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都不曾有过的天文数字,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凑够这笔钱给自己做检查,现在,除了找学校之外她别无选择。张士心顾不上绝望,从医院跑出来找到了钱老师。钱强也没想到问题变得这么严重,但他似乎也没怎么在意这个事情,淡淡地说:“休学治病吧。治好了再回来上学。”
“我没有钱治病。”士心忍了半天,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贫穷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尽管直面自己的贫穷还需要很大的勇气,但他还是很直接地说了出来。
“那也要治病。我很清楚,在你来到学校之前,就已经有这个毛病了,只是你一直都不说实话。你也知道,学校有规定,新生入学三个月内发现有重大疾病,是要退学回家的。你来学校一年时间住了三次医院,学习也因此受到了影响,已经有课程不及格了。你应该很清楚,不及格课程达到四门,你就不能毕业。如果现在住院做手术,很可能导致你这学期的课程还会不及格,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是要坚持下来,保住学业,还是要住院看病。”钱强一口气把事情的利害关系都讲清楚了,士心听得很明白,但几乎没有了主张。
钱强继续说:“你自己身体不好,应该好好休息;作为一个学生,你应该安心学习,整天忙着打工,根本不爱惜自己,生病了就找学校要钱看病,总不是一件好事吧?还是休学吧,治好了病就可以安心学习了,也不会因为治病影响学业。”
士心知道,自己面临的选择并不多了,如果坚持留下来学习,需要有足够的精力来保证学习成绩。按照身体目前的状况,坚持上课都时间很困难的事情,况且他必须出去打工,不仅仅为了自己,还要为三个妹妹。他对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了,因为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来对抗身体的疼痛,一旦这种对抗崩溃,他将彻底败给疼痛,也就是败给了自己;休学治病更加不现实,那样只能增加父母亲对自己的担心,对自己的病丝毫没有帮助。除了温情,家庭对他没有任何给予。
“我不能休学,我能坚持下去。”他说。但他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这样的一句话不像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更像是在给自己一种安慰,或者说是在频临绝境的时候给自己寻找勇气和动力。
两个多月的疼痛几乎摧毁了他。但是他真的坚持下来了,直到第二年的年初,又一个寒假到来,他没有休学,没有影响考试,也没有再去医院给自己看病。仅仅是在不能忍受疼痛的时候吃一点止痛药,然后继续他的学习和打工。
这两个多月里,他没有精力做那么多工作,也没能攒下什么钱。和阿灵、春雨越来越熟悉,三个人一起工作,一起挣扎在贫困中,一起用自己的双手和意志面对贫穷,改变生活。起初每次有了一点收入他就带着阿灵强行去医院给她开药,到后来他实在没有精力去医院了,就把钱交给阿灵,让他自己去看病开药。阿灵一再推辞,但拗不过士心,只好乖乖地去看病开药。
在士心面前,阿灵基本上是一种服从的态度,因为她信任士心,也知道士心很关心自己。她深深了解士心的为人,也明白在某种意义上士心的处境比自己更加艰难。她不愿意成为士心的负担,但她也清楚地知道,无论如何士心都不会答应她拒绝他的帮助,现在,接受他的帮助,早点康复起来之后再去帮助他,是自己最好的选择。
只有小丫头李然不怎么和士心在一起,偶尔来找他的时候叽叽喳喳地说发生在她世界里的琐碎的事情,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似乎根本没有烦恼。熟悉之后士心才知道,她的家境不错,暑假打工完全是因为没有事情做,想锻炼一下自己。在她絮絮叨叨诉说的时候,士心就装作很认真的样子听,听完了也就忘记了,他根本没有精力去理会小女孩的那些琐碎事情。李然有时候会噘着嘴巴说士心没劲,士心笑笑就过去了。不过有一点倒是真的,那就是这个小丫头多多少少给他带来了一些快乐的气息,让他沉闷的日子多了一丝亮色。
一年前的寒假他还还能到电影片场当群众演员,但这个寒假他几乎什么都不能做了,除了勉强出去做一份家教之外,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宿舍里不能出去。有时候就这么一份家教他也不能顺利完成。渐渐地他连走路都感到困难了。骑车根本没有力气了,从宿舍到学校大门口的车站只有短短几百米,他往往要走大半个钟头才能到达,中间要不停地靠在墙上休息。于是家教经常着落在春雨和阿灵身上。
春雨没有回家。在她渐渐知道了士心的一些事情,也看到了士心艰难的境况之后,她决定在这一个寒假里留下来陪在士心身边。虽然对于自己的病情士心在这两个女孩面前只字不提,但秦春雨看得出来,也可以判断出来,张士心的病绝对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更要命的是到了这个地步,这小子依然把全部的精力和思想都在应付生活上面,疲于奔命地挣钱,然后除了还债又把得来的钱全部寄回家里,对于自己的身体和健康他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过。秦春雨觉得士心在做一件很错误的事情,但她没有阻止。一个聪明女孩子的直觉告诉她,在张士心的生活里,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觉得士心病怏怏的躯体里面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促使她不断接近士心,想要了解更多,想要帮他更多。
对士心而言,这个寒假不回家已经没有什么意义。过去的两个假期不回家是因为要打工,但现在,他不但挣不到什么钱,还可能要花掉很多药费。不回家只有一个目的:不让家人看到他现在羸弱的样子。
身体已经极度虚弱,更要命的是现在基本上不能进食,只要一吃东西就会疼得更加厉害;他每天只能勉强吃半个馒头,喝一点春雨给他买的奶粉。他不知道自己有多重,也不敢去称一下,按照自己的猜测,他现在最多也只有九十斤。在潜意识里,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离开学校的日子正在一天天迅速逼近。他感觉到身体正在一天天衰竭,意志也在渐渐地崩溃,虽然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定还要坚持下去,但这样的自我鼓励正一步步变得苍白无力。
新的学期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又在不知不觉中到了期中。坚持到现在,工作对他来说,已经是在透支自己的体力和精力了,学习也变得吃力,根本没有办法静静地坐在课堂里听课,只能坐着听一会儿就站起来,自己走到后面靠着墙听一会儿,然后再回到座位上听。老师和同学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听课方式,谁也不作声。渐渐地,他连维持这样的听课也根本做不到了,只能躺在宿舍里看书。
复学之后的阿灵一直忙着打工。上课结束之后就在每天晚上五点到七点之间来到宿舍,把当天的课程笔记给士心看看,然后坐在床边说一些事情,希望借此来分散他的注意力,减轻他正在受到的痛苦和煎熬。这段时间,阿灵的眼睛里总是溢满了泪水,除了哭泣她不知道还能为眼前的士心做些什么。
士心知道,这样子下去,自己可能将彻底败给疾病,再也没有勇气站起来。所以他要在自己还没有彻底失败之前挣扎着站直身子,于是他咬紧牙关重新开始出去给自己的学生上课。这个时候,出去工作已经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让自己的身体得到一点点锻炼,为了让自己相信自己还没有彻底放弃。
终于,在去家教的路上,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没有了知觉。
街上的人从这个晕倒在街头的病怏怏的小伙子口袋里发现了他的学生证,给学校打了电话,学校派人把他送进了医院。
钱强的态度也似乎越来越明朗和强硬了,不准他再出去打工,在学业和治病之间选择一个,然后认真地解决好自己选择的问题。
这一次,没有任何选择了,只有静静地等待检查和治疗。他几乎可以看到,学校的大门正在一步步关闭。他不知道在未来一个漫长的检查和治疗过程结束之后,他是否还能静静地坐在课堂里学习,是否还能够完成学业,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把自己和全家人的那份沉甸甸的希望变成现实。
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虽然做了麻醉,但他依然清楚地看见医生割开自己的肚皮,米黄色的油脂翻开,渗出鲜血。一边的电脑屏幕上可以清楚地看见腹腔里的肠子和其它脏器。肠子血乎乎纠缠在一起,医生用探杆轻轻拨动肠子,他痛得一阵痉挛,不由地吭了一声。他听见手术的医生问他:“很痛么?”
他点点头,听见医生叹气:“哎!肠子都成这样子了,这孩子不知道受了多少罪”然后迷迷糊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很美丽的梦,在一片绿色的草场上,牧马成群,牛羊遍地。很远的地方,母亲正在向他招手,他努力地想喊一声母亲,嘴巴里却什么也喊不出来。终于,他喊出了声,母亲朝他走过来,他依偎在母亲怀里,轻轻地抽泣。他想把所有的痛苦和疲惫都化成泪水流淌出来,但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使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病房里,眼泪打湿了枕头。
春雨坐在床边看着他,眼睛通红,显然很长时间没有睡觉了。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了?你在一直这里看着我,没有睡觉是不是?”他虚弱极了,但还是硬撑着想要坐起来。春雨站起来,帮他把枕头垫后背后,低声说:“没有。你就睡了几个小时。梦见妈妈了是不是?你一直在叫你妈妈,还哭了”
士心僵硬地笑了笑:“让你笑话了。”
“没人笑话你。医生说,你要好好养病”春雨刚要说,主治大夫就推门进来了,笑呵呵地说:“张士心,怎么样啊?醒了啊,刀口还疼不疼?病已经查出来了,就安心养病吧!等着进行第二次手术。”他顿了顿,接着说“不过,手术费不少啊!赶紧通知学校交钱,然后安排手术。”
士心听见病已经查出来了,有点兴奋,但他已经没有力气把这种兴奋表现出来了。两个月里他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每天半个馒头都难以下咽,这时候已经虚弱到说话都没有力气了。
“大夫,我我要做的是什么手术啊?”
“换肠。”医生笑呵呵地说“不容易啊,小伙子!肠子都烂成那样了,竟然坚持了这么长时间!你这病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士心并没有觉得惊奇。在诊断结果出来之前,甚至是在最初开始肚子痛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病肯定源于高考之后在工地的那一段时间的打工。唯一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肠子外壁撕裂出血,因为自己没有注意休息,加上经常骑车和奔走,造成肠子的创口重复撕裂,导致大面积感染和粘连,部分肠体已经有坏死的迹象,必须切除。
“能不能不换肠子,吃药治疗呢?”他忐忑地问。医生就笑了,说:“如果切掉坏死的肠子,你的小肠就剩下一米左右,很难吸收足够的营养。一定要换肠,而且要尽快安排。”
到了这个地步,士心反而一点也不慌张了,竟然出奇地冷静。他嘘了一口气,缓缓地问:“那换肠子要多少钱?”
“很多。不考虑后期可能出现的排斥现象和不良反应,光手术费要三四万。这还是一个专家知道你困难,免费给你主刀的情况下的费用。”医生说。
为了保住自己的学业,士心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不诚实的人,他隐瞒了自己来学校之前就患病的事情,并且为了延续这个并没有恶意的谎言,最终把自己推到了绝境。现在,如果要向学校要这笔钱来治病,那就意味着学校必然知道病情,自己隐瞒病情而被退学几乎是必然的事情;不但失学,公费治病也就成了泡影。如果要保住学业,那就必须放弃治疗的机会。他必须做出一个艰难的抉择。
事实上他做出选择的时候几乎没有感觉到艰难。要做手术,就意味着即使能保住学业,也要自己承担费用,家里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多钱,自己更加没有;放弃手术,坚持下去,只要不再因为生病而影响学习,或者还可能保住来之不易的学业。所以他拒绝了手术,并且决然地在“病人拒绝进一步手术治疗”的单据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同时,他央求医生不要把自己的病情告诉老师。医生对这个要求感到不可思议,但听了士心的解释之后,就答应了。
那些日子,春雨和阿灵交替着来照顾他,士心依然和往常一样,在春雨和阿灵面前常常露出一点笑容,但两个女孩子无论谁到了他面前都会流一把眼泪,这让他很过意不去,不断地劝两个人不要来看自己,尤其是阿灵要照顾好自己,但两个人谁也不听。
他拒绝手术治疗的事情在医院里传开,很多人都知道了这个小伙子的事情,放射科一位姓赵的阿姨特地来看了他两次,还在医院食堂给他定了早饭,每天早上六点钟准时回送饭过来。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每天打点滴,也能按时吃饭,精神好了很多,身体也得到了一些恢复,他显得有了活力,开始下地慢慢走动,夜里也能安心地睡觉了。
虽然没有接受手术,但是肠子的炎症一直下不去,他就一直留在医院里不能出去。
已经耽误了很多课程了,他越来越焦急,连着好几个晚上都没有办法让自己睡着。这一天晚上他觉得非常困顿,看了一会儿书之后就睡着了。刚刚睡着,就被楼道里传来的匆忙的脚步声和嘈杂声吵醒了,一群人慌慌张张地来回奔走。他知道有急救病人进来了,也就没怎么理会,继续睡觉。但很快他就听见了钱强的声音,于是推门出去,看见钱强和几个女学生站在急救室门口正说着什么。他走过去跟钱强打了个招呼。钱强看了看他,说:“能下地走动了啊?——噢,你们班的蒋英华急性胰腺炎,正在抢救。”
就在这时候,蒋英华的病危通知单下来了,叫钱强签字。钱强接了单子,对医生说:“通知家属了,学校派车去唐山接她父母亲了,明天早晨应该可以赶到。”
“病人现在就需要手术,必须马上签字。”医生说“你们进来看看,她深度昏迷,体温四十三度,血压也很高。”
钱强进了抢救室,士心跟着走了进去。
蒋英华紧闭双眼躺在病床上,面色赤红。脖子上的血管被切开,插着一根输液管,床边的铁架子上大大小小挂了七八个药瓶子。身上盖着的白色被子上面被脖子切口处流出来的血染红了一大片。
钱强还在犹豫的时候,第二道病危通知下来了,手术单也下来了。
“赶快签字,马上进行手术。”医生催促。但是钱强没有签字。
“等她父母来吧。”他说。
医生催促了很多遍之后没有了耐性,大声地说:“再耽误就来不及了!病人需要马上手术,你们谁签字?”
钱强依然面无表情。
士心站到了前面。“医生,我是她的同学,我来签可以么?”
医生看了看这个穿这着病号服的小伙子,顿了一下,说:“病人极度危险,可能会在手术过程中死亡。嗯,你签吧!救人要紧。”说着把手术单递给士心。
士心拿起单子要签字的时候,钱强突然阻止了他:“你签了字,万一她死了,怎么跟她父母交待?”
士心一直强忍着的怒火终于迸发了,他大声地说:“要是不签字,她就能活下来么?您要是签了字,或许还有希望,不签字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啊!她是您的学生,救命要紧啊!我想她父母会理解!”他看看依然没有任何意思表示的钱强,愤怒让他失去了起码的礼貌,拿起笔在手术单上签了自己的名字,重重地把笔丢在桌子上,回头问医生:“大夫,我能帮你什么吗?”
医生斜了钱强一眼,又看看跟着钱强来的那几个女生——他们都是蒋英华宿舍的同学,这时候已经惊慌得不知所措,围在老师身边不声不吭——然后说:“我现在抽血。这会儿只有一个值班护士,忙不过来,你先帮我把血液送到急诊化验室,等在那里要结果。结果一出来立刻送回来。快,马上去,一定要快!”
士心等医生抽完了血,拿着大大小小十多只塑料管冲出了住院部,跌跌撞撞地找到了位于另一座楼上的急诊化验室。几分钟后化验结果出来,他拿着结果一路小跑回到了病房。医生已经在准备送蒋英华去手术了。
“你过来,帮我们把她抬到活动床上,送到外科手术室。”医生说着,掀开了蒋英华身上的被子,士心一下子脸就红了。被子里的蒋英华一丝不挂,全身因为高烧而变得赤红。
他怔在床边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看医生,又看看钱强和那几个女生。
“快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及这些啊?”医生一边催促他,一边把挂在铁架子上的输液瓶取了下来“你把她抱到活动床上。要轻一点,别碰到脖子。”
士心把蒋英华抱起来的时候感觉到她的身体滚烫,但软软的就好像没有一点气息。他看见怀里的女孩子眼睛微微睁着,目光游离,但一行泪水很分明地从她眼睛里流了出来,滴在士心胳膊上。
他帮医生推着蒋英华进了电梯,钱强和那几个女生一直站在抢救室门口没有动。
“那个人是你们的老师?”在电梯里医生问他。
士心嗯了一声,听见大夫叹了一口气。
这时候,床上的蒋英华突然发出微微的一声呻吟,手指也在微微抖动。士心赶忙凑去过,蒋英华的眼睛忽然睁开了,想要伸手过来。士心握住她的手,轻声问:“认得我么?”
蒋英华轻轻地点点头,但似乎又没有意识,头一歪闭上了眼睛。士心感觉到她滚烫的手突然紧紧抓住了自己的手,一股凉意陡然在脑袋里升起,他险些叫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