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人,自然都应允。只有啸存道:“兄弟是个过路客,又是前天才到,意中实在无人。不啊,就请伯翁给我代一个罢。”伯芬一想,自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西荟芳陆蘅舫,一个是东棋盘街吴小红。蘅舫是一向有了交情的,誓海盟山,已有白头之约,并且蘅舫又亲自到过伯芬公馆,叩见过叶太太。叶太太虽是满肚醋意,十分不高兴,面子上却还不十分露出来;倒是叶老太太十分要好,大约年老人欢喜打扮得好的,自己终年在公馆里,所见的无非丫头老妈,忽然来了个花枝招展的,自是高兴,因此和他十分亲爇。这些闲话,表过不提。且说伯芬当时暗想吴小红到底是个么二,又只得十三岁,若荐给啸存,恐怕他不高兴。好在他是个过客,不多几天就要走的,不如把蘅舫荐给他罢。想定了主意,便提笔写了局票发出去。一会儿各人的局,陆续来了。陆蘅舫来到,伯芬指给啸存,啸存一见,十分赏识,赞不绝口。伯芬又使个眼色给蘅舫,叫他不要转局,蘅舫是吃甚么饭的人,自然会意。席散之后,啸存定要到蘅舫处坐坐,伯芬只得奉陪。啸存高兴,又在那里开起宴来。席中与伯芬十分投契,便商量要换帖。伯芬暗想,他是个新得记名的人,不久就可望得缺的;并且他这回的记名,是从制台密保上来的,纵使一时不能得缺,他总是制台的一个红人,将来用他之处正多呢。想到这里,自然无不乐从。互相问了年纪,等到席散,伯芬便连忙回到公馆,将一分帖子写好。次日一早,便差一个家人送到啸存寓所。又另外备了一分请帖知单,请今天晚上在吴小红处。不一会,啸存在单上打了知字回来。
且慢,叶伯芬他虽不肖,也还是一个军装局会办,虽是纯乎用钱买来的,却叫名儿也还是个监司大员,何以顽到么二上去?这么二妓院人物,都是些三四等货,局面尤其狭小,只有几个店家的小伙计们去走动走动的。岂不是做书的人撒谎也撒得不象么?不知非也!这吴小红本是姊妹两个:小红居长,那小的叫吴小芳。小红十一岁,小芳十岁的时候,便出来应局;有叫局的,他姊妹两个总是一对儿同来,却只算一个局钱,这名目叫做小双挡。此时已经长到十六七岁了,却都出落得秋瞳剪水,春黛衔山。小红更是生得粉脸窝圆,朱唇樱小。那时候东棋盘街有一座两楼两底的津巧房子,房子里面,门扇窗格,一律是西洋款式;房子外面,却是短墙曲绕,芳草平铺,还种了一棵枇杷树,一棵七里香。小红的娘,带着两个女儿,就租了那所房子,自开门户。这是当时出名的叫做小花园。因为东西棋盘街都是么二妓女麇聚之所,众人也误认了他做么二,其实他与那一个妓院聚了四五十个妓女的么二妓院,有天渊之隔呢。不信,但问老于上海的人,总还有记得的。表过不提。
且说啸存下午也把帖子送到伯芬那里。到了晚上,便在吴小红那里畅叙了一宵。啸存年长,做了盟兄,伯芬年少,做了盟弟,非常爇闹。到了次日,啸存又请在陆蘅舫处闹了一天。这两天闹下来,大哥老弟,已叫得十分亲爇的了。加以旁边的朋友,以贺喜为名,设席相请,于是又一连吃了十多天花酒。每有酒局,啸存总是带蘅舫,伯芬总是叫小红。他两个也是你叫我大伯娘,我叫你小婶婶的,好不有趣。一连二十多天混下来,啸存便和蘅舫落了交情,两个十分要好。啸存便打算要娶他,来和伯芬商量。伯芬和蘅舫虽曾订约,却没有说定,此时听得啸存要娶,也就只好由他。况且官场中纷纷传说,肃存有放缺消息,便索性把醋意捐却,帮着他办事,一面托人和老鸨说定了身价,一面和啸存租定公馆。到了吉期那天,非但自己穿了花衣前去道喜,并且因为啸存客居上海,没有内眷,便叫自己那位郡主太太,奉了老太太,到赵公馆里去招呼一切。等新姨太太到来,不免逐一向众客见礼。到得上房,便先向叶老太太和叶太太行礼。这一双婆媳,因他是勾阑出身,嘴里虽连说“不敢当,还礼还礼”却并不曾还礼。忙了一天,成其好事,不多几时,啸存便带了新姨太太晋省。得过记名的人,真是了不得,不上一年多,啸存便奉旨放了上海道。伯芬应酬得更为忙碌。
可巧这个时候,他的大舅爷钦差任满回华,路过上海。此时伯芬的主意,早已改换了。从前把大舅爷恨入骨髓,后来屡阅京报,见大舅爷虽在外洋钦差任上,内里面却是接二连三的升官,此时已升到侍郎了。伯芬心上一想,要想报仇是万不能的了,不如还是借着他的势子,升我的官。主意打定,等大舅爷到了上海之后,便天天到行辕里伺候。大舅爷本来挈眷同行的,伯芬是郎舅至亲,与别的官员不同,上房咧、签押房咧,他都可以任意穿插。又先把自己太太送到行辕里去,兄妹相见,自有一番友于之谊。伯芬又设法先把一位舅嫂巴结上了,没事的时候,便衣到上房,他便拿出手段去伺候,比自己伺候老太太还殷勤,茶咧、烟咧,一天要送过十多次。舅太太是个妇道人家,懂得甚么,便口口声声总说姑老爷是个独一无二的好人。他在外面巴结大舅爷呢,却又另外一副手段,见了大舅爷,不是请教些政治学问,便是请教些文章学问。大舅爷写字是写魏碑的,他写起字来,也往魏碑一路摹仿。大舅爷欢喜做诗,近体欢喜学老杜,古体欢喜学晋、魏、六朝;他大舅爷偶然把自己诗藁给他看,他便和了两首律诗,专摹少陵,又和了两首古风,专仿晋、魏。大舅爷能画画,花卉、翎毛、山水,样样都来;他虽不懂画,却去买了两部画征录来,连夜去看,及至大舅爷和他谈及画理,他也略能回报一二。因此也骗动了大舅爷,说他与前大不相同了。
他得了大舅爷这点颜色,便又另外生出一番议论来,做一个不巴结之巴结,不要求之要求。他说:“做小兄弟的这几年来,每每想到少年时候的行径,便深自怨艾,赶忙要学好,已经觉得来不及了,只好求点实学,以赎前愆。军装局总办某道,化学很津通的,兄弟天天跟他学点;上海道赵道,政治一道,很有把握,兄弟也时时前去讨教的。细想起来,我们世受国恩的,若不及早出来报效国家,便是自暴自弃。大哥这回进京复命,好歹要求大哥代兄弟图个出身。做小兄弟的并不是要干求躁进,其实我们先人受恩深重,做子孙的若不图个出身报效,非但无以对皇上,亦且无以对先人。此时年力正壮,若不及早出来,等将来老大徒伤,纵使出身,也怕津力有限,非但不能图报微末,而且还怕陨越贻羞了。”那位大舅爷的老子,便是伯芬的丈人,是一生讲究理学的;大舅爷虽没有老子讲的利害,却也是岸然道貌的。伯芬真会揣摩,他说这一番话时,每说到甚么世受国恩咧、复命咧、先人咧、皇上咧这些话,必定垂了手,挺着腰,站起来才说的。起先一下子,大舅爷还不觉得;到后来觉着了,他站起来说,大舅爷也只得站起来听了。只他这一番言语举动,便把个大舅爷骗得心花怒放,说士三日不见,当刮目相待,这句话古人真是说得不错。这也是叶伯芬升官的运到了,所以一个极津明、极细心、极燎亮的大舅爷,被他一骗即上。
正是:世上如今无直道,只须狐媚善逢迎。不知叶伯芬到底如何升官,且待下回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