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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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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我。可恨是拿人不当人,寻开心,连蝶衣这样。手无缚鸡力气,都要骑在他头上拉屎似地——”

    “你呀,这是弹打出头鸟!”菊仙恨:“招翻了,惹得起吗?”

    末了,一定得问个究竟。

    “就只晓得为他?有没有想过,要真往死里打了,撇下我一个!”

    说着用力一揩,小楼急疼攻心。菊仙不忍,按揉伤处。

    “要不是想想你在,真会拼掉他两三个算了!”

    “千万别——”

    正耳语着,不知人间何世。外面冲来一群红色小将,哗啦撞开了门。

    其实,夜色未合,拍门撞门声已经此起彼落了,不管轮到谁,都跑不掉。到处有狰狞的怒斥,他们捣毁,砸烂,撕碎最后焚烧,是必然的功课——除非见到中意的,就抄走,由造反派分了。

    红卫兵抄家来了。

    先封锁门窗,然后齐拿起语录本。为首的一个,看来不过十四五,凶悍坚定,目露精光。领了一众念语录:

    “凡是反动的东西,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他吩咐:

    “来!同志们!我们来扫!”

    于是翻箱倒柜。见什么毁什么。

    最痛快是击碎玻璃,声色俱厉,铿锵而奏效,镇住不甘心的阶级敌人。

    这一家,没字画,没古董,没书,没信这是一个空架子。也得砸!

    小楼紧捏着菊仙的手,二人并肩呆立着。他另一只手,握拳透爪。

    咦?

    一把剑。

    一个红卫兵见到那把剑。

    它挂在墙上。

    毛主席像旁边。

    所有人刷地转头仇视着段小楼。本来怅怅落空的脸重新燃烧起来,他们抓到把柄了,好不兴奋。像饿了四五天的人忽地挟着一块肉骨头,生生按捺了欢欣,换过张夺命催魂使者的宝相,嗓音拔尖了好多。

    怪笑:

    “啊哈,这剑是谁的?”

    未及作答。

    夜更深沉了。如无底的潭。

    京城中没一个能够好好熟睡的人——整个中国也没有。

    黑暗迎头盖面压下来。两个红卫兵灵机一动,商议一下,马上飞奔而出,任务伟大。

    蝶衣被逮来了。

    三个人,被命令并排而立。

    冷汗在各人身上冒涌淋漓,都呆立不动。掂量着该怎么应付?

    首领怒问:

    “说!这剑分明是反革命罪证,大伙瞧着了,搁在伟大领袖毛主席身畔,伺机千斩万剐——”

    小楼一瞥菊仙,蝶衣看住它,三个人脸色陡地苍白,在荒黯的夜晚,白得更白,如僵死的蚕,暴毙的蜈蚣,再多的内足,都走不了——

    这可是滔天之罪呀。

    “不!”菊仙尖叫着。

    “是谁的剑?”

    菊仙为了保护她的男人,在自己的屋子立,搜出反革命罪证,小楼怎么担戴?他已经一身里外的伤了。菊仙一点也没迟疑,直指蝶衣:

    “这剑是他的!”

    她悲鸣呻吟:

    “不是小楼的!是他的!”

    小楼一听,心情很乱,不由自主地身子一挺:“是我的!”人硬声音软。

    菊仙急了,心中像有猫在抓,泪溅当场。她哀求着:

    “小楼,咱们要那把剑干什么?有它在,就没好日子过!”

    一个红卫兵上来打了她一记耳光。她没有退避。她忘了这点屈辱,转向蝶衣,又一个劲儿哀求:

    “蝶衣,你别害你师哥,别害我们一家子!”

    她毫不犹豫,没有三思,在非常危难,首先想到的是袒护自己人。油煎火燎,人性受到考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蝶衣两眼斜睨着这个嘴唇乱抖的女人,他半生的敌人,火了。他不是气她为小楼开脱,他是压根儿不放她在眼里:

    “什么一家子?”

    蝶衣瞥瞥那历尽人情沧桑的宝剑,冷笑一声:

    “送师哥剑的那会儿,都不知你在哪里?”

    蝶衣转脸怔怔向着红卫兵们说:

    “送是我送的。挂,是她挂的。”

    他一手指向菊仙,坚定地。

    小楼拦腰截断这纠葛,一喝:

    “你俩都不要吵,是我的就是我的!”

    “哦?”一个红卫兵抬起下颚:“你硬?”

    有人抬来几大块砖头。又把小楼推跌。

    “黑材料上说,这楚霸王呀,嗓子响,骨头硬,小时侯的绝活是拍砖头呢。”

    “好,就看谁硬!”

    首领拎起砖头,猛一使劲,朝小楼额上拍下去。菊仙惨叫:“小楼!不不不!是我——”

    蝶衣惊恐莫名。

    他年岁大了,不是铜头铁骨,快五十的人,蝶衣热泪盈眶。他不再是天桥初遇,那什么人事都没经历过的,从石头里钻出来的,一块小石头。风吹雨打呀。

    只见小楼吃这一下,茫然失神的脸上,先是静止,仿似安然,隔了一阵,才淌下一股殷红的鲜血

    砖头完整无缺。小楼强撑,不吭一声——

    但,

    他老了。英雄已迟暮了。终于头破了。

    本来傲慢坚持的蝶衣,陡地跪倒地上。

    菊仙屏息。小楼用血污所遮的双目看他。他连自尊都不要?下跪?于此关头,只有哀恳?

    “我认了!请革命小将放过段小楼。”

    蝶衣跪前,借着取剑,摩挲一下。然后把心一横,闭目,猛地扔在地上:

    “是我的错!”

    菊仙愕然望向蝶衣。他望向小楼。

    蝶衣只觉万念俱灰。但为了他。他终别过脸去,一身抖索,非常不舍。

    他既承担了,菊仙衷心地如释重负,也许人性自私,但她何尝不想救小楼?此刻她是真诚的,流着泪:

    “蝶衣,谢谢你!”

    蝶衣凄然划清界线,并无再看她一眼。目光流散至遥远,只对半空说道:

    “我是为他,可不是为你。”

    小楼激动得气也透不过,暴喝一声,直如重上舞台唱戏,他的本色,他的真情。

    “你们为什么要胡说!欺骗党?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不要倒下。

    还是要当“英雄”

    动作一大,鲜血又自口子汩汩流了一脸。他像嗜血的动物,嚎叫:

    “我这就跟你们走!”

    他背影是负伤的佝偻,离开自己的家。

    何去何从?

    如同所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坏分子”们,接受单位造反派的审问。

    又是主角了。

    一代武生坐在一把木椅子上,舞台的中央,寂寞而森严。两盏聚光灯交叉照射在他的粗脸上。他有点失措,如新死的魂,乍倒阴间玄界,不知下一站是什么?

    审问者的声音坚冷如锋刃,发自头顶,上方,仿似天帝的盘诘。

    问的不止一人。

    轮着班。每回都是新鲜壮悍的声音。小楼一个对付一众。自科班起,旧社会的陋习,嫖妓的无耻,同谁交往?有什么关系?年?月?日?

    记不清的小事,得一一交代。

    经一道手,剥一层皮。

    小楼的个性,遭疲劳轰炸而一点一点的消灭了——只想倒下去,睡一下,明天回到群众中,当顺民。

    到了第三天。

    聚光灯又移得更近。小楼脸上已煞白。

    “你说过要把八路怎么怎么的话没有?”

    “没有。”

    “好好想一想。”

    “没有,想不起来。”

    “你说过要打八路军么?”

    “一定没有!肯定没有!”

    “你就爱称霸,当英雄,怎么肯那么顺毛?”

    “解放了是咱们的福气。”

    “那你干嘛处处跟毛主席作对?”

    “我怎么敢”

    “你攻击样板戏!搞个人英雄主义!还用破剑来阴谋刺杀毛主席宝像!毛主席教你‘不可沽名学霸王’,你不但学足了,还同你老婆联同一气反革命!”

    “——我没——”

    突然数十盏聚光灯齐开,四面八方如乱箭穿心,强光闪刺,小楼大吃一惊,张目欲盲,整个人似被高温溶掉。

    几个,或十几个黑影子,人形的物体,拳打脚踢,皮鞭狂抽,一个拎来一块木板,横加他胸前,然后用皮带何锤子乱击。人体和凶器交织成沉闷,黯哑的回响,肝胆俱裂。

    “好好交代!”

    “”

    “不招?”

    小楼不成人形了。

    从来不曾倒下的霸王——孩提时代,日治时代,国民党时代都压不倒的段小楼,终受不了,精神和肉体同时崩溃,崩溃在共产党手中。

    他什么也认了:

    “是!我是毒草,牛鬼蛇神,我思想犯了错误,对不起党的栽培,冒犯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我我有罪!我有罪”

    急得双眼突出,耗尽力气来践踏自己:

    “我是人模狗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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