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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康飞快地看了茶屋一眼,认真道:“如水之子如何?”
蕉庵摇首“不如其父。此人最令人头疼。”
“细川与一郎呢?”
“五十步笑百步。”
“前田利家之子利长如何?”
“思虑倒是深远,但不够开阔。”
“伊达政宗?”
“太过阴郁!”
“那么石田治部呢?”
“大纳言大人,您好像漏掉了一人。”
“不会是宇喜多,也定然不会是增田、毛利?”
“是阁下。”
“家康还有可取之处?”家康淡淡地咕哝着,看了看茶屋,又瞧瞧木实。
木实扑哧一笑,蕉庵则定定盯住家康“老夫以为,德川大人是被时局遗弃的雄鹰。”
“家康不是鹰。”
“此言差矣。您难道是鸢?不,您是我朝的大鹫利休居士生前曾对老夫这么说过。”
“居士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本阿弥光悦亦说过,能收拾太阁烂摊子的,只有大纳言。对吧,木实?”
“是。”
“缝制衣裳之前,必须先把线穿进针孔。劝我务必见一见大纳言的,也是那位年轻人。”
“是光悦?”
“还有一人。便是曾与我肝胆相照的随风和尚,即现居武藏川越的僧人天海。”
“唔。”家康不禁一阵晕眩,立时想起天海在江户的侃侃而谈。照他的说法,家康便是未来的天下人。“算了,不说也罢。茶屋,令人备酒饭来。”
“遵命。”茶屋四郎次郎离去后,家康道:“方才先生提到大明皇帝会封太阁为日本国王一事”
“不错。否则,大明国断不会与我们进行贸易往来。”
“穿针引线是指”
“若不穿针,战后诸将的意气就不会平息;如不引线,日本国就会再回乱世。”
“我忽然想问:蕉庵先生,你为何要把令爱带来?”家康突然话锋一转。
蕉庵笑了,他似也正要提及此事。“这完全是出于小女的意愿。她对大纳言倾慕已久。”
“父亲”木实使劲扭了扭身子,可脸色并没变。
“哦?”“她对在名护屋受到的照拂念念不忘啊。蕉庵太宠孩子了,竟养出这么一个不男不女的东西,真令人汗颜。把这么一个没出息的女儿放到大人身边,当然不合情理。总之,若大人能收留她,也不失为联系大人与堺港商家之间的一根线,老夫就把她带来了。”说到女儿的事,蕉庵的措辞竟变得谦恭不已。
家康飞快地扫了木实一眼。木实则一直静静注视着他。她像是一名女武士。虽说心中倾慕,但她的眼神却无轻浮之感,而是充满刚毅,甚至可干脆利落地斩断男人的邪念。岛津龙伯有这种眼神,本多平八郎忠胜也有,本多作左卫门眼中也时常发出这种光芒。这样一个姑娘,为何甘愿服侍我呢?家康想着,向蕉庵一本正经点点头,道:“我有话想问令爱,不知可否?”
“大人有话请尽管问。我们父女一向无话不谈,这孩子早习惯了。”
“你叫木实?”
“大人,在名护屋时,您把我当成爱妾,甚至把我看作您的家臣。”木实眼睛一眨不眨地回答。
“呵呵呵,如此厉害的爱妾,绝不会向我示爱。我记得你曾颇为厌弃我,可对?”
“是,我至今也不喜您。”
“哦,果然和蕉庵说法不同。”
“请让我做您与太阁大人和大明国之间的使者”
“是做谈判的使者,还是斡旌的使者?”
“媒婆的嘴从来就靠不住。”
“哈哈,看来你还是老样子。我记起来了。”
“大人记起什么了?”
“在名护屋时你我的一段怪谈。不过,那时你瑟瑟发抖,比现在可人得多。今日的样子有些可憎啊。”
“可憎?”
“今日令尊和茶屋都在场,你便不惧了,对吗?因此便口无遮拦,这样的女子最是可憎。”
说话间,茶屋四郎次郎回来了。家康转向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人指什么?”
“木实说她想代替堺港商家到身边来监视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茶屋四郎次郎慌忙看了看蕉庵。蕉庵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可他还是眯着眼笑了。在他看来,二人这种无拘无束的对话,正是因为他们心心相通。
“这这得看大人的心情了”
“那就对不住了。把一个毫不喜慕我的女子放在身边,怎能让我安心?嘿!她还想处处教训我,让人气都喘不过来啊。”
木实根本没有看父亲和茶屋,轻轻往前探出身子,清澈的眼睛里现出一丝戏谑的微笑。家康则依然一本正经。木实眼睛一眨一眨,熠熠闪光“小女子是为了日本今后的前途,才决心来和您谈。”
“恐怕你别有企图吧?”
“我已经反复思量过,不久,大人身边必会发生一些事情。”
“我身边会有什么事?”
“今后,无论是天下诸将还是堺港商家,必对您心存不满。”
“哦,原来不只你一人不喜我啊。”
“是。一旦与大明国议和不成,太阁必立时出征。”
“倒不是没有可能。”
“到时候,大纳言千万不可当面反对太阁。”
虽然此话如唱歌般轻巧,家康还是吓了一跳:她似把一切都看透了?家康目前考虑的正是这些:一旦秀吉二次出兵,自己能阻止得了吗?恐怕不能,便得服从秀吉的决定,但必须随时抓住机会,劝秀吉撤兵。
“若大人不反对,太阁必会宣布渡海亲征。”
“你凭何如此断定?”
“太阁断不能让关白秀次渡海作战。”
“为何不能?”
“一旦渡海而去,那位关白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
“言之有理。”
“太阁深知这些,因此绝不会令关白出征,让家丑外扬。”
“果然有见识。”
“因此,太阁会把大纳言大人和前田大人叫去,当面宣布要渡海亲征。当然,这无非试探。”
家康又一次大吃一惊,他也确有些预感。
“到时候,大纳言大人是沉默不言,还是主动请缨?”
“这这得看当时情形而定。”家康轻轻抚摩着下巴,努力掩饰狼狈。虽然这话可能是从蕉庵处听来,木实仍不失为一个才思敏捷的女子。
不久,侍女端来了饭食。茶屋从侍女手中接过酒壶,使眼色示意她们退下后,先给家康斟酒。院中不时传来一阵阵白颊鸟的鸣声。木实不再盯着家康,似是自言自语:“那时,大纳言肯定不会直接拒绝渡海。但世上却有一个女子敢对太阁抗颜。”
家康大惊,此果非平凡女子,若生为男儿,她的器量定不在石田治部之下。为了掩饰惊愕,家康故意道:“你在看什么?有珍禽飞到院中了?”
“不,她早就飞到您面前来了。”木实咯咯笑道“那珍禽便是小女子。”
“你难道真能说服太阁大人?”
“是。我会说服能说服太阁之人。”
“能说服太阁之人?”
“是。她便是北政所。”木实意味深长,还略带一丝少女的淘气“小女子已经反复思虑过,别无他法。”
“你有自信?”
“有。能够代太阁远征朝鲜的,除大纳言之外再无第二人。可若大人真的前去,将会给天下带来更大损失。因此,巧妙地劝太阁退兵,为上策”
“等等,木实。”
“怎的了?”
“这么说,我必须求你助我了?”
“正是,小女子才决意来到这里。”
家康脸色发红。尽管他一再强装冷静,还是禁不住渐渐亢奋“你有什么办法接近北政所?”
“有。若不接近北政所,就无法行事。”
“没错。那么你见到北政所之后,会怎生说?我想听听再作决定。”
“呵呵。”木实笑了,这是得意的笑、胜利的笑“我将告诉她只有我一人了解的真相。”
“只有你才了解的真相?”
“是。关白家臣们借钱给那些为军费所困的大名,借以笼络人心。”
“关白借钱?”
“连大纳言大人都不知关白苦于无钱可借,才让堺港商家去与吕宋做交易。”
“此此事当真?”
“那些商船现正满载财富返回日本。”
“船主是”
“纳屋一族,诨号吕宋助左卫门。”木实发出一串清澈的笑声。
家康猛坠入五里雾中,他弄不清木实究竟在说什么。但有一点甚为清楚,那便是秀次重臣为了扩张实力,正在借钱给诸位大名。他们为了筹集这些钱款,正在鼓动船只到海外交易。
早该想到会发生这等事,但此前竟毫无察觉,对于自己的疏忽,家康深感惭愧,脸上不觉火辣辣的。秀次的近臣当中并无谋略过人的智者,他们能为主君做的,也就是利用金钱收买人心罢了。尽管如此,家康还是感慨良多:从前筹措钱财的方式无非开采矿山,或者将米粮兑换成钱币,现如今却是通过交易以牟利然而,此中的奥秘却被一个年轻的平民女子轻轻点破。
“木实,你说仔细些。那吕宋助左卫门的船只与我渡海出征之事,到底有何联系?”
“北政所夫人不会一无所知。既然关白的家臣在做那种事,太阁身边自然离不开大纳言大人。”
“那是当然。”
“到时候我会向北政所建议,身为天下人,不仅能够对外作战,也要懂得牵制诸大名”
家康悄悄看向蕉庵。蕉庵轻轻放下酒杯,望着家康。
“看来我非接受木实不可。”
“大人中意吗?”
“不,不是做我的女人,而是做我的管家。”
“她本人的希望便是如此。”
“不过,不能带回江户。”说着,家康转向茶屋四郎次郎“让她到京中宅院为大总管。”
“甚好。在下也认为木实姑娘确是难得的奇女子。”茶屋道。
“木实,你都听到了吧,你意下如何?”
“荣幸之至。”
“那就这么定了。但到我宅中,千万不可再我行我素,否则,会让人以为你狂妄自大,或认为你不像女子,恐怕于你不利。”
“小女子谨记在心。”
“另,家康有些不足之处,也请你不要太在意。”说着,家康伸手去端酒杯,木实急忙取过酒壶给他斟上。蕉庵呵呵笑了——若能服侍家康,木实也算了却一桩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