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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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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

    见菊仙笑话家常,蝶衣也在榻上有气没气地回应:

    “这倒不是,师哥的脸皮一直都算粗。他小时侯还长癞痢呢!这样的事你倒是不晓得。”

    “真的呀?”

    小楼一瞪眼:

    “哪壶不开提哪壶。”

    蝶衣心中有点胜意,见好不收:

    “那个时候他还为我打上一架,教训师兄弟,谁知砸在硬地乱石上,眉梢骨还有道口子呢!”

    末了强调:

    “——这可是一生一世的事。”

    菊仙伸手摸摸小楼眉上的疤,笑:

    “哦?那么英雄呀!”

    又向蝶衣道:

    “你不说,我还真的不晓得。”

    “你不晓得的,可多啦。时日短,许师哥没工夫细说你听。他呀,谁知肚子里装什么花花肠子?”

    菊仙妒恨交织。都三十岁的大男人了,要怎么样才肯放手呢?成天价与小楼同进同退,分分合合。难道一生得看在小楼份上,换过笑脸么?

    她只得木着脸张罗吃食:

    “蝶衣,这莲子呀,‘解毒’!我给你熬了些莲子粥,还带着六必居的酱八宝,尝尝。”

    小楼探首一看:

    “这是什么?”

    “果脯,特地买给他解馋。”

    向蝶衣道:

    “‘嘴甜’一点的好。”

    “是聚顺和的好东西——”小楼的手忽被她打了一下。

    “去你的,偷?你看你的手多‘脏’。拈给你,口张开!”

    蝶衣心里不顺遂:什么“特地”给我买?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人情。末了还不是你俩口子吃的甜蜜?

    他听不下去。

    小楼嘴里含着杏脯,瞅着擦澡完了的一大堆衣服,和脏褥子堆放一旁,带点歉疚含糊地对菊仙道:

    “这些个洗洗吧?”

    菊仙嘟着嘴,不爱动。

    小楼忙唱戏一般:

    “有劳——贤妻了!”

    她胜利地睨蝶衣一笑。

    “就冲你这句!”

    端起洗衣盆子。这回轮到菊仙见好不收了。她对小楼撒野,其实要蝶衣听得。

    “我‘身上那个’来了,累,你给我端出去嘛!”

    蝶衣呷着莲子粥,目光浏览在他那青花大花瓶,上面是冰纹,不敲自裂。

    自行钟停了——原来已经很久不知有时间了。今夕何夕。

    待得身子调理好,二人在前门大街中和戏院登场。

    刚解放,全民皆拥有一个热切的梦,不知会有什么呢?不知会是多美?有一种浮荡的,发晕的感觉。谁到预料不到后果,所以只觉四周腾着雾,成为热潮。

    戏院中除了演出京戏,还演出“秧歌剧”那是当时文艺处的同志特别安排的节目。

    当小楼与蝶衣踏入后台,已见一群新演员,都是二十岁上下,啊,原来小四也在。小四前进了。他们穿灰色的解放装,布底鞋。见了角儿,一代表上来热情地说:

    “我们都是解放区来的。没经过正规训练,毛主席说:‘不懂就是不懂,不要装懂。’。”

    领导也说:

    “为了接近劳动人民,为人民服务,提供娱乐,同时也来向各位同志学习学习。”

    “哪里哪里。”小楼道。

    “你们有文化,都深入生活,我们向各位学习才是真的。”

    小四俨然代言人:

    “他们在旧社会里是长期脱离人民群众。角儿们免不了有点高高在上。”

    领导和新演员连忙更热烈地握手:

    “现在大家目标一致了,都是为做好党的宣传工具,为人民服务,让大家互相学习吧”花花轿子,人抬人。最初是这样的。

    因为服装刀具新鲜,秧歌剧倒受过一阵子的欢迎。他们演的是夫妻识字,血泪仇,兄妹开荒

    台上表演活泼,一兄一妹,农民装束,在追逐比赛劳动干劲,边舞边扭边唱:

    “哥哥在前面走的急呀。”

    “妹妹在后面赶的忙呀。”

    然后大合唱:

    “向劳动英雄看齐,向劳动英雄看齐。加紧生产,努力生产”

    小楼跟蝶衣悄悄地说:

    “那是啥玩意?又没情,又没义。”

    “是呀,词儿也不好听。”

    “幸好只让我们‘互相学习’,‘互相交流’,要是让我们‘互相掉包’我才扭不来。扭半天,不就种个地嘛?早晚是两条腿的凳子,站不住脚了。”

    “没听见要为人民服务吗?”

    “不,那是为人民‘吊瘾’,吊瘾吊得差不多,咱就上,让他们过瘾。你可得分清楚,谁真正为人民服务?”小楼洋洋自得。

    “嗳,有同志过来啦,住口吧!”蝶衣道。

    在人面前是一个样子。

    在人背后又是一个样子。

    这一种“心有灵犀”的沟通,也就是蝶衣梦寐以求的,到底,小楼与他是自己人。心里头有不满的话,可以对自己人说,有牢骚,也可以对自己人发。这完全没有顾虑,没有危险,不加思索,因为明知道自己人不会出卖自己人。甚至可以为自己人顶罪,情深义长。

    蝶衣温柔地远望着小楼。是的,他或他,都难以离世独存。彼此有无穷的话,在新社会中,话说旧社会。

    蝶衣不自觉地,把他今儿个晚上虞姬的妆,化得淫荡了。真是堕落。这布满霉斑的生命,里外都要带三分假,只有眼前的一个男人是真,他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没有他,他或会更堕落了。

    散戏之后,回到自己的屋子去,没有外人了,小楼意犹未尽:

    “菊仙,给我们倒碗茶,我们才为人民服务回来。”

    菊仙啐他一口:“白天我们一群妇女去帮忙打扫带孩子,忙了一天。我们才是为人民服务。”

    “为哪些人民?”

    “工人同志,军人同志。”

    “咦,他们也是为人民服务的嘛,他们不能算是‘人民’。”

    “那么谁是人民?”

    蝶衣幽幽地在推算:

    “我们唱戏的不是人民,妇女不是人民,工人军人不是人民,大伙都不是人民,全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哎,谁是人民?”

    “毛主席呀——”

    菊仙吃了惊,上前双手捂住小楼那大嘴巴,怕一只手不管用:

    “你要找死了!这么大胆!”

    小楼扳开她的手:“我在家里讲悄悄话,那有什么好怕?”

    但是“害怕”演变成一种流行病,像伤风感冒,一下子染上了,不容易好过来。

    人人都战战兢兢。不管是“革命”或是“反革命”这都是与“命”有关的字眼。能甭提,就甭提。就算变成了一条蚕,躲在茧中,用重重的重重的丝密裹着,他们都不敢造次,生怕让人听去一个半个字儿,后患无穷。

    革命的目的是高尚的,

    革命的手段却下流——

    但,若没有下流的手段,就达不到高尚的目的。广大的人民无从选择,逃避。艺人要兼顾的事也多了,除了排戏,还有政治学习,在政治课上背诵一些语录。

    不管京剧演员受到的待遇算是较好了。剧团国营,月薪不低。在这过渡时期,青黄不接。革命尚未革到戏子头上来。

    但戏园子却在进行改造工程。

    几个工人嘭嘭作响地拆去两侧的木制楹联,百年旧物正毁于一旦。改作:

    “全国人民大团结!”

    “打垮封建恶势力!”

    小四陪着剧团的刘书记在巡查,还有登记清理旧戏箱。

    一九五五年,国家提出要求:积极培养接班人,发扬表演艺术。

    小四把二人喊住了:

    “段同志,程同志。”

    蝶衣一愣“同志”?听得多了,还是不惯。

    “刘书记的动员报告大家都听了,好多老艺人已经把戏箱捐献给国家了。其中还有乾隆年的戏衣呢——”

    蝶衣不语。小四一笑:

    “自动自觉响应号召,才是站稳立场嘛。我记得你的戏衣好漂亮,都金丝银绣的呐!”

    “捐献”运动,令蝶衣好生踌躇。这批行头,莫不与他血肉相连,怎舍得?他在晚上打开其中一个戏箱,摩挲之余,忽然他怔住了。

    他见到一角破纸。

    那是什么呢?

    还没把戏衣小心翻起,一阵樟脑的味儿扑过来,然后像变身为细细的青蛇,悠悠钻进脑袋中,旋着旋着。蝶衣的脸发烧。

    那是一张红纸。

    红色已褪,墨迹犹浓。

    上面,有他师哥第一次的签名。段——小——楼。

    原始的,歪斜的,那么真。说不出的童稚和欢喜。第一次唱戏,第一次学签自己的名儿。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蝶衣竟收藏起来,倏忽十多年。

    他的思绪飘忽至老远,一下子收不回。想起小楼初学楔子的专注憨样儿,忍不住浅浅的笑了

    这般无耻,都不能感动他么?

    忽地如梦初醒,忙把纸头收进箱底,石沉大海似地。他又把头面分门别类收入一只只小盒子,再把小盒子放入一只雕花黄梨木的方匣中,锁好。一切,都堆在这打开的戏箱中了。末了,戏衣头面,拴以一把黄铜锁,生生锁死。

    蝶衣奋力把这戏箱拽到床底下去,以为这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是他一个人的紫禁城。

    紫禁城。

    蝶衣飞快地左右一瞥。在这样的新社会中,其实他半点安全感都没有。容易受惊,杯弓蛇影。

    他一瞥,在镜子中见到一头惊弓之鸟。在昏暗莫测的房间里头,微光中,如同见到鬼影儿,他越怕老,他越老,恐怖苍凉,真的老了。三十多了。看来竟如四十。蓦地热泪盈了一眶。

    他用指头印掉未落的泪。

    细致的手,惊羞的手,眼皮揉了一下,红红的,如抹了荷花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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