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活做得累死,东借西凑地攒钱给你念书吗?”
“我申请了国家助学贷款。”
杜天天嗤了一声“得了吧,那种东西也只是说得好听而已,其实比改户口还要难批。否则每年也不会还是有那么多孩子念不起书只能退学了。我说你,脑袋瓜给我放聪明点,有捷径不走你非要走弯路,你是猪啊?”
这就是杜天天教训人的方式,由此可见,和她妹妹是何其不同。同样的反驳话语,年年说出来,像无比尖利的针一样能把人扎死;而天天说出来,就让人觉得好气的同时又有点好笑。
夜愚心里在叹气,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地说:“总之,我的事,不要你们操心。”
“切,你以为我愿意为你操心?要不是年年来求我我会”糟了!说漏嘴了!杜天天一把捂住嘴巴,但已来不及,看夜愚震惊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经听见了。
“你说”夜愚压低声音,很严肃地问道“这是年年的主意?”
杜天天转了转眼珠“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主意。”
“是谁先提起的?”
杜天天继续转眼珠。而夜愚已经明白了,心里的感觉更加复杂,不再是愤怒,但也丝毫不觉得开心,空气里像有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勒在他身上,令得他呼吸艰难。
那个女孩究竟想干什么?
先是逼他好好学习,然后又坦白承认自己喜欢他,现在又妄想干涉他上大学的学费问题为什么要为他做那么多事情?她明知道不可能,他不可能喜欢她的,他已经有女朋友了啊她到底想要怎么样?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压在心底,每每将要呼之欲出,又被硬生生地压回去。
就在江夜愚的思绪紊乱成一片,理不出个所以然来时,急救室的红灯终于灭了,护士和医生走了出来。
杜天天连忙迎将上前,问道:“医生医生,年年得的是什么病啊?为什么会好端端地晕过去?”医生扫了他们一眼,问:“哪位是病人家属?”
“我!我是她姐姐!”杜天天瞪一眼夜愚,又补充“那个,是她哥哥。我们都是家属。”
“根据我们检察发现,病人得的应该是急性病毒性心肌炎。”
此言一出,杜天天顿时傻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医生你的意思是”
“我们准备用抗毒药物对她进行进一步的治疗,由于她的病情比较严重,而且伴有心脏扩大,所以需要长时间的休息,建议先留院观察两到四周。”
“可是她再过两星期就要高考了啊”医生叹息:“抱歉,以她目前的身体状况看,恐怕是不能参加考试了。要保证足够的睡眠和休息,避免感冒,否则如果复发,很有可能转变为慢性心肌炎,到时候就糟糕了。”
杜天天呆滞地转过头,望向夜愚,双方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她急得一把抓住医生的手说:“医生,请一定要治好我妹妹!她不能有事,她千万不能有事啊”“放心吧,我们会尽力的。”医生说完这话后就转身走了。
护士说道:“这位小姐,请来这边办下入院手续好吗?”
杜天天机械地跟着她去前台填了表格交了钱,只觉得手脚都不再是自己的了,没有一点知觉。谁来告诉她,这不是真的!这绝对绝对不是真的!年年,她那可爱的17岁花朵一般的妹妹,为什么会得这么可怕的一种病?比起干脆利落的绝症来说,这类需要长期休养又没有根治方法的病才更可怕,一想到年年以后要一直在病床上度过她的大部分时光,心就如刀绞般疼痛了起来。
夜愚买了热咖啡,递到她面前“喝下去,你会好受些。”
杜天天伸手接过,那温热的触觉,经由肌肤传达入心,然而,她却更想哭“年年她成绩那么好,却不能参加高考”
夜愚低垂着眼睛,没说话。
“其实不参加也没什么,但是,我好怕她受苦。她一出生妈妈就去世了,爸爸把她抱到我家来,我当时七岁,看着小小软软的她,觉得好可爱。”天天捂着脸,哽咽着说“并不是因为她是我爸爸唯一没染指过的女人的女儿,所以才对她没有心结,格外疼她的。而是,年年真的、真的是很招人疼的女孩子,从小就好懂事,又聪明。她帮我妈做帆船工艺品,体谅我妈为什么会那么热衷于不切实际的艺术;爸爸修电器时,她会在一旁帮忙递螺丝;她能跟每个人谈心,理解他们的寂寞和哀愁。她完全不像个孩子,而像个天使正因为这样,我们才会那么爱她。任何加诸于她身上的痛苦,都会让我也感到痛苦,所以,我我、我现在好害怕夜愚,我好害怕,如果年年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天国上的爸爸不会原谅我的,都是我,一直忙着工作,和忙着自己失恋的烦恼,所以疏忽了她,没有关心她。要是早点发现她的不对劲就好了,为什么没有早发现呢夜愚、夜愚”
她抱住弟弟,像是抱住了最后的寄慰。
而夜愚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任由她抱了很久很久。
有风从廊道那头吹过来,命运在两人心底,下了一场悲伤的雨。
大概半个小时后,甚至可能更久一些,护士小姐走过来说:“病人醒了,你们现在可以进去看她了。”
杜天天整个人一震,如梦初醒,连忙擦掉脸上的眼泪,拉着夜愚一起去病房。
在病房门外,夜愚的脚步停了一下,发觉到他的踌躇,杜天天说:“要不我先进去?你在外面等会。”
夜愚点了点头。
于是杜天天就先进去了。在房门开启和关上的那几秒里,他透过门缝看见雪白的床单,心里顿时格了一下,变得越发沉重起来。
心肌炎这个名词其实并不罕见,依稀知道那是不能剧烈运动不能累倒的一种病,而根据医生刚才说的,看来这病又分很多种,年年得的明显是其中比较严重的一种,连高考都不能参加,若是被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们知道了,不知会震惊成什么样子。有时候人算真是不如天算,每个人都敢打保票说杜年年一定能考上大学,但老天只需要玩一个小小的把戏,就让所有人的肯定全都落空。
夜愚靠在墙壁上,不知为何,又想起了周六中午榕树下的那一幕,斑驳的阳光中,年年的脸看起来是那么苍白,苍白得根本就不像是健康的人所会拥有。为什么他当时就没注意到她在生病呢?
还有刚才去她家也是,她站在那里,像是风一吹就倒,为什么当时也没发觉她在生病呢?
如果早一点发现会不会就好一点呢?
病发前不可能什么症状都没有,那么为什么她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呢?既没对他说,也没对她姐姐说。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病了?
之前觉得她太多事,老来管自己的闲事,而此刻知道了她是在怎样一种状态下为自己大费心思,感觉就变得完全不同,一颗心忽然又酸又涩,苦不堪言。
如果她把对他的关心挪一点点给她自己,估计就不会落得现在这样糟糕的地步了吧?
杜年年杜年年
江夜愚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像吟念着宿命里的一道劫,颠沛坎坷,结结巴巴。
然后,病房门又一次开了,杜天天出来喊他:“进来吧年年想见你。”
他抿紧嘴唇,低着头走进去,迎面而来的是刺鼻的药水味,年年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唇色如霜,竟比床单看上去还要白几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走到床边就停下,凝眸不语。
年年却朝他笑了一笑,声音很柔和,不复先前的尖锐:“对不起,吓到你了吧?”
“你好好养病。会好起来的。”想来想去,他只想出了这么一句安慰的话,真不是一般的蹩脚。
年年又是一笑,眼睛依然那么深黑,清晰的倒映出他的影子,细细长长的一道“姐姐告诉我,我有可能参加不了今年的高考了。”
那个杜天天,怎么能把实话跟病人说呢?这种时候,不应该是能瞒就瞒的吗?他皱眉。
年年朝他伸出了一只手。虽然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因发烧而显得有点烫。
“听着,夜愚。”年年的表情很严肃,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哀伤“如果我真的参加不了今年的高考了,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情吗?”
“什么事情?”
年年凝视着他的眼睛,很慢却又很清晰地说:“考出原本应该属于我的第一名。”
夜愚呆住了。他原本以为她会如日本漫画里常见的恶俗桥段一般,哭泣着说出“请连带我的份一起努力考试”之类矫情又煽情的对白,没想到,一开口,却是这个。
“今年的理科高考状元应该是我的,忽然就这么失去了,我不甘心。只有换成了你,我才可以不那么嫉妒。所以,你能做到吗?”
清稚的声音,分明是在说着鼓励的话,偏偏,用的却是那么骄傲的女王口吻。果然,杜年年就是杜年年,她和大部分女生,都不一样。即使柔和,也柔和得很个性,绝对不会要求同情。
于是,夜愚笑了,用和她一样闪闪发亮的眼睛说:“得了吧,这个第一,本来就该是我的。”
两人相视而笑,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自己微笑的表情,然而,在周围的一片素白中,那微笑看起来像是雪中的一点荧火,因太过微弱而显得随时都会烟灭。
夜愚走后,杜天天迟疑地问了妹妹一个问题:“虽然我知道夜愚现在成绩还不错,但全省第一,会不会要求太高了点?”
“他不是想申请国家助学贷款吗?”年年眼中有很深邃的东西“虽然那个的确很难申请,但是如果考出了第一名的话,应该就能申请得到。”
“也许我们可以再劝劝他”
年年摇头“算了姐姐,他对我们的成见太深,不是一张支票就能解决的。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比之破镜重圆的和睦亲情,我更乐于见到他的自主独立、坚强隐忍。夜愚”她低下头,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男孩子呢。”
那个男孩很好很好。
骄傲,却不自大;冷漠,但很善良;体谅别人,委屈自己,沉默寡言;遇到事情有担当,勇敢坚强;从不寄希望于依赖他人,自主独立;而且,还有一颗非常柔软的心,即使拒绝了女孩对他的告白,心里还是会为对方担心他拥有一个男孩所该有的一切美好品质,那么真实地站在那里,却偏偏,触不可及。
真是有点羡慕谭允嘉呢
长这么大,衣食无缺、聪明绝顶的她从不曾羡慕过谁,可这一刻,她羡慕谭允嘉,羡慕到,几近嫉妒。
6月6日,高考开始了。
夜愚在外婆的唠叨声中迈向考场,而年年由于出现心源性休克而再一次被送入抢救室。
6月9日,高考结束。
年年熬过了第一次病发,病情开始稳定,推离了加护病房。考完试的夜愚到医院看望她时,她在昏睡中,两人没能说上话。
6月15日,开始填报志愿。
夜愚拿着志愿卡,想起了年年的话:“s大好吗?姐姐就是那所学校的学电机工程与应用电子技术系吧,和爸爸一样”
于是,他在第一志愿栏里,填上了s大电机工程与应用电子技术系。
6月26日,成绩放榜。
b城理科类第一名的位置上,赫然写着三个字——“江夜愚”总分711。
当欣喜若狂的杜天天二话不说硬扯着他去医院准备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年年时,年年第二次出现休克,并且内脏出血、血压急剧下降,被推送进手术间。
红灯亮了起来,冷气充裕的大堂里,杜天天和江夜愚两人,互相握着一只手,额头处汗如雨下。
“我们会失去她吗?”杜天天很轻很轻地问“如果失去了年年,我们该怎么办呢?”
江夜愚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17岁,同样的年纪,本以为青春对于从小在贫困中挣扎长大的他已经够残酷,没想到,它对年年更为残忍。
2006,夏季的风吹出了幽缓的旋律,那是深埋在内心深处不曾说出来的担忧与哀伤。
始终,差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