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脚"点燃香烟,把叶子烟杆递还给老乡,老乡刚接住烟杆,"尖鬓脚"惊讶地指着老乡的胸脯,怪声怪调地叫起来:"哎呀呀,看你衣服上,这是啥东西?"
老乡吓了一大跳,疾忙俯脸察看。就在这当儿,肖永川踅到老乡身旁,轻轻撞一撞他,左手神不知鬼不觉地一伸,老乡衣袋里的一沓钞票,已经到了他的手里。
得手的肖永川正要趁机会先溜走,冷不防背上被拍了一下,他惊得黑脸变成了猪肝色,回头一看,却是柯碧舟。"你在干啥?"柯碧舟沉着脸,指着肖永川的手说。"嘿嘿,没啥,没啥,"肖永川难堪地干笑着答,"练练我的手艺,柯碧舟,老实讲,好久没开荤了。今天这钱,有你一份,你别声张。""混蛋。"柯碧舟低声怒斥道,"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快把钱还给人家。""哎哟,柯碧舟,你何必那么正经呢?我可是既没逗你又没惹你哪!上路点嘛!"肖永川嗓门压得低低的,讽刺中含着威胁说。"你要不把钱还给人家,我马上去叫那农民回来。事儿
闹大了,责任你自己负。"柯碧舟也毫不相让地说。肖永川一看柯碧舟的脸色,悻悻地说:"好好好,阿哥今天看在你面上,放他一马。"说完,他满脸堆笑地赶上那个卖猪的社员,叫道:"老乡、老乡,你掉了钱啦!"那老乡已经走出十几步,听到喊,猛吃一惊,慌慌张张
一摸衣袋,脸顿时变得煞白。看到肖永川递过钱来,他急忙接过,一边点数一边连声道谢:
"多承,多承你,兄弟!我这钱是要去买回销粮的啊!"
肖永川微微笑着,不急不慢地指指钱说:"我看着你落下的,快点个数,看看对不对!往后可要小心啊!"老乡点完数,千恩万谢地转身走了。肖永川回过身来,朝柯碧舟一挥手,道:
"你看见了吧,我都照你说的办了!回头见,回头见!"几个流氓看见他向柯碧舟点头,一双双怒目都横掠过来,狠狠瞪了他几眼,拔脚溜了。
柯碧舟的神情非常激动,见他们跑远了,他余怒未息地想着:肖永川这个家伙,真是屡教不改。去年他偷东西,被暗流大队革委会主任左定法喊人捆绑起来,吊着打了一顿,痛得他哭爹喊娘,大叫救命,还咬破手指,在纸上写了"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八个血字。可他现在又犯了,偷那么贫困的农民,他怎么这样没良心啊!柯碧舟一边走一边思索,不知不觉穿过交叉口,往横街的另一头走去。横街另一头有个刻字社,还有一个柜台前挂出几张俗气的彩色照片,写着四个仿宋体大字"洗印放大"。印照片的对门,是个修补铁锅的。柯碧舟觉得这门手艺值得一看,湖边寨地处偏僻的半山区,炒菜锅坏了,一时买不到,补补还能用呢。他穿过街面,正要向补锅铺子走去,身后传来一声厉叫:"瘪三,停下来!"柯碧舟一听是上海话,心猛地往下一沉。他站定了回头望去,不好,刚才和肖永川一起的那几个蓄尖鬓脚的流氓,气势汹汹地向他走来。为首的,正是那个瘦高个儿,只见他走近柯碧舟,用上海话说:
"怎么样?小阿弟,跟老阿哥走一趟!"柯碧舟心里很慌,他明白这几个家伙是来报复的,眼前的形势,明摆着他要吃亏。他退后一步,问:"到哪里去?"瘦高个儿身后闪出一个满脸粉刺的壮汉,用手向镇街外指指,油腔滑调地说:"老实点,跟阿哥们走。不识相,就叫你吃辣虎酱!不识相,就叫你吃辣虎酱——这是一句典型的上海话;旧社会的流氓、白相人常说的。意即你要不听话,便给你"辣"的尝尝。""还要把你摆平,放你的血!"另一个家伙更凶悍地说。柯碧舟极力镇定自己,道:"有话,在这儿说也可以,为啥要到镇外去?""你走不走?"瘦高个儿伸手用劲一推柯碧舟的肩膀,向前逼近一步,另外三个家伙也从两边逼上来,低声喝叫着:"快走!"柯碧舟畏惧地扫了身前四个气势汹汹的流氓一眼,脸涨得通红,惊恐地大声问:"你们要干什么?""揍你!"蓄尖鬓脚的瘦高个儿抡起拳头,一拳打在柯碧
舟胸口,满脸粉刺的壮汉跟着飞起一脚,踢在柯碧舟腿弯上,柯碧舟想抽身逃去,脸上又重重地挨了一记耳光,打得他眼前金星飞迸,头晕目眩。"凭啥打人?"四个家伙正在揍柯碧舟,忽听身后一声怒冲冲的喝问。满脸粉刺的家伙根本没在意,对准柯碧舟的脸,又一拳打去。不料,拳头刚伸出去,横里伸出一只手,一把扭住了他的手腕,那矮壮的流氓吃了一惊,转脸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抓住他手腕的,竟是一个姑娘。他粗吼一声:"放手!"
姑娘反而把他的手抓得更紧。壮汉火了,满脸的粉刺都涨成红紫色,嘴里骂出一句秽语,左手朝着姑娘一拳打来。没等他打到脸上,姑娘的手铁钳似的抓着壮汉的手关节,往上一举,用劲一推,壮汉痛得惨叫一声,一连倒退了三四步。另外三个流氓见自己的同伙被打,惹恼了性子,放过柯碧舟,转过身来,一齐扑向姑娘。柯碧舟连挨了六七拳,脸上被打得鼻青眼肿,这会儿被解了围,他紧靠在墙壁上,颤巍巍地抬头望去,不由得又惊、又喜、又担忧。
给他解围的不是别人,正是曾来集体户躲雨的杜见春。
只见杜见春面对四个流氓的包围,双眼灼灼有神,面容镇定沉着,她不慌不忙地跳后一步,紧握双拳,准备迎战四个流氓。这情形,不但把柯碧舟惊呆了,连刻字社、补锅铺、洗印
照相店的伙计和路人也站在两旁观望着,为姑娘捏了一把汗。
四个流氓都是打架的惯犯,哪里把这个和他们年龄不相上下的姑娘放在眼里,他们互递了一个眼色,齐头并进,像四头野牛样扑了上来。没等他们近身,杜见春身子一侧,两腿蹲个马步,双拳像流星急锤,疾如旋风地打过来,瘦高个儿冲在最前头,下巴上先挨了一拳,由于没防备,他的上下牙齿"咯答"一声,重重地相碰了一下,舌尖被咬出了血,痛得他双手捧着腮帮,哭丧着脸往后退去。满脸粉刺的壮汉跟着肚子上挨了一脚,没叫出声来,就倒在地上打了个滚。另外两个流氓,一个眼泡被击中,当即肿了起来;另一个鼻梁上挨了打,鼻
血直往下淌。满脸粉刺的壮汉连着被打两次,动了性子,他翻身站起,右手伸进裤袋,"嗖"地摸出一把三角刮刀,紧贴着腰间,凶相毕露地向杜见春逼来。
杜见春见三个家伙挨打后退缩了,唯有这野蛮的歹徒还不认输,也来了火,抖擞精神,迎战这可恶的流氓。壮汉几大步冲到杜见春跟前,紧贴腰际抓着的三角刮刀猛地扬起,直向杜见春脸上刺来。杜见春的手灵巧地避过他的锋芒,一把抓住对方拿刀的手腕,用劲一逮,直拉到自己腰间按住。壮汉慌了,咬着牙死命往后想挣脱出来,哪晓得杜见春的左手早已铁砣般击打过来,狠狠地托住了壮汉的下巴,不等壮汉扭转脸去,杜见春紧抓住他的右手一松,右脚朝着他小肚子,狠狠一脚踢去。壮汉上下被击,哀叫一声,手中的三角刮刀失落在地,双手抱着肚子,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狼狈逃去。另外三个流氓,也面面相觑地瞥了两眼,在人们的嘲笑声中,灰溜溜地逃跑了。
柯碧舟紧靠着墙看呆了,天气并不热,他的脸上、额上紧张得直淌汗。店铺里的职工和路人一齐围拢过来,纷纷竖起大拇指,啧啧称赞杜见春。有的说,没想到这女知青会耍拳,真不简单;有的说,这才是双流镇一大奇闻呢;也有的说,好险哪,柯碧舟幸好被这勇女子救了;还有的说,这些流氓都凶狠毒辣,他们会来报复的呢!杜见春啥也没说,她俯身拾起满脸粉刺的流氓掉下的三角刮刀,走到柯碧舟跟前说:"柯碧舟,你怎么和他们冲突起来了?瞧你,好胆小啊,见他们动武,直往后缩。哈哈,走吧,我送你出双流镇,要不,他们也许还会来打你的。"柯碧舟赞同地点着头。两人在大伙钦佩、羡慕的目光注视下,顺着镇街走去。
一路上,柯碧舟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简单说了一下,杜见春听了,愤懑地说:"这些家伙,横行无忌惯了,真不像话。我真懊悔,自己的手太软了。""说实在的,四个流氓围住你的时候,我真替你害怕。""这有什么,我会打拳。"杜见春不屑地一笑说,"像他们这种草包,再多几个我也不怕。"柯碧舟好奇地问:"你一个姑娘,怎么学会打拳的?""我爸爸教的。""你爸爸?"
"是啊,我爸爸参加革命以前,就会耍拳弄棍舞大刀。就是现在,他也把这作为锻炼身体的手段。我从小跟着爸爸练,读书的时候,逢年过节,搞文娱活动,我还常上台表演打拳耍刀哩!哈哈,你没想到吧!""噢。"柯碧舟不自然地摸了一下被流氓打痛的脸颊,垂下了眼睑。
杜见春注意到他的动作,关切地问:"你被他们打伤了吗?""没有。"柯碧舟摆摆手,他感到杜见春的眼光热辣辣的,话语中充满了体贴,便干涩涩地说,"睡一觉就不痛了。"两人走镇子,杜见春让柯碧舟站在街旁等着,她去那些停着的汽车旁,一辆辆车地问那些司机,哪辆车能带人去鲢鱼湖公社暗流大队附近。十分钟后,她脸上淌着汗跑回来,兴高采烈地说:"快跟我来,那边有辆车,马上就开。我跟司机说好了。"柯碧舟为难地皱着眉:"我们说好四点钟坐黄河牌走。""哎哟,你这个人真死板,现在只有一二点,等到四点钟,你又要被流氓围住了!"杜见春一跺脚说,"快走吧,随我来。"说着,不容推辞地扯了一下柯碧舟的袖子。
上了卡车,柯碧舟伸出手来,要拉杜见春上车,杜见春笑着摇摇头,声音脆亮地说:"我们生产队有事儿,我还没办好,不能走!你先回去吧。""嘀嘀!"汽车鸣了两声喇叭,顺着公路开走了。
柯碧舟抓着车厢板,两眼目不转睛地望着杜见春,此时此刻,他是多么不愿离开她啊!今天,是她挺身而出,把他从危境中救了出来呀!要是没有她及时赶到,他不知将给流氓打成个啥样子呢!汽车离双流镇越来越远了,只能依稀看到,杜见春伫立在公路中间,朝着汽车挥手。
柯碧舟像被谁提醒了,他举起右手,朝着杜见春大声喊道:"再见!"汽车疾速地拐了个弯,柯碧舟眼里,只能看见路旁的白杨树和汽车扬起的尘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