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多西町东侧神屋宗湛府邸,宽十三间,纵深三十间,乃九州战事之后,丰臣秀吉让石田三成专门圈出此地,划与宗湛。府邸建得古色古香,炉上坐有宗湛喜欢的茶釜,其声隐隐地在房间回响。
天正十四年,宗湛进京时,就请大德寺的古溪和尚给自己落了发。此刻,他光头戴方巾,弓腰屈背坐在那里,神态倒像当年的黑田如水。和宗湛相对而坐的,乃是与宗湛齐名的博多富豪岛井宗室。此时宗室满脸失望之色。秀吉出兵朝鲜之前,他就已四处派人,把朝鲜的情况打探得一清二楚了;也曾极力向秀吉苦谏,坚决反对出兵,却被断然拒绝。
若只是这二人对坐,倒也没什么。因为他们二人除了同为博多港富商之首,还有姻亲关系——神屋宗湛的外甥女嫁给了岛井宗室为妻。亲戚聚在一处并无甚特别。可在宗湛身后,还坐着一个年轻女子。这女子和这房间的气氛显得极不和谐。此女貌美绝伦,堪与号称伏见城第一美女的松丸夫人媲美。只是松丸夫人稍嫌古板生硬,此女温顺细腻,让她更显千娇百媚,色倾四座。
“小姐,你又说不出理由来,只说不想接待治部大人。你若老是这样,事情就不好办了。”宗湛对那女子道。
“治部大人本应住在我家。太阁往返名护屋时,也常在我家停留。这说明什么?说明岛屋乃商人,我是茶人。”
听到这话,那女子立刻把身子扭到一边。显然,她对他们的谈话非常厌烦,根本不想听。
“你也知,毛利秀元早就住进我家上房,故,治部大人就移到岛屋家去了。”宗湛抚摩着脑袋,向岛井宗室露出苦笑。在博多,人们把岛井宗室称作“岛屋”把神屋宗湛称作“神屋”
“岛屋,我看原因就在于宗湛不懂风雅,太过死板了。而且,从京城来了一个叫作本阿弥光悦的男子,说话干脆利落,现就住在我家,所以这不能怪我。若说宗湛比岛屋还要抠门,宗湛实没脸见人。对吧,岛屋?”
岛井宗室并不回答,单是悠然抚摩着下巴。“老早以前,岛屋就被堺港商家讥为死板固执的老夫子,我却偏喜游乐。可事关博多名声,我只好向妓院支付了一大笔钱,把号称柳町花魁的小姐请了来,要你到治部大人身边侍候。我还曾大言不惭对大人说,请让此女代宗湛尽犬马之劳,可你却一句不愿就跑了回来,这不等于宗湛厌弃治部大人吗?不就是一个臭男人嘛,你怎就难以应付?”
“那人如个傻子!”女子扭过身子,不屑道。
“那又如何?人人都有自己的脾气,你当去适应。不妨把厌恶他的理由说说,不定大家还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宗湛继续嬉笑着哄那女子“你说你讨厌他,对吧?”
“是。奴家从心底里不喜他。”女子媚眼如丝,不知是生气还是撒娇。
“我以为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我更有算计的了算了,不说也罢。”宗湛道“岛屋,你难道就无法了?我已向治部大人夸下海口,说此女乃博多第一美女啊。”
“这是你出言不慎,该得的报应。”宗室板着脸应道“若是我,绝不会主动送他女子,他若跟我要,倒是可以暗中送去。”
“你也这么说?我且跟小姐商量商量。小姐,我把你吹捧为博多第一,你却拍拍屁股回来了。我再送女子去,可怎么跟大人说?难道要我说是博多第二美女?”
“那就要看老爷子您自己的主意了,奴家怎么知道。”那女人抿嘴一笑“小女子喜欢您这样的男子。让奴家伺候您吧。”
“你是存心戏弄老夫!治部少辅这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只是我宗湛一人之错,倒无妨,可我决不允许妨碍博多众人。你也算是侠义心肠,为了我们,为了博多百姓,就请你帮帮老夫如何?”
“呵呵,老爷子可真是口舌如蜜,可这也没用。小女子无非一介女流,既然那人心胸如此狭隘,就更令人生厌了。”
“小姐!”
“啊呀,脸色莫要那么吓人嘛。不过,这样看起来,老爷子愈像个铮铮男儿了。”
“罢了。”
“真的?那小女子多谢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岛屋呵呵笑了起来。
“岛屋,笑什么?”
“不不。我只是觉得你太可怜了,忍不住发笑。”
“哼,我可真恼了。好,我不求你。但你得告诉我,为何如此讨厌治部。问明白了,也是一个教训。弄不明白原因,便无法挑选合适的女子。说吧,小姐。”宗湛冲女子道。
那女子脸色一正,令人感觉她与此前判若两人,脸上竟充满悲哀,寒气逼人。“那奴家就告诉您,把一切都告诉您”女子言中哀怨愈甚“老爷子,小女子出生于萨摩。”
“我知道,你心里苦。”
“不,老爷子不会明白奴家的悲伤。您锦衣玉食,怎知一个萨摩农家女子的心。”女人打断宗湛“我听说,故乡的人口现在只剩下两成。大家都忍受不了横征暴敛,逃亡去了”
“唉!连年征战,实在苦了百姓。”
“小女子家尚还残存我家全是女儿,我是长女。不消说,姊妹五个先后都被卖掉了。父母依然留在家中,他们对故乡的眷恋,您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你们姊妹五人都不在父母身边?”
“是。”女子点点头,苦笑“虽说如此,我却不怨那些为官的。这些都是因为太阁的野心当然,太阁也并非心存恶意,他也是为了日本。这些我都知道。”
宗湛吃惊地看了宗室一眼,宗室依然不动声色。
“实陈上,岛津重臣也在频频拜访治部大人,向大人诉苦。”女子从容道。
“此事当真?”宗湛惊道。
宗室轻轻点头“听说昨日也去了一批,新纳旅庵、町田出羽、本田六右卫门等人还和治部大人谈了半日。”
“今年真是多事之秋,连年征战不说,再加上狂风暴雨酿成的洪涝,真是民不聊生啊。”
“现在难民也还源源不断。”
宗湛点点头,转向女人“那后来呢?”
“治部大人向岛津重臣们面授机宜时,小女子刚巧在旁。为了防止领民外逃,治部大人令他们向那些要卖身的百姓收一斗米。老爷子您想,都到了卖儿鬻女的地步,百姓怎还有米?没有米却让人交米,宁愿让老百姓吃泥土,也不许其逃走,这是什么世道?他们还说,若还有逃走者,就让里正代交。这样一来,里正只好对村民严加看管,不许人逃走老爷子,小女子身子下贱,无论对方多么卑贱,是水手还是人夫,我都愿意委身于他。小女子是带着这样的想法进贵府的。可我从来未想过要卖身给一个恶魔。”
宗湛的眼圈不觉红了,他挠了挠头,道:“唉,太阁大人也没留下什么好礼啊。”
宗室闭上眼,像是在祈祷。
“明知一粒米都没有了,却偏偏要人交出一斗米!”宗湛长叹一声,对女子道“你也情有可原。只是,你若以此为由回来,也有些说不过去。你说呢?”
女子慌忙拭了拭眼泪“请老爷子原谅。小女子无话可说,亦无计可施。”说完,她又恢复了刚才的娇媚,笑道:“不然,您就说是治部少辅大人把我赶了出来。”
“赶了出来?”
“是。那位大人还没碰我,就板着脸问我有没有毛病。”
“毛病?”
“是,小女子身在花街柳巷”
“哦,这倒有些道理。那么你是如何回话的?”
女子眼神坚定,坦然答道:“我说,大人这般害怕,就让我回吧。”
“哈哈他当然害怕了。你这么一说,治部肯定无言以对。”
“不,老爷子想差了。他一本正经坐在那里,责备我把他当成了什么人!”
“哦?”“我本想回答说,他身子贵重,要代太阁掌管天下可若那么回答,恐会颇为无礼。不过他却絮絮叨叨训斥了我近半个时辰。”
小个子三成耸着肩,在房中训斥女子的样子,不禁浮现在眼前。宗湛直想笑。是啊,他那个样子,连女人都会讨厌宗湛点点头。“好了好了,你先到一边候着,我和岛屋再合计合计。”
女子退了出去。宗湛放声笑了起来“我心里是越来越没底了。”
岛井宗室却道:“我明白治部转住我家的原因了。”
宗湛轻轻摆手道:“我也明白。他是不想让毛利大人和浅野大人知道他的意图。估计不久之后,也会以你家不便为由,搬进多多良村的名岛城。”
“神屋先生连这都想到了?”
“不错。看来同朝鲜的谈判,毫不顺利。”
“是。开始时还想把一位朝鲜王子扣为人质,此外,还想让朝鲜年年进贡大米、虎皮、豹皮、药种、蜂蜜等。可事情远无那么简单”
“或许太阁已薨的消息被泄露了。”
“让王子做人质的事也就算了,唯有进贡一事,关系到朝廷面子,所以几次三番命令在朝将士和朝鲜谈判。可连此事好像也被拒绝了。”
岛井宗室说完,神屋宗湛低头沉思“这样一来,天下便能安定?”
无论如何,九州都是三成的天下。可是由于此次战事,局势大变。肥后宇土和隈本的对立本就甚是尖锐。宇土的小西行长支持淀夫人,隈本的加藤清正则忠于北政所。两次征朝,二人都争做前锋,事事寸步不让。他们的对立和领民的疲敝,让岛井宗室和神屋宗湛吃尽了苦头,尤其是在筹集军饷和粮草诸事上。领民疲敝之状当然不只这两家有,毛利、黑田、锅岛、有马、岛津等大名无不深受其累。
九州诸大名派遣的兵力,数毛利氏最多。因毛利的领地横跨九州和中国,便出了三万二千人。其他人亦是不堪重负。岛津又弘一万,加藤清正一万,锅岛直茂与胜茂父子一万二千,黑田长政五千,小西行长七千,再加上立花、松浦、大村、宗、有马等,仅九州地区就出了十万兵力。
“各方都来筹集钱粮,弄得我们两手空空,这也罢了,只要日后天下太平,我们肯定还能赚回来。但再这样争来斗去,我们还有何指望?”
神屋宗湛苦笑道:“以你的判断,这次收买治部少辅有无不妥?”
岛井宗室悄悄望了望四周。身边没人,只有茶釜的水声在十六叠大的房间里清晰可闻。“神屋,光悦都说了些什么?”
“此人一开始就是德川一途,也深得太阁大人欢心,我却不甚喜他。”
“他定是问过京里的茶屋、堺港的纳屋与大坂的淀屋等人的意见,才来的吧?”
“是。你还不甚了解这人。我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这是为何?”
“他总是以济世自我标榜,此次奉北政所命令前来,便是想竭力避免发生冲突。可是,一旦明白冲突不可避免,他竟满口胡言起来,说反正纷争早晚要起,不如让它早些发生,这样还能早些结束。”
“他指加藤和小西?”
“不,是说德川和石田。”
宗室惊道:“这次可不像早年太阁和明智之争那般简单,究竟该支持哪一方,一时难以决断。若升级为大战,那些大名们自会变成烧杀戮掠的强盗。百姓的苦日子要没有尽头了。”
“这是光悦说的?”
宗室并未回答,单是叹了口气,凝神沉思。
“你在想什么?你不会赞成光悦之流的看法吧?”宗湛板起脸道“破坏简单,重建却很难。太阁好不容易缔造了这个太平之世,却要再生变乱。”
武人只会根据自己的意志和喜好生成派阀,甚至无所顾忌,大开杀戒。可根据利益审时度势的商人就不一样了。武将们把商人视为利欲熏心之辈,而在商人眼中,武将则是残忍而愚蠢的暴徒。宗湛和宗室的眼光和普通商人毫无二致。二人都过分信任秀吉,所以第二次出兵朝鲜时,他们甚至相对落泪。
“你怎的了,岛屋?当前最好的办法,便是让北政所和治部少辅和解,然后再通过他们,缓和加藤和小西之争,也就是说,要消除争斗之源。”
“神屋先生,实在抱歉,能不能再把那女子叫来。”
“你想亲自说服她?”
宗室重重点头:“我觉得光悦的见地不无道理啊,神屋先生。”
“你想让女人去说服治部?”
“不。可是,局面会怎样,归根结底要取决于治部少辅的器量和才干啊!”“这么说,要看治部大人能否压得住江户的内府了?”
宗室轻轻摇头道:“是看治部能否和内府妥协,相安无事。否则,治部必会主动挑起战事,光悦定是敏锐地洞察了这一点。若起纷争,大势未定时,虽然我们离近畿路途遥远,九州恐也不会有安生日子过。”
“言之有理。”
“诸位大名已贫困之极。一旦有意外,便会演变成极其可怕的骚乱。那时,就不只是加藤和小西,还会有不知多少人加入战局呢。”
“好了,言归正传。岛屋,你是想让那女子助我们打探治部大人真意?”
“不错,我们可借此权衡利弊,岂不妙哉?”
“我明白。我马上叫她来。你稍候。”说毕,宗湛带笑起身,亲自去叫。
宗湛出去之后,宗室独自默默出神。已是十月底,晚秋寒意森森。不久,宗湛与那女人一起来了。
“听说岛屋先生找小女子有话说?”女子笑着坐下“如果小女子能被二位说服,那我不如自尽。”她虽是说笑,其中却隐藏着坚定与从容。
“你先好生听着,不必多言。”宗湛笑道。宗室却一脸严肃,道:“小姐,方才我和神屋商量过,认为还是请你回去一趟较好。”
“你们怎么又变卦了?为何不肯放过我这么个卑微女子,你们到底是何意?”
“你先莫要多嘴!”宗室厉声斥责道“我...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