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糟糕,这不摆明了心存蔑视吗?只怕二小姐那要发飙。果然,再回头看,钱萃玉的脸已经阴沉的不行了。只听她冷冷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临渊小声道:“他叫殷桑。”每日都是由她登陆来客名单,自是晓得他的名字。
“殷桑是吗?”钱萃玉略做思索,唇边冷笑更浓“你第一日交的是首无聊诗:‘无聊复无聊,无聊何其多。红楼比才子,韶华掷蹉跎。’第二日换做了无趣诗,第三日是无畏诗,第四日是无心诗,第五日是无奈诗,我没记错吧?”
书生目光闪烁,笑笑道:“不错。人道钱二小姐过目不忘记忆超凡,果然如此。没想到区区几首不入流的打油诗你竟也能记得如此清楚,并且顺序一日不差,佩服佩服。”
“今天又是什么?无赖、无愧、无故还是无意?”钱萃玉伸手,身后两侍婢立刻从大堆文稿中好一番捣腾,才找出这位殷桑老兄今天所交的稿子。
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哭怒哀悲皆不可。”
钱萃玉只看一眼,便将那张纸撕了个粉碎,怒道:“你竟敢如此讽刺我!”
临渊推推羡鱼:“什么意思?”
羡鱼摇了摇头,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那句话怎的就惹火了二小姐。
于是临渊便求助于三小姐,钱宝儿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哭怒哀悲,所差一个笑字。其他皆不可,说明剩下的那样就可以。”
临渊惊叫出声:“那不就是‘可笑’吗?”
钱宝儿叹了口气道:“好一个哭怒哀悲皆不可,二姐这回气得够呛,看这狂妄书生如何收场。”
狂妄书生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的看着钱萃玉,不知为何,在他深如海水般的目光下,钱萃玉竟莫来由的觉得一阵心慌。
可恶!这个人,竟然敢如此讽刺她!真真可恶!
当即转身,走至最近的那张桌前提笔刷刷刷写了几行字,然后将笔一扔,以眼睨他,大有示威之意。
羡鱼好奇的将头凑过去,念道:“殷生妄也耳!恋新不念旧,残文语中伤,滔滔罪昭著,浩浩行轻狂。终有自食果,畏影迹浮光。穷山水出处,独他名为桑。”
这这这这又是什么?完全看不懂!
那边钱宝儿已拍手哈哈大笑起来:“不念旧恶,恶语中伤,罪恶昭著,自食恶果,畏影恶迹,穷山恶水。你给我二姐六个无字,她就还你六个恶字。”
钱萃玉冷冷道:“不,是七个!”她再度提笔,在诗前写了大大的三个字——“可恶诗”
殷桑沉默半响,鼓起掌来:“好,好一首可恶诗!人称天下第一才女,果然名不虚传。”
钱萃玉瞥他一眼,满脸不屑之色。殷桑却又朗笑道:“我本来的确是来这混吃混喝的,不过主人如此高才,倒教我起了景仰之意。红楼文试是吗?就请出题吧。”
钱宝儿咬唇嘻嘻笑道:“怎么,你要挑战我姐姐?”
“聊胜于无。”
又是一个无字!可恶,这书生竟敢如此小瞧于她!钱萃玉云袖一挥,怒道:“好,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何本事!”
厅中的人还没散尽,剩下的几人一听说这书生要挑战钱二小姐,当下也不走了,各个在案旁坐下看好戏。临渊、羡鱼连忙整理出两张青玉案来,以供两人比试。正在摆棋盘时,殷桑忽然道:“且慢。”
钱萃玉回身道:“怎么?你要认输了?”
殷桑微微一笑:“可是要琴棋书画皆比么?”
“当然。”
“棋我放弃。”
钱萃玉一怔:“你说什么?”
殷桑轻叹道:“我生平有三样事情是绝不敢碰的。一是下厨,二是带小孩,第三就是下棋。”
钱宝儿哈的笑了出来:“下厨是应该的,所谓君子远庖厨嘛;小孩也可以理解,你怕麻烦;但是这下棋又怎么招你厌恶了?”
“下棋是这世上最费脑力却又一无所得的无聊事情。”殷桑说的好象天经地义。钱萃玉瞪他一眼,沉声道:“好,撤去棋局。摆琴。”
殷桑拦截道:“等等。”
“你又想放弃?”钱萃玉忍不住火大,这家伙,难道只是耍着她玩?
“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弹一曲我弹一曲这样很没意思,不如你弹琴我吹萧合奏一曲如何?”
“那么如何一分高下?”
殷桑轻扬唇角笑了一笑“很简单,姑娘先弹,我若追不上你的曲律,就是我输,我若追上了,便是我赢。”
狂妄!钱萃玉冷哼一声,拂袖坐下,手指在琴弦上轻滑而过,发出几下空灵之音。
钱二小姐的琴声,可是京城出了名的,不知有多少达官贵人渴望听她一曲,却不得其门而入。在坐几人一听说她要弹琴,早已喜不自禁。书生啊书生,你找她比试,不是找死么?
指尖轻扬,琴声已起,开场如潺潺泉水,节奏时快时慢,难以捕捉,分明是成心给他一个下马威,教他追不上她的旋律。哪知殷桑只是横箫于胸,静静的听着,即不浮躁也不着急,倒让人琢磨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眼见钱萃玉越弹越快,琴音也越来越急时,一声箫声突然幽幽响起,好似在急流奔腾中一刀切断了走势,又好似在毒蛇肆游时一剑戳中了它的七寸,只听砰的一声,凤凰琴上的角弦断了,钱萃玉虽及时抽手,但也脸色煞白吓一大跳。
殷桑手抚洞箫微微而笑道:“承让了,二小姐。”
钱宝儿看到这里收起了戏玩之心,开始暗生警觉。二姐的琴声如绵绵密网,本是绝无可能赢她的,却被他寻出唯一的破绽并给以重重一击,乱了她的心神以使琴弦绷断,这书生,音律上的造诣固已不凡,但心机之深更是让人觉得可怕!他究竟是什么来历?
钱萃玉看着断了的琴弦,也是好一阵子发怔,最后一咬唇道:“好,很好。原来你就是这么追的!”
殷桑笑得好是儒雅:“只要追上了,过程嘛不重要。”
钱萃玉推琴站起,沉吟许久,转头对临渊道:“把我前天画的那幅画拿下来。”
“是。”临渊应声而去。
“天色已晚,剩下书画不如一块比了,如何?”
殷桑很好商量的说:“一切听二小姐的。”
这时临渊自楼上取来了画轴,钱萃玉缓缓将它摊平到案上,诸人探头去看,只见一片红彤之色中点了一个墨点,根本看不出画的是什么,只知道那颜色层层铺展,倒是相当好看。
“你能看出我画的是什么吗?”
殷桑绕它走了一圈,轻摸下巴做沉思状。钱萃玉见他如此,不禁有些得意,冷笑道:“我的考题就是这幅画,你若看不出来,就是你输。”
“这有何难?”殷桑抬头,眼睛明亮“二小姐画的是——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周围起了一片哗然声。他不说大家谁也看不出那画的是什么,但被他说破后再去细看,还真画的是天边的晚霞,那个墨点,自然是飞远的孤骛了。画的这么隐晦,也真亏他看得出来!
再看钱萃玉,一张脸又白转红又由红转白,表情非常古怪,像是震怒又像是欢喜,复杂到了极点。
殷桑扬扬眉毛道:“不知我猜对了没有?嗯?”最后那一个嗯字,几乎是压着鼻音发出,柔软异常,像是情人的窃窃私语。钱萃玉抬眸看他时,一双眼睛如墨般黑浓,几乎滴的出水来。
“那么”她开口,声音暗哑“请君为它题词。”
殷桑似乎被她的眼睛看得怔了一下,大改轻浮之态,他提笔,每个字都写得很慢:“斜辉脉脉落霞飞,形如水,影亦相随。掠痕微褪芳红萃,剩几笔,晚晴眉。不恨天涯共卿醉,时虽暮,却有云杯。人生若永如初见,换千古,莫相催。”
“换千古莫相催”钱萃玉的目光从画上的题字看到那只握笔的手,慢慢往上移,看到他方毅的下巴,再到那双亮如流星的眼睛,一经对上,便再难转移。
“殷桑”他的名字从她口中第二度吐出来时,便成了宿命中的一记烙印,从此,天涯海角,沧海桑田,无论世事怎么变幻,她知道她都忘不掉了,再也忘不掉这个名字,再也忘不掉这个人。
“你赢了。”钱萃玉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我认输。”
诸人齐齐起身,为这终于令天下第一才女认输的须眉男儿欢呼,没有人看到当事人的眼睛,变得多么恍惚迷离,仿佛在悔恨自己,犯下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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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好胜,纠结起一段孽缘。若她当年知晓结局会是这般不堪,她还会不会恃才自傲,摆出那红楼之试?
七年后,当钱萃玉站在翡翠山庄的大厅里,面对叶慕枫探究怜惜的目光,面对顾宇成错愕失色的脸,当曾经种种都已变成前尘旧事烟消云散时,她问自己——如果给她一个重头来过的机会的话,她还会不会选择如当初那般任性,飞蛾扑火?
她的眼中,何止只有泪光!
扭身,一言不发的奔出大厅,这一次,顾宇成因太震惊而忘了拦阻。
假山石景碧潭长廊从她身边飞快掠过,她知道自己在疯狂的奔跑,却不知道该奔向何方。天地苍茫,如此浩阔的世界里,为何没了她的容身之所?
左脚磕到一块突出的白玉石面,整个人顿时摔倒在地,她抱住一旁的抄手栏杆,哭得痛不欲生。
他不是他。
她想,水无痕不是殷桑。
殷桑视下棋为天下最无聊之事,而公子喜棋;殷桑食无辣不欢,而公子吃辣就吐;殷桑桀骜阴沉,而公子温文如玉他们那么多那么多不同的地方,最重要的一点是,殷桑爱她,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爱她之人,而公子不。
钱萃玉抱着栏杆咬牙站起来,视线一片模糊,泪眼朦胧中又依稀可见这翡翠山庄春色盎然风景如画,这样的富贵人家,这样的安逸人生,属于这个世界里的无双公子,又怎会是那落魄江湖穷困潦倒的殷桑?
“哈!哈哈!哈哈哈”她忽然放声长笑,吓到了几个路过的仆人,远远站在长廊那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刚吟了两句声音即断,她按住胸口弯下腰去,仆人们见情形不对连忙上前询问,却见鲜血自她唇边涌出,一滴一滴落在白玉石地上,当下大急道:“木先生?木先生,你怎么了?”
钱萃玉抬头,一张脸已成死灰色,她望着天边一道红霞,凄声道:“原来毕竟还是争不过你啊,老天爷,我争不过你,我认输”话音未落,人已啪的倒地。仆人急急将她扶起时,只见她双目紧闭,已经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