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成跟在家康身后走向方广寺客房时,纳闷不已:自己的心情为何变得如此轻松?从前,他对家康的感情只有四个字:不共戴天。只要是二人同席,他就感到痛苦万分;可今日,他却能心平气和跟在家康身后。当然,他现在并无加害家康之念,否则定不会如此坦然。尽管如此,他心底的杀气却越来越坚定,心情反倒回归了平静。如此说来,从前他确未下决断,只是一味地憎恨对方,致力于揭穿对手的野心,陷入了执迷不悟之途。
到了客房,三成发现北政所和淀夫人已先到了,秀赖似乎在别的房间。家康颇为困难地弯下他那肥硕的躯体,在二位夫人面前坐下,为获赠向岛府邸的事道谢:“不愧是太阁精挑细选的地方,那里的风景真是赏心悦目”
真是一块好地方,再也无需担心有人会偷袭了——家康嘴上虽未这般说,可三成却心知肚明,嗤笑不已。若是从前,他定会皱起眉毛,讽家康一两句。
家康致谢毕,回头看看三成,道:“治部,这儿日忙忙碌碌,真是辛苦你了。”
三成郑重地施礼,回道:“不敢,都是因为追慕太阁,这样,三成也算安心了。”说话间,他丝毫不觉痛苦,自己都觉不可思议。
“说的是,我肩头的一副重担也算是卸下了。”家康又道。
葬礼一切顺利,三成与家康也甚是和谐,北政所似颇觉宽慰,便道:“听说内府不日要到大坂来,别忘了去看我。”言外之意,分明是在催促家康赶快向利家还礼。
“是啊,待葬礼结束,我立刻就去。当然也要到幼主处请安。”
“内府造访时,樱花必绽满枝头了。到时可得好生招待内府才是啊。”淀夫人插了一句。
“说的是,届时定是一片花海。说起樱花,不禁让人想起去春的醍醐赏花会”
“是啊,那可是太阁最后一次赏花人一生真是变化无常。”
一瞬间,淀夫人和北政所郡陷入了沉默。在这伤感却和谐的空气中,三成感到难以置信:真是奇怪,恨时犹豫不决,下定决心时却已不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闲聊了大约半个时辰,诵经又开始了。增田长盛前来禀报,北政所最先立起身,接着,家康也站了起来。
宁宁对增田道,从今往后再也不许称呼她为“北政所”了,要称“高台院”今后,她已是无牵无挂的佛门弟子。说毕,她走了出去。
三成目送着她离去,转身对还不想起身的淀夫人道:“幼主还好吧?”他的心情完全不同了。先前,他总是自负地以为,只有自己才是秀赖不可或缺的支柱,有时他甚至想呵斥淀夫人。可如今,他已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屈服于家康,要毅然决然坚持自己的道路。为此,就连淀夫人也可为他所用。这个总是心高气傲、凡事都要插手的淀夫人,居然也可为他所用!
“不用担心,有大纳言、片桐大人和土方大人,修理也在身边。”淀夫人似对长时的诵经感到有些厌烦“幼主今日要乘官船回去,大纳言拖着病体,实是不易。”
三成轻轻颔首道:“夫人,太阁临终前提到幼主和夫人,您可知?”
“大人怎么说?”
“在下本不想多言。可今日看到诸位大名,才发现太阁的担心不无道理。”
“你想说什么,治部大人?”
“三成担心幼主成年后,天下能否回到幼主手中。”三成故意轻描淡写,把视线移到一边“哦,这不是牧溪的寒山拾得图吗?真是不错。”
“治部大人,但凡太阁身边的人,无不知此事啊。”
“不,我指的不是此事。究竟把后事托付给谁,太阁也着实煞费苦心。”
“你究竟要说什么?”
“大人曾和我商议,究竟要把夫人托付给大纳言还是内府。”三成语调愈来愈轻松“最初听到此事,三成觉得可笑以为大人是病糊涂了,竟如此荒唐。现在,终于明白了大人的苦衷。”
淀夫人目光灼灼,朗声笑道:“呵呵,我以为是何事,竟还是那件事啊,治部大人”
若是从前,三成对淀夫人这种笑声绝不会听而不闻。在这笑声当中,丝毫感觉不到背负丰臣氏前途的责任,只有对人生变幻无常的感叹,和女人的虚伪与媚俗。然而,今日三成却异常冷静。他已想通了,从今日起,只要与他的目的无关之事,一概听之任之。“夫人似还不知。”
淀夫人又笑了,她似乎觉得有些好笑“说笑也就罢了治部大人不会真这么想吧?”
“千真万确。”三成微笑道“不是大纳言,便是内府,总之,要在这二人当中选一个。这确实是太阁遗言。这样一来,幼主就会成为别人的继子夫人也可说服丈夫,让他履行承诺我想大人定是出于这样的思量。”
“呵呵,治部大人说笑了,大人考虑得再长远,也不会想到来安排我的事情。”
“所以在下才说,大人的确是煞费苦心。无他,只因大人深爱着夫人您。不信您看,太阁的担心已初现端倪,夫人难道未看出吗?”
“你在说什么?有谁敢把幼主怎样?”
“这个,在下不能明言。大纳言重病在身,另当别论,但众大名可都在看内府脸色呢啊,罢了罢了,我竟说出些不合时宜之言。夫人就当没听见吧。”三成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在下还有事,恕先告辞。”看到自己的一番话已足以打动淀夫人,他便真站起欲走。
“且等一等,治部大人。”
“夫人,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说着,三成径直出了客殿,他又一次为自己的变化感到惊喜。先前,他总是无所顾忌地斥责那些忠厚耿直、真心想接近他的人,结果让众人对他产生反感,以为他生性傲慢。可如今,一切都变了。
三成一路小跑,穿过通向正殿的走廊,忽然顿悟,不禁使劲拍了拍大腿。家康的目的,是“夺取天下”面对这个目的,他已心坚如铁,能与家康斗!想到此,三成眼前忽然浮现出阿袖专注的眼神,他苦笑了。
从正殿到大佛殿东面,铺满白沙的路上撒满明媚的阳光,赏心悦目。
“不能动摇。这个决心不能再动摇了!”三成自言自语。
三成离去后,空旷的客殿里只剩下淀夫人一人。她又一次放声笑了。但这一次和方才的笑绝不一样。人都有几张不同的面孔。淀夫人为三成的话惊慌,却只是瞬间之事。家康难道真是一条盯准了秀赖的毒蛇?这种想法转瞬即逝,淀夫人心底很快产生了终于挣脱桎梏的感觉,真是匪夷所思。
秀吉居然在为把淀夫人托给利家还是家康,犹豫不决如果这是真的,对淀夫人来说,就像解开了绑缚她已久的绳索。此前淀夫人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俘虏,即使秀吉故去,也无丝毫改变。太阁生前,她被牢牢锁在太阁侍妾之位上。太阁逝去后,她又被锁在了幼主生母之位上,一动也不能动。
若单是为了秀赖,嫁给谁都可淀夫人忽然觉得周围敞亮了起来,心中的郁结打开了。如此说来,这次规模盛大的葬礼,或许就是为解开苟活于世的人的心结而举行的。
称自己非僧非俗的亲鸾上人曾道:“吾闭眼时,便抛之加茂川,以果鱼腹。”
与亲鸾上人比,太阁执著得多,悲凉得多。为了儿子,他甚至考虑把其生母托付给另外一个男子,而这足以给束缚淀夫人的密室打开一扇明亮的窗户。
“他扔下心爱的秀赖,一个人走了。”淀夫人有些不安地站起来,走到廊下,又踱了回来。她还是不想去葬礼现场,仍在胡思乱想:若真有那一天,她须用自己的身体去换取秀赖的安泰,她能像亲鸾一样洒脱吗当然,此时并无人逼迫她思量这些问题,她也无需现在回答。
“不用担心,安心成佛去吧。幼主身边有我守护呢。”不知不觉,淀夫人喃喃自语。一边是沉着老练、坚如磐石的家康,另一边是言必称为丰臣氏、争强好胜的三成,他们自己还不知,不久之后,他们也会如太阁一样逝去淀夫人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般滑稽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