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意投合,结为婚姻,与野蛮时代之掠夺买卖者不同,固无取于其遗型之婚仪。惟茶话会同于寻常消遣,似欠郑重之意。我人初不欲告于神明,誓于亲友;第一念经此结合,两心永固,终身以之;为互证及自勖计,自宜取一比较庄重之仪式,以严饰此开始也
焕之看了这几句不免有点儿不满;互证在于心情,在于行为,自勖也是内面的事,仪式即使庄重到了极点,与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女性总是爱文饰,图表面的堂皇;在争持婚仪这一点上,金小姐也有她同性通有的弱点。但是这点儿不满不过像太空的一朵浮云而已,转瞬之间便被"热情"的风吹得一丝不存。"为了她,什么都可以依从;这不是什么献媚,实在是良心上有这样的趋势。结婚的仪式到底是微末的事,不要它固然好,随便要了它而当作没有这回事又何尝不好?何况金小姐所说的自有她的理由;并且她也明说无取于野蛮时代婚仪的遗型,这是很可以满意的。"接着树伯和冰如也表示他们的意见,说茶话会虽然新鲜,有意思,终究似乎不大好;现时通行的所谓文明结婚的仪式,新夫妇相对三鞠躬,证婚人、介绍人、家属各有他们的地位,奏乐用风琴,这很简朴而不失为庄重,很可以采用。对于这意见,金小姐认为可行,焕之也就表示同意,于是决定用"文明结婚"的仪式。
寒假以后,焕之雇船迎接母亲,所有的家具用两条没篷船载着,跟在后面。没有一点儿风,吴淞江面蓝水晶似地耀着轻暖的阳光;村里的农人出来捞河泥,赶市集,小小的船儿像鸥鸟一般几乎不可数计。焕之眺望两岸,心神很愉快。他想到去年在寒夜里冒着猛风,初次到校的情景。那时满怀着希望,像探险者望见了新土地一样;江景虽然暗淡,绝不引起怅惘的情思。现在是更不同了;事业像个样儿是已经看见的事实;并且就在眼前,要跌入幸福无边的结婚生活里;眼前这明耀的恬波,安舒的载渡,不就暗示未来生命的姿态么?他激动地望着母亲的脸,见她依然是发愁的样子,前额颧颊的部分刻着好些可怜的皱纹;一缕酸楚直透心胸,像孩子一样依恋地含悲地叫道:"妈妈!"以下再说不出什么了。
"唔?"难得开口的母亲只接应了这样一个宇;她不了解焕之叫她的意思;她也不了解现在在前途等着她的是怎样一个境界,虽然凝着心思想,总想不出个轮廓来。
金小姐回来了。她和焕之用羽翼新长成的鸟儿在绿荫中衔枝构巢的心情布置新家庭。喜爱的笑颜像长好的花儿,在四间屋子里到处开遍。卧室的用具是金小姐购办的;这并不像俗例一样男家送财礼,女家办嫁妆,不过是买来与焕之旧有的凑合在一起,成为一份陈设,正像两个人结合在一起,成为一对夫妻一样。她安置这些东西都经过十分妥贴的考虑;满意了,无可更动了,然后盈盈一笑,再去安排第二样。
举行婚仪的一天,天气十分晴朗。欢欣的雀儿在竹树间田野间飞跃鸣叫。有八九个男女宾客先一天从城里到来;在本镇的同事以及熟识的人在早茶散后齐来道贺;学生也有一二十个,中间八个是唱歌队,准备唱"结婚歌"的。照例的寒暄,颂扬,探询,艳羡,充满了三面都红的一个厅堂;接着便是谦逊而实际并不肯退让的喝酒,吃菜;几条黄狗在宾客的腿间窜来窜去,常常劳那些腿的主人公停了筷子弯了腰来驱逐它们。
绷!绷!绷!三声炮响,焕之突然感觉身体轻起来;不但轻,又像渐渐化开来,有如一朵出岫的云。他看四围的人宛如坐在上海电车里所见两旁的人一样,面目只是一团一团白里带黄的痕迹,被什么东西激荡着似地往后面流去。他一毫思想也没有,脑子里空洞洞的;只一颗心脏孤独的亢奋地跳动着。
炮声是表示迎接金小姐的轿子到了。距离并不远,——就是从东栅到西栅又有几里路呢?——然而要用轿子,这也是庄重的意思。两个女高小的学生穿着同式的蜜色花缎灰鼠袄,从轿子里扶出金小姐,掌声骤然像急雨一般响起来;同时无数眼光一齐集注在她的粉红披纱上,好像兜在里面的不是寒暑假期里常在街上经过的那个女郎,而是一个含有神秘性的登场的主角。
证婚人是赵举人,树伯请来的,树伯说论齿论德,都只有他配。照例证婚人要演说几句,那是从基督教婚仪中牧师致训辞脱胎而来的;可是赵举人不喜欢演说,以为那是当众叫嚣,非常粗俗可厌,便读一篇预先摆就的祝辞来代替(他的笔,越到老似乎越健了)。他还没忘掉朗诵八股文的铿锵的调子,眯齐着老花眼,摇摆着脑袋,曼长地低昂地诵读着,一堂的扰扰让他镇压住了;大家凝着好奇的笑脸静听,可是听不出他在祝颂些什么。
赵举人的祝辞摇曳再三,终于停止了。忍住了一会的笑声便历历落落从大家的喉际跳出来,仿佛戏院里刚演完一幕喜剧的时候一样。接着八个学生组成的唱歌队开始唱"结婚歌";是学校里唱熟的调子,所以歌辞虽是新上口,唱来却很熟练。风琴声像沉沦在很深很低的地方;偶然有一两个高音不甘沉沦,冒出来突进人们的耳管,但立刻又消失在纷纷的笑语声里。
"新郎新妇行结婚礼!"司仪员像庄严又像玩戏似地高声唱。
焕之是经过傧相的推动,还是由于自己下意识的支配,他简直搞不清楚;总之事实是这样,他本来面朝着里,现在却朝西了。他初次看见面前红艳艳的一堆,像云雾,像幻象,像开得十分烂漫的夹竹桃;这就是他的新妇!这就是他的金佩璋!一个,两个,三个,他鞠躬,他像面对神明一样虔敬地鞠躬;他不想鞠躬只是一种仪式,从运动身体一部分这一点上着想,鞠躬与所谓野蛮仪式的跪拜原是一般无二的。
在鞠第三个躬的当儿,他看见新娘鞠躬比他还要深,身体弯成九十度的角度。回复原状时,在粉红披纱里面耀着两颗明亮的星,渐渐扩大,渐渐扩大,他仿佛完全被摄了进去。——啊,神秘的灵妙的黑眼瞳!
蒋冰如以介绍人的资格演说,不脱教育家的身份。他说:"闺房之乐,从前艳称画眉。其实那有点儿腻,我想没有多大意味。吟诗填词,那是所谓唱酬,也算很了不起。然而只是贤于博弈的游戏,仿佛表示夫妻两个真是闲得发慌了。现在他们,焕之先生和佩璋小姐,同样干教育的事,而且同在一个学校。朝晨醒来,一个说我想起了一个新规划,可使学生获益更多。一个说我的功课预备这样教,你看有没有应该修正的地方。这些话本该在预备室里会议席上说的;他们却有这份福气,在甜蜜的床上,并着头,贴着脸来说,这是他们可以对人骄傲的闺房之乐!"
在热烈的掌声中,新郎新妇的头几乎垂到了胸前。
焕之的母亲居然现出笑容,这是乡下人见了不了解的事物时所表现的一种笑容。她把眼睛擦了又擦,惟恐有些微的障翳,累她看不清那与儿子并立的女学生的新媳妇。她看清了什么呢?披散的红纱,红白的朱粉,上衣当胸绣着的一枝牡丹,不见一个裥的奇怪的裙子,以及前头点地后跟用什么东西顶得很高的可笑的鞋。她又看清,由这些东西包裹着装饰着的那新媳妇,还是个不能了解的东西,虽然自家已经答应了她亲亲昵昵的"妈妈"的称呼。新郎新妇同样盼望迟点儿来到的初夜终于来到了。本镇的宾客都已回家,从城里来的男客暂借学校里的宿舍安歇,女客就住在老太太屋里。新房里只剩下新结婚的一对。
累日累月地切盼着结合,同在一起布置新居还是前天的事,却盼望初夜迟点儿来到,真是矛盾的心情!他们两个都觉得从前的一切已告一段落,今后将另辟境界,而性质也大异。假如从前是诗的,梦幻的,那末今后将是散文的,现实的。无可避免的但并不谙习的开幕式越来越迫近,他们越感到羞怯,迷惘。惟其早就熟识了的,在焕然一新的卧房里,在两人相对的形势下,要超越往常而有所表现,比较本不相识的两个尤其难,而且窘。万一表现不得当,会把对方已有的好印象给抹去了;这是很需要担心的。
"今天累了?"焕之在衣橱旁坐下,嗫嚅地说,好像接待一个生客;他的头脑发胀,满脸泛着鲜润的红色。
"也不见得,"金小姐像一个典型的新娘,答得很轻,垂着头。她坐在梳妆桌前,两盏明亮的煤油灯把她的美艳的侧影映在那桌子的椭圆镜里。
焕之一双眼睛溜过去,玩味她圆满的前额和玉晳一般的鼻子,光亮的睫毛护着半开的眼,上下唇娇柔地吻合著。占有了宝物似的快意浮上他心头,使他的胆壮了好些;他振一振精神说:"我们现在在一起了!"
金小姐的回答是双瞳含着千百句爱语似地向他凝睇。
这凝睇给与焕之一股力量,他霍地站起,任情地笑着说:"作难我们的时光有什么用?我们终于逢到了今天!"他说着,来到金小姐旁边;一阵浓郁的香味(香水香,粉香,混和着发香,肤香)袭进鼻管,替他把心的欢乐之门开了。
"我们终于逢到了今天!"金小姐追认梦境似地环看周围,然后仰起头来看定焕之的脸;语调像最温柔的母亲唱最温柔的眠歌。
这正是一个最合适的姿势与机会,焕之的右臂便自由行动,环抱着金小姐的脖子。
金小姐对于这侵袭,始而本能地退缩。但立即想到现在是无须退缩了,便把腮帮紧贴焕之的胸,着力地磨擦;她仿佛重又得到失去了的亲爱的母亲了。
一切都消失了。他们两个融化在初燃的欢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