫妇知道他比他们年轻,但他们还是亲热地喊他老漆。这是习惯,所有的习惯都是在特定的环境下形成的,即使错了也不宜更改,你一旦要改口大家都觉得别扭,就像这次,宁竹突然问老漆,小漆,现在几点了?屋里的两个男人好像听见了炸弹的爆炸声,他们猛地回过头望着门边的宁竹,目光里含有程度不同的受惊的成份,他们的这种反应使宁竹显得特别尴尬。

    我们家的挂钟坏了。宁竹嗫嚅着说,老漆,你不是带着手表吗?

    老漆无声地笑了笑,他在自己的手腕上扫了一眼,九点钟了,我该走了,老漆站了起来,他的动作有点慌乱,膝盖撞到了茶几,胳膊差点把水杯带到地上,老漆手忙脚乱了一阵,把杯子交给小孟,他朝夫妇俩做了个鬼脸,他说,我该走了,你们也该休息了。

    别急着走呀,再坐一会儿,宁竹的脸上有一种藏不住的愧疚之色,她挡着门说,你别误会,我们家的挂钟真的坏了,坏了半个月了,我让小孟去修,他就是拖着不肯去,你说他有多懒。

    我该走了,九点多了,是该走了。老漆说,我明天也有事呢,我们单位最近很忙。

    我们家现在没时间了,我那块手表忘在我姑妈家了,宁竹凭着一种惯性继续解释着,她说,小孟的手表从来就找不到,像他这么丢三拉四的人世上少见,买了多少块手表了,买一块丢一块!

    老漆已经走到门边了,他突然转了个身,对小孟说,去,把你们家的挂钟拿给我。

    什么?小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不是坏了吗?老漆说,我弟弟会修钟表,你们不用拿到店里去修,乱收修理费还不说,他们会把你的好零件换掉,这事交给我,一分钱也不用花,保你走上两年不会坏。

    不用了,不用了,小孟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他说,哪能什么事都麻烦你?钟也不一定就坏了,说不定我买的电池是假冒伪劣产品。

    别跟我客气,老漆说,去,把钟拿下来给我。

    小孟看了看宁竹,宁竹却躲避着他的目光,她对着那面墙莫名地叹了口气。小孟就从她身边绕过去,搬了张椅子站上去,摘下了那只挂钟。

    那天老漆是抱着一只挂钟离开小孟家的。外面天已经黑透了,街上没有路灯,小孟夫妇在门外送客,只看见老漆的白色衬衫在黑暗中闪着影影绰绰的光,老漆大概把挂钟放进了自行车的铁丝篮里了,他们听见了挂钟在里面晃动的声音,老漆跨上了自行车,然后他们听见他在黑暗中说,星期六,星期六我再来。我把钟带来。

    世界上每天有多少火车在铁路上飞驰,每列火车上有多少人紧邻相坐而成了旅伴,但又有多少旅伴最后能成为真正的朋友呢?萍水相逢的人总是聚散匆匆,在火车到站的时候甚至来不及道别,下了火车后很可能在一个小时以后就忘了邻坐的模样。小孟从来没有预料到一次短短的三小时的旅程会带给他一个永远难忘的朋友,你怎么想得到呢,一个在火车上与你随意攀谈的人后来成了你的朋友。

    老漆就是这样的一个朋友。小孟现在都记不清他们在火车上聊天的话题了,好像聊到了飞碟,聊到了股票,还聊到了爱滋病,他们聊得投机,就因为是海阔天空的聊,大家想把旅途上的时间用最自然的方式打发掉,三小时的时间确实很轻易地打发掉了。他们在月台上互相点头分手,小孟现在不能确定是什么原因让老漆停住了匆忙的脚步,大概是他的行李,他随身带着三件行李,两个旅行袋,一个纸箱,他把一个旅行袋背在肩上,左手和右手同时去抓取另一个旅行袋和纸箱,对于小孟来说,这点行李没有任何问题,他抓住了旅行袋,纸箱却被别人先提起来了。小孟看见火车上的邻座向他露出了友善的微笑,他说,我来帮你拿一个吧,你不是住车站新村吗,几步路就到了,我帮你拿回家。小孟谢绝了几次,最终还是半推半就了,因为老漆的目光那么透明而纯净,几乎带着某种期盼。小孟就这样犹犹豫豫地把老漆带回了家。小孟记得那天老漆没有进他家的门,他请老漆进屋喝口茶,老漆说,我不进去了,我还要去单位,我们单位最近很忙。小孟就说,那你方便的时候来玩吧。小孟当然是一句随口的客套话,但他记得老漆对他这句话很认真,老漆甩着手腕想了想说,星期六,星期六我来吧。

    星期六后来就成了老漆来访的日子。

    小孟夫妇都不是那种乐于广交朋友的人。老漆第一次来作客的那天夫妇俩有点不知所措,但良好的修养使他们热情地接待了这位客人。宁竹不认识老漆,她以为老漆是小孟在大学里的同学,就在一边感叹人情冷暖,说小孟的影集里那么多照片都是昔日同窗的,他们勾肩搭背满面春风的,看上去关系是多么亲热,如今却天各一方音讯全无,只有老漆还记得来看看老同学。小孟不便纠正他妻子的错误,他只是嘿嘿一笑,是老漆主动说明了自己的身份,他说,我不是大学生,我那年高考差一分,差一分上分数线,我天生倒霉,后来就没再考过。宁竹反应快,她话锋一转就开始批评大学生们的种种无能之处来了,她说,有什么用?我们家小孟是名牌大学的,可他连电灯都不会装呀,宁竹这么一说老漆便会意地笑起来,他点着头说,是呀,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我认识的大学生都不会装电灯,会电工的都没上过大学,这是一个社会问题。宁竹说,那你肯定会电工活了,以后我们家的电工活就找你了?老漆说,没问题,随叫随到。

    他们并没有在电的方面麻烦过老漆,他们没有在任何事情上麻烦老漆的意图。但是老漆后来却帮了他们一个大忙。这是他们事先无法想象的,几年来小孟一直想从他工作的研究所跳槽去高新技术开发区,一直不能如愿,他随口与老漆谈过这件事,他真的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只是为越来越贫乏的聊天内容增加一个话题,可老漆却神秘地微笑起来,他说,你想去开发区?我们可以想办法的,只要你们研究所肯放人,不会有什么问题。小孟说,他们招聘的时候我去过,他们好像对我很满意的,可最后却没了下文。老漆说,这不奇怪,你没有路子么,开发区工资高待遇好,大家都削尖脑袋往里钻,就比谁的路子大么。小孟不无轻蔑地说,是呀,我怎么不知道?我知道,我就是懒得去走这路子,他不稀罕我我还不稀罕他呢。老漆注视着小孟,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忍不住笑了。小孟说,你笑什么?老漆说,嗨,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就是这个毛病。小孟知道他指的毛病是什么意思,小孟没说话,然后他发现老漆的手啪地一声打在他的膝盖上,老漆说,没问题,这事包在我身上了。小孟觉得老漆的样子很神秘,但他没有追问什么,事实上关于开发区的事他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他想去开发区,但留在研究所也死不了人,小孟就是这样看问题的。所以那天他用一种调侃的口吻对老漆说,怎么啦,是不是你父亲在开发区当总指挥?

    在开发区当领导的不是老漆的父亲,是老漆的一个亲戚,小孟很快就知道了,仅仅是在三天以后,小孟就得到了去开发区面试的机会,更让他受宠若惊的是那个领导把他送出办公楼的时候说,我们明天就发调令。小孟在电梯里急速下降,觉得自己有一种做梦的感觉,当他走出开发区大楼时一眼看见了老漆,老漆坐在花坛上向他挥手,小孟的梦就醒了,小孟觉得这件事情没有多少梦的成份,他问老漆,王副指挥是你什么人?老漆说,你问这干什么?小孟说,不干什么,就是有点好奇。老漆笑了笑,说,你们知识分子,什么事都好奇,好奇心能当饭吃吗?小孟一时有点发窘,老漆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老漆说,算是个亲戚吧,亲戚关系不算什么关系,主要还是算朋友吧,是一天天处出来的关系。

    小孟夫妇知恩图报,小孟去开发区报到的前一天夫妇俩到商店里采购送给老漆的礼物,按照流行的送礼惯例,他们买了好烟好酒,宁竹毕竟心细,她说老漆总是胡子拉碴的,给他买一只电动剃须刀吧。小孟说要买就买高级的,结果他们就把一只一千多元的飞力浦剃须刀买下来了。正如夫妇俩所预料的,老漆不肯收那堆礼物,他说,早知道你们知识分子也这么俗气,我就不管你们的事了。好在宁竹伶牙俐齿,她说,我们知道社会上的事情,你替我们跑路子一定花费了不少,你要是连这点东西都不肯收,那小孟就不去开发区报到了。话说到了这个地步,老漆才表示收下香烟和酒,而对于那只电动剃须刀的处置则充分显示了他与众不同的一面,他说,剃须刀我也收下了,不过我不带回家,带回家我也是拿去送人,不如你们替我保管,反正我经常来,来了就能用,不一样是我的吗?

    以后的日子里,小孟家里就经常响起电动剃须刀吱吱运转的声音,那通常是在星期六的下午,偶尔也会是星期五或者星期天的傍晚。老漆的来访就这样成为小孟家庭生活的一部分。老漆是在假日里来访,这样的日子里宁竹作为一个主妇尤其忙碌,她在做饭洗涮的时候总是能听见老漆在客厅里转动剃须刀的声音,住房太小了,宁竹在厨房里也能听清三个旋转刀头切割胡须的声音,老漆的胡子太硬了,隔着两个空间宁竹也能分辨出老漆的胡子被剃须刀吞咽的声音,有一天宁竹突然觉得很烦躁,她在厨房里脱口而出,吵死了,烦死了!

    两个男的没有听见宁竹的埋怨,那天老漆告别的时候宁竹没有像以往一样送客,她闪进了卫生间。老漆走了她才出来,她的表情仍然残留着一丝厌烦之色。她对小孟说,你们在那儿聊了一晚上,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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