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优的表情变得很复杂。
而夏潜移平滑如水的声音,依旧字字清晰“我经常对着镜子努力回想梦境中她的样子,我想如果我能模仿成她,也许我就会知道她是谁。我试了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怎么也模仿不出来直到今年接到去中国x城盗取文物情报的任务。黎祖儿一直以为我和她的第一次相遇是在闹市,我帮她擒拿了一个抢劫犯。她不知道,其实在那之前,我已经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关郁辉死亡前的那天下午,我和他约在2008club相见,那个时候黎祖儿在相亲,我看见她的相亲对象对她大谈特谈股经,也看见她一副很不耐烦又很无奈的样子。真是个有趣的家伙啊。而与这个有趣的家伙的第一次见面,则要更早,是在1月5号,星期六,从x城市长那拿到文物资料后,我走出市政厅,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看见很多幼儿园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老师不见了,孩子们很惊慌,然后那个时候,黎祖儿出现了,她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后,就开始领小朋友们过马路。”
他说到这里时,琥珀色的眼睛里,露出一种几可称之为艳丽的凄迷,连声音也变得因含有感情而更为动听:“我看见她转过身,对小朋友说‘来,跟着姐姐走,来这里,小心哦,来’那一瞬间,我如被电击,仿佛看见神秘的宿命之眼,在我面前豁然睁开,朗朗乾坤茫茫太清天地万物悲欢离合前世今生种种一切忽然间——灰飞烟灭。”
一滴眼泪从明珠玉露般美丽的眼睛里悄然滑落。
“我”夏潜移的嘴唇颤抖着,每个关节都在无声颤栗,轻如梦呓的说“终于想起了那个老师的样子”
尘封的记忆,真实的身份,往事历历,因着那个人的缘故,如破闸而出的洪水,汹涌残酷地来到他眼前——让他看见那个梦境里的每个细节,让他想起自己曾经安逸快乐的孩童时光,让他颤抖着发觉自己竟然不是孤儿,在这世间还有骨肉血亲!
宿命真是残忍的东西呢
如果不知道,也就认命了,认为自己之所以会走上这高度凶险的一行,是因为别无选择,因为甫一睁眼,看见的便是窃听、伪装、欺骗、色情,以及杀人;为了生存下去,为了不成为组织里那些悲惨的被淘汰者,只有拼命的努力,让自己比所有人都更冷静,更出色,也更残忍。
可是,九岁以前的记忆,受黑暗女神的指引,重新回到他被洗练了整整十七年的大脑中,随之一同回来的,还有人类的感情。
儿子对父亲的感情,弟弟对姐姐的感情,以及男人对女人的感情。
“老师是我的初恋,因为喜欢她,憧憬她,所以在她提出带我去捉蝴蝶时,毫无犹豫的就跟着去了但是,我喜欢黎祖儿,却不是因为她和老师有着相像的神态。而是,她是解开封印的人。如果说我本来只是只沉睡的野兽的话,因为她掀开了我头上的封印,所以,我苏醒了。这个世界给予我的所有感觉全都起了惊天动地的变化,重新归整组合,变得和以前再也不一样。你明白吗?小优,我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莫小优一把抓住他的手,急声说:“不可以!paul,不可以!不可以和以前不一样!你要背叛组织?脱离组织吗?你知道dad是如何对待那些企图逃脱的人的,死路一条啊,paul!”
夏潜移扬起唇角笑了一笑,然后慢慢的扭过头来看着她,莫小优的心脏因着他的那个微笑而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从不对她笑。
她一直抱怨他不对她笑,而这一次,他终于对她也露出了那种可称之为无限温文温润温暖温雅又温柔的微笑,然而,她却有点想哭。
因为,在那温文温润温暖温柔的表面下,酝酿着一场悲剧。
“我要跟她在一起。”
“哪怕只有一天,一个小时,一分钟那么,在这一天、一个小时,一分钟之内,我终于可以做我自己。”夏潜移说着摸了下她的头发,打开车门走出去。
莫小优情不自禁的扯住他的衣袖,眼神里满是乞求。
夏潜移再度对她微微一笑,慢慢的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衣袖上推开“我不会令你难做的,你可以把事实的真相告诉dad。我不会背叛他,只不过,我现在要做我自己。如果他不信,或者不肯,可以随时杀了我。”云淡风清的说完后,他关上车门,用一种无比镇定的步伐渐行渐远。
莫小优望着他的背影,狠狠一拳砸在方向盘上,闭上了眼睛。“陷入爱情的都是笨蛋!”
尤其走掉的这个,更是笨蛋中的笨蛋!
27、跟我在一起吧
病房的门轻轻的开了一线。
黎祖儿坐在地上,抱着双腿,将脑袋靠在膝上,如刺猬般蜷缩在一起。她不知道自己维持着那个姿势在地上坐了多久,只觉得一波波疼痛从后脑勺的伤口处扩散开来,令得整个身体都异常的麻木与疲惫。
真的很累。
生活赐予人类的苦楚,原来真实的鲜明存在,并不是假装看不见,感觉不到,就会消失。想起自己人生的28年,恍如一梦,很刻意的回头去寻找一些东西,却发现,其实这28年来,根本没有什么具体到可以成为概括的事件。
人生,总要有一段铭记在灵魂里的回忆。
而她现在,算不算是得到了呢?是不是就不该再有遗憾了呢?
很累。
一双鞋子慢慢的走到她面前,停下,黑色的ferraga摸,鞋面光亮的几乎映的出她的影子。她有几分呆滞的抬起头,看见夏潜移站在她面前,像个美好而遥远的梦境。
这是在做梦吧?
他明明已经跟着他老婆离开了啊为什么还会回来,还会出现在她面前呢?
自己肯定是出现了幻觉
“你”她迟疑的开口,才说了一个字,就被他打断:“我离婚了。”
咦?
夏潜移将手伸到她面前,修美如玉的手指上,光秃秃的,已经没有了那枚钻石戒指。
然而,黎祖儿却犹如在梦中,睁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他的手,毫无反应。
夏潜移朝她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睛,然后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笑着说:“我所有的财产都被判给她了,现在身无分文,所以,你得收留我了,madam。”
熟悉的温暖感觉从他手上流传过来,黎祖儿直到此时才终于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吃惊的看着他,满脸的不敢相信。“你离婚了?”
“嗯。”他笑,眉眼卿卿,泛溢着蒙蒙水光,世间不会有比他更好看的男子。
“离婚了?”
“嗯!”“离婚了?”
“嗯所以,跟我在一起吧,madam。”伴随着这一句话,他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住。而她却眼圈一红,掉下泪来。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异样,他低下头,用拇指拭去她的眼泪,动作轻柔。
“我、我我不要当第三者,你的妻子她、她太可怜了呜哇”因承受不了道德谴责的某人开始哭泣。
夏潜移将她的愧疚、惶恐、颤抖,通通看在眼里,心里的柔情逐渐扩散开来,将整个人都暖暖的围住。而这种温暖,以前总是散溢在外面,第一次,回到他的身体来。
他伸手将她再度抱紧,温柔的说:“她也不爱我,我们本就是利益结合,现在一拍两散,对双方都是好事。”
“真的吗?”她抬起雾蒙蒙的眼睛,想起那少女刚才愤怒的表情和冰冷的声音,总觉得事情不像那么容易就能解决。然而,夏潜移的表情是那么的镇定,眼神是那么深沉,看着她,看定她,笑的轻灵“madam,看着我的眼睛
她依言看向他的眼睛。
“你从我眼睛里,看到了什么?”
他的瞳仁是剔透的琥珀色,倒映出她的脸庞,彼此交叠在一起。
是我。她在心中说,我从你的眼睛里,看见了我。
“madam,你相信我吗?”
她看着他瞳仁中的自己,郑重的点了点头。
怎么能不相信呢,我爱你我是这么这么的爱着你啊“那么,就不要再计较我的过去,好不好?”
黎祖儿咬着嘴唇,再次点头,然后闭起眼睛,回抱住他。感应到的呼吸,拥抱到的温暖,聆听到的心跳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这么的真实,在她最最绝望的一刻,曙光重新折回。
上帝,谢谢你。
我从不觉得你爱我,相比那些拥有更多天赋幸运的人,我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如此的平凡与倒霉,可是,现在,我却由衷的感觉到我是被你所眷顾与宠爱着的。
谢谢你,谢谢你终于把paul赐给了我。
黎祖儿将头紧紧的靠在他的肩上,然后开始微笑,笑的无比甜蜜,笑得连窗外的夏日,都比拟不及。
她没有抬头,所以她不曾看见,上帝赐予她的这个男人眼中,依稀闪烁着泪光。那是绝望中的最后一丝挣扎,来源自阴生植物对阳光的天生渴望,以及最后一根叛逆的肋骨。
无论如何,我要当我自己。
哪怕下一刻就会死去,这一刻,我也要紧紧抓住。
所以,对不起,madam,原谅我的自私,原谅我明知道结局早已书写好,却仍是不舍得松开你的手,不舍得与你和与我自己,就这样,无法交集。
所以——请拥抱我。请信任我。请救赎我。
我想再次飞翔,飞翔在阳光之下。
“dad,对不起。”
宽大的书房,重重窗帘,将阳光尽数遮蔽。唯独书桌上点着一盏台灯,照着坐在真皮办公椅后的那个男人,也照着在办公桌前僵立不动的她。
男人约莫四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戴着幅金边眼镜,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是名典型的英国绅士,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然而,活泼俏皮的莫小优在面对他时,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感觉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承受某种巨大的压力,令得精神格外紧张。
男子的左手上戴着一只硕大的红宝石戒指,他似乎颇为喜爱那枚戒指,不停的以右手食指轻轻抚摩。
莫小优垂下头,将话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是因为那个女人吗?”
莫小优心头一震。
“叫什么来着啊,黎祖儿是吗?”男子说起中国名字时,字正腔圆,毫无外国人说中文时的那种生硬发音。
然而,莫小优听入耳中,却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有关黎祖儿的事情她未曾对人透露半句,为什么dad会知道?难道说,除了她以外,dad还安插了其他人监视paul?如果真是这样,就完了,她的隐瞒不报,对dad来说也是不可饶恕的罪行。一念至此,额头冷汗颗颗迸出,害怕到了极点。
“听说是名中国公安?”
完了,连黎祖儿的身份都知道,paul这次真的死定了!那个不听规劝的家伙啊!莫小优头皮发麻,连忙说道:“dad!请让我去杀他吧!”
男子玩味的挑起了一道眉毛。
莫小优的手在袖中扣紧,与其让dad派其他人追杀paul,不如让她去,起码,她会一枪打死他,让他免受更多的折磨。“身为paul的搭档,我没能阻止他犯下这样的错误,我失职了,所以,请dad给我将功补过的机会,让我去诛杀背叛者吧!”
“背叛者?”男子呵呵的笑了起来,却把她笑的不知所措“paul不是说,他不会背叛我么?”
“这个”虽然说paul肯定不会倒戈相向和泄露组织秘密,但是,擅自离职,对于特工来说,本就是背叛的一种啊!
男子起身,负手踱了几步,将窗帘拉开一线,阳光顿时侵袭而入,照在他脸上,将他的眉眼一分为二,一半明洁,一半阴霾。
他在笑,笑的就像是个慈祥的父亲面对顽皮儿子闯出的无伤大雅的小祸,有着淡淡的欣赏与无奈“既然他要做他自己,那就让他做吧。”
“啊?”不能怪她失态,实在是——从没见过dad这个样子!虽然他一直对paul另眼相看,青睐有加,但是,他对背叛者的铁血无情更为有名。
那样冷酷的dad,怎么可能会如此仁慈的放paul一马呢?
果然,男子的下一句话就是:“只不过,即使我不拦阻,不干涉,不破坏,他也是做不了多久的。”
“为什么?”
“你见过已经被做成标本了的蝴蝶,还能够重新飞翔的么?”无限优雅的声音里,却有着平静如水的残忍“他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野兽,嗜血、多疑和不信任人类。即使一时乱花迷眼,被软弱的感情蛊惑了心灵,但最后,还是会发现究竟什么样的生活才最适合他。到时候,他就会背叛他现在所依恋的这个人类,甚至咬死那个人,然后带着一身的伤口回到我身边。”
不会的,一个声音在莫小优的心底喊,不会的!paul不会那样子的!她从七岁时起就一直跟在他身边,非常清楚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比之组织里其他人所关注的才能、冷静、沉者和机敏,他更是个重情重义的家伙,尽管他从不说出来。而且,他一直一直被那个梦魇所纠缠,好不容易才遇见黎祖儿,那个把他从噩梦里释放出来的女人。用脚趾头都想的到,他会多么爱惜那个女人,所以他才不顾一切即使背叛组织也要回到那个女人身边。这样的他,怎么可能会咬死那个女人呢?不可能!不可能!
然而,另有一个尖细的声音却从最深层的心底冒起来说:不,那是真的,dad从来不会乱说话,往往他所说出来的,最后都会成为现实。所以,即使摆脱了组织,paul也还是得不到他所渴望的那种幸福,他和黎祖儿在一起,不是重生,而是毁灭!
“因为,这就是宿命啊”阳光中,男子如此说。
莫小优只觉有一盆冰水呼啦啦的泼下来,令她从头寒到了脚。
依稀间,耳边仿佛又回响起了她与paul曾经的对话:
“到时候你就完了!”
“有什么关系?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你还真是信奉宿命论呢。”
“不是宿命,是必然。我们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死在别人的枪下,就是死在牢中。趁早接受现实的好。”
彼时,明明看的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的paul,为什么现在反而固执的像个孩子,紧紧抓住那根脆弱的浮木,想要逃出生天,重归彼岸呢?
他明明看的比谁都要清楚的啊宿命,宿命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当第一滴鲜血沾上手指的同时,地狱之门便已朝他们打开了,根本不可能,再回到人间。
哪怕,得到天使的救赎,亦不会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