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撤手,谁知这一刻他的力气竟就那样大,低着头就往她面前凑,声音却还是禁不住颤“平君,我我”这两人虽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但这样近距离的接触,却还是第一次,叶平君更是胆怯,转眼之间,他热热的气息就已经拂到了自己的脸上来,她下意识地就躲“江学廷,你干什么”就听“哗”的一声,一盆凉水就泼了过来,将江学廷浇了个透心凉。
这正是烈焰遇冷冰,眨眼化成空,两个人瞬间都懵了,转过头去,只看见赵妈妈拎着个水盆也怔怔地站在门口,看着这两个人,脸都白了,半天才结巴着说:“这这怎么话说得,又撞一正着!你说你们怎么也不言语一声,这黑咕隆咚的,我就出来倒盆水,就倒盆水!”
赵妈妈扔下这一句,转身就往院子里躲,远远地还听到她念叨的声音“作孽呦,我这老太太真是要作孽呦!”
叶平君抬起头来看看湿淋淋的江学廷,忍不住就噗哧一笑,转了身往自家的院子里跑,双手按住那双扉门就要关门,却见江学廷还僵立在枣树下面,脸上都是亮晶晶的水珠,她便把门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缝隙,乌瞳明亮,唇角轻扬,对着他轻轻地笑道:“呆子,你还不赶紧回去,要着凉的。”
江学廷这才回过神来,忙就应了一声,又看了她一眼,叶平君低着头,脸颊上都是红晕,也不管他了,关了门回过头来,就见叶太太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乘凉,笑吟吟地看着她,平君就更羞了,念了一声“妈,我回来了。”叶太太笑着道:“怎么这么早回来?戏好看么?”
平君说道:“嗯,挺好看的。”叶太太就笑一笑,道:“来,给我讲讲。”平君应了一声,又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却只看到一堵高大的围墙还有那一株高过围墙的枣树而已,也不知道他走了没,她唇角扬起,就是俏皮地一笑,就走到石桌前坐下,见桌上摆着茶,才觉得口渴,就倒了一杯茶来喝,就听叶太太催促道:“我还等着你讲戏呢,你倒是说啊。”
平君就没看戏,一时间答不上来,就敷衍道:“还不都是千篇一律的,讲得是一个丈夫不信任他的妻子,后来经历了些事情,又重归于好的。”
叶太太没太明白,摇着蒲扇慢慢地道:“难道是男子薄幸,喜欢上别的女子了?”平君便道:“戏里倒是没有,但这世上的薄幸男子太多了,始乱终弃,得新弃旧的,又何必要到戏里去看。”
她有口无心地说着,下意识地又朝着墙的方向看了一眼,心里只想着江学廷到底是走还没是没走,又听到几声猫叫,就怀疑是江学廷在那里捉弄,不成想这般小女儿的心思,竟是不知不觉地挂在了脸上,叶太太看在眼里,就笑道:“学廷是不是还在外面站着呢?”
平君一下子就窘迫在那里,忙就转了话题“他早就走了,妈,我手上痒痒得很,你帮我挠挠。”她伸出雪白的手腕往叶太太的膝盖上一放,一脸笑嘻嘻的样子,叶太太便笑着拿蒲扇在平君的头上宠爱地敲了一下,轻轻道:“你这孩子,多大了还撒娇,快出去看看,若是学廷还站在外面,就让他进来,平常都进进出出的,今天这是怎么了?又疯闹起来?”
平君更是心虚,站起来红着脸道:“我才没跟他闹呢,你让我去看看,那我就去看看。”她走到门边,打开双扉门朝外面看了一眼,就看那枣树下面空荡荡的,只有月光照下一地的树影,她略有些失望,还是走下石阶,站在路中间,抬头就见一只小猫从枣树的枝干上一跳,跳到一旁的围墙上,踩着围墙上的瓦片一路“瞄瞄”地去了。
平君转过头就要回院子里,竟一眼看到前面胡同的暗地里停着一辆汽车,她怔了怔,定睛地看过去,就听到一声车门响动,在这夜巷里竟是分外的响亮,虞昶轩已经走下车来,站在空地里看着自己。
叶平君抬起头就与他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心猛地一跳,隔着这样的距离,却也能感受到他眼眸里那两道深深的视线笔直地射过来,她陡然惶恐,慌地就背过身去,竟然僵在了那里,他就想走上去,却见她转身步伐不稳地跑回院子里去,竟仿佛是要躲什么洪水猛兽一般,那双扉门被她慌慌张张地合上,发出“哐当”的声响。
月色如水,满地树影,夜巷里静寂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响。
虞昶轩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副官吴作校见到这样的情形,犹豫了半天还是推开车门下车,凉凉的夜风一阵阵地吹过来,他看看虞昶轩的脸色,不禁有点胆噤起来,竭力婉转地表达:“五少,回去晚了,恐怕夫人要担心。”
虞昶轩真是满心愤懑,二话不说“咣”的一脚就踢到了车身上,踢得又狠又重,吴作校都跟着一震,他知道这是虞昶轩发泄怒火的老毛病,但是这一脚踢在硬邦邦的车上,连吴作校的脸上都出现了悸色。
虞昶轩踢完那一脚,嘴角微微抽搐,却半天没出什么声音,吴作校看虞昶轩就那么默了半天,他那目光在虞昶轩的脚上转了一个大圈,还是顿在了虞昶轩的脸上,终究还是不怕死问了一句“五少,疼罢?”
虞昶轩终于撑不住弯下腰去,低着头靠在了一旁的车上,闷声道:“滚一边去!”
夜色很是晚了,虞氏官邸却还是一片灯火通明的模样,管家周泰才安排人端了新做好的冰糖梨汁过来,摆放在花厅里等人取用,君黛缇也来了,正和琪宣哗啦啦地拆着九连环玩,敏如和瑾宣在一侧摆弄着新剪出来的花样子,琪宣忽地道:“黛缇姐姐你弄错了,我刚才好容易要拆下来一只,被你这样一弄,岂不是功亏一篑了。”
黛缇那脸上本就透着点心不在焉的意思,被琪宣这么一说,便把九连环放下,道:“不玩了,哗啦哗啦的,我头都痛了。”琪宣道:“那不然我们到楼上二姐屋里去打小牌,你看好不好?”黛缇见要往楼上去,就又抓起了那九连环,低着头轻声道:“再坐会儿吧,坐会儿我就回家去了。”
敏如就微微一笑,朝着厅外看了看,道:“今儿可真奇怪,怎么这样晚了,五弟还没回来?”瑾宣将一个绣花绷子拿起来,插了几针,随口笑道:“想是又跟陶家姐妹跳舞去了,五弟哪里是一个闲得住的人呢,大嫂也不是没看见,五弟和陶家二妹这阵子可走的勤。”
黛缇却还是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只是脸色变了变,竟有些涨红了,敏如就漫不经心地对瑾宣道:“我倒是看见了,不过咱们父亲和陶部长的政见倒是很有些不和,我看五弟和陶二妹这一对,只怕是长不了。”
她们正这样说着,就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君黛缇立时就扭过头来看着厅门,却是虞太太从外面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侍卫处的几个人,黛缇又把头转了过来,默不作声地将九连环扔在了一旁,就听虞太太边走边道:“好好的,怎么就跑到枫台去了?那地方向来有些风大,冷得很,他这是又起了什么心魔了。”
那侍从官就一五一十地回复道:“五少说这几天陆军部事多,他留在官邸里办公反倒吵了您,这才转去枫台的,等忙完了就回来。”
虞太太坐在沙发上,听了这几句,忍不住就笑笑道:“倒难为他有这份孝心,算我没白心疼他一场。”她想了想,又道:“那你就带几个厨子下人过去,还有,把秋珞也带过去,这丫头一直伺候着他,算是个尽心的,再让”
虞太太这边话还没说完,就听得琪宣在一旁笑着道:“再把那冰糖带上两斤,燕窝称上一斤,什么人参鹿茸、螃蟹虾脚玫瑰露的,统统都带去,等到父亲回来,再给五哥一顿鞭子,这就齐全了。”
这一句话说得大有典故,除了君黛缇,就连后来嫁过来的大嫂敏如都是知道的,也撑不住笑,道:“咱们小妹真是越来越人小鬼大了,消停会罢!”瑾宣也笑道:“你这小六儿,年纪不大,知道的事儿倒是不少。”
原来虞家自祖上便是将帅之门,簪缨世族,显赫无比,虞家男子几乎是生而为将,虞昶轩未满十岁就被父亲送到南明军校里历练,虞太太历来是十分心疼这小儿子,整日里把些珍贵的药材补品往军校里送,还带了家里的厨子在学校的宿舍外面临时搭建了个小厨房,专门伺候虞昶轩,一时之间,虞家五少的名号响彻了南明军校,等到虞父从战场上回来,听说了这件事,怒气冲冲地直奔南明,走进小厨房里一看,里面正炖着冰糖燕窝粥呢,直把虞父气得双眼都充了血,把虞昶轩拎到官邸里狠抽了一顿鞭子,虞太太更是被罚到虞家私邸奉化山庄去思过了一个月,这事儿才算了结。
眼下琪宣说的正是这件久远的事情,便被忍俊不禁的虞太太在额头上戳了一指头,另有管家周泰走进来,领着侍从官去安排虞太太刚才吩咐下来的那些事情,侍从官便出了虞家官邸,径往枫台复命去了。
枫台是虞家的另一处私邸,位于金陵玉霞山下,因山上大都是枫木,一到深秋,红叶纷飞,层林尽染,故被名枫台。这天是顾瑞同当值,天才蒙蒙亮,他稍在侍卫长室里打了个盹,就听外面“砰”的一声枪响,他一个激灵,当即就从座位上弹起来,几步抢出门去,一个侍从官道:“是后院!”顾瑞同二话不说,领着侍卫就往后院冲,就见有几个早奔来的侍卫站在那里,而院子当中笔直地站着一个人,正是虞昶轩。
顾瑞同吃惊道:“五少!”
虞昶轩只平举着手臂,握着手枪在那里朝前瞄准,顾瑞同挥了挥手,让那些侍卫撤了下去,自己走上前来笑着道:“这大清早的一声枪响,五少这哪里是练枪,竟是练我们兄弟的胆子呢。”
虞昶轩也不说话,只是那眼眸深幽幽的,犹若一潭湖水般,顾瑞同看他神色简直难看极了,知道他的脾气,这会儿就退到一旁去,忽听得虞昶轩冷冷地说了一句话“她算个什么,难道还要我一再地上赶着巴结她不成!”
顾瑞同一怔,就见虞昶轩抬手又是一枪,正中靶心,这一声枪响在寂静的凌晨,分外的刺耳,惊得栖息在树上的鸟儿又是一阵扑簌簌地乱飞,顾瑞同上前一步“五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虞昶轩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地瞄了半天靶心,忽然收了配枪,转身就走,只冷冷地扔下一句:“我就不信我奈何不了她!”
这天清晨,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只把那有些淡黄的光斜斜地照进院子里,院子里都是槐树的清香,平君才洗好了脸,梳好双圆髻,端着脸盆把水倒在槐花树根下面,就见对门的赵妈妈出来择菜,她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儿,先把脸红了,自己快步走进屋去,差点与走出来的母亲碰了个正着,叶太太道:“这怎么了?冒冒失失的。”
平君微微一笑,自己到屋里拿了蓝布书包,整整裙摆,才走出门来,就听见赵妈妈在那里笑着招呼:“姑娘,上学去了。”
平君忙应了一声,也不敢看赵妈妈笑嘻嘻的样子,听得自己母亲说:“路上小心,别贪玩误了功课。”她答道:“我知道了。”就去开大门,才推开一扇门,当即怔在那里,只见一辆车停在了自家的门前,车旁站着几个卫戍,而顾瑞同站在一旁抽烟,听到门声,这才抬起头来。
平君那脸上微笑的表情一下就凝固了,顾瑞同看到叶平君,将手里的烟扔到地上,用脚踩灭了,抬起头来淡淡道:“叶小姐,跟我们走一趟吧。”
叶平君看看顾瑞同,默默地咬了咬嘴唇又松开,半晌才说“顾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你放我这一次,行吗?”
顾瑞同那脸上的表情便仿佛是僵住了一般,透着份冷淡,旁边的侍从官已经把车门打开了,顾瑞同立正站好,把头一低,手扬出做了“请”的姿势,克尽职守地道:“叶小姐,上车吧。”
叶平君看他这样,立即怒道:“这青天白日的,我就不信我不去,你们还敢抢人不成?!”
顾瑞同话也不回,只淡淡道:“叶小姐,请上车!”
正这样僵持着,就见那大门一开,叶太太和赵妈妈闻声走出来,一看这样的情形,吓得脸都白了,叶太太就抓住了平君的手,将她往自己身后藏,平君看母亲的手都在抖,她知道今天这一关定是要过的,只是母亲大病初愈,受不得惊吓,她在心里计量清楚,便对叶太太轻声道:“妈你别慌,我这是到朋友家去。”
叶太太吓得六神无主,颤着声道:“平儿”
平君也不说别的,走到顾瑞同的面前,略低了头上了汽车,顾瑞同将车门“啪”一关,自己走到汽车的前面,上了前座,另有四个侍卫站着车边踏板上押送着,一路就去了。
枫台因是在玉霞山下,有些风大,即便是这样的夏日,官邸里依然透着些清冷。庭院里特别的敞净,种着些松柏枫木,郁郁葱葱地铺开了大片的树荫,另有些千叶石榴摆在小池塘边,自有些小鱼儿在招展的大叶下自得地游着。
顾瑞同就在值班室里,才喝了几口茶,就听得楼上门响,他走出来一看,就见陆军部的政治部主任走下来,看来那边公事已经完毕了,他这才上楼走到虞昶轩的办公室里去,那门虚掩着,他叫了声“五少。”推门进去。
虞昶轩手里正拿着个卷宗在那里看,抬头看顾瑞同走进来,把卷宗随手往桌上一扔,笑着道:“你看,又是一场龙虎斗,这期南明的入校生里倒有一大部分是牟家的人,看来牟家老头是要跟楚文甫拼上一拼了。”
顾瑞同便道:“我刚才看政治部主任的脸色不太好,看来五少没如他的愿了。”
虞昶轩笑着从一旁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来,那一笑间带着点骄傲的飞扬和得意“我最烦的就是这政治部的主任了,一天到晚唧唧歪歪跟小妈似的!我就偏不给他这个面子,让他上不来也下不去。”
顾瑞同道:“只怕折辱了他的面子,让钧座知道了”他口中的钧座正是虞昶轩的父亲虞仲权了,虞昶轩便把那烟咬到嘴里,另拿出打火机来点着了,那烟雾缭绕起来,他看看顾瑞同,一张清隽的面孔上含着淡笑“顾大哥,你猜我父亲想着什么呢?”
顾瑞同也说不上来,虞昶轩笑一笑,从枪套里拔出自己的佩枪来,枪口冲下,在桌面的全国地图上慢慢地划过,那黑洞洞的枪口在奚水、南淮山这一处停住,这正是江北萧家和南面四大家族所统治的中央政府之间的分境之线。
虞昶轩看着那地图,将烟夹在左手手指间,右手握着佩枪,枪口慢慢地停在了江北萧氏军阀的势力范围上,然而此刻,那片大好河山都在他的枪口之下,虞昶轩抬起头来,淡淡地笑道:“顾大哥,告诉你一句,我父亲曾对你父亲说过,只有这里才算是敌人,非除不可,剩下的都是些废物,让他们闹去!”
虞顾两家两世的生死之交,虞昶轩这一番话,顾瑞同也在自己父亲那里听过,然而今日再从虞昶轩的口中听来,这样的野心与霸气,却依然是让人心惊,顾瑞同定定心神,就见虞昶轩在那里抽着烟,默默地遥望着窗外漫山遍野的枫叶,顾瑞同低了头,道:“五少,那位叶小姐已经在会客厅里等了一上午了。”
虞昶轩转过头来,淡然道:“那就让她继续等着吧!”他将烟蒂扔在一旁的烟缸里,走到一旁去拿挂在墙上的马鞭,转头笑道:“国防部的陈参议送给我一匹好马,下午就在校场驯马,走,我顺便给你开开眼界去!”
顾瑞同看虞昶轩兴致勃勃的样子,犹豫道:“可是叶小姐还在”这话还未说完,虞昶轩已经转过头来“废话什么!”顾瑞同忙就住了口,跟着虞昶轩一路走了出去,另外带了几名副官和侍从官,一行人离了枫台,直奔校场去了。
时值上午十点钟光景,江宅里很是安静,江学廷的长兄江学镛早早地就到钱庄里忙乎去了,江学廷自从扶桑回来后,一直就住在后院的小书房里,这会儿才在书房里看了几页书,略有些觉得烦腻,这个时间又太早,他也不好就往叶家去,便抬起头来往窗外看了几眼,院子里就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桂树,叶子之间重重叠叠,遮出一大片树荫来,几只细腰蜂子在叶间嗡嗡地飞着。
江学廷出神地看了会儿风景,忽地微微一笑,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出现了叶平君的模样,他心中爱她,自然是无时不思,无时不想,才这样想着,就见一个老妈子走到院子里,朝着书房的窗口喊道:“江少爷,太太让你到前面去呢。”
学廷一听说是长嫂传唤,忙应了一声,收拾了桌上的书,一路走到了前厅去,就听到客厅里传来一阵笑语声,又听到嫂子连声道:“李参谋李太太这真是救了我们了,今儿你若是不跟我说这个讯息,我们家学镛就要吃大亏,昨儿他还说要倒腾一笔大款子到中央银行去买黄金,说什么是一本万利的大好事儿。”
坐在客厅沙发一侧的,正是李伯仁的太太,穿着件柿子红撒金纹旗袍,很是妩媚风流,这会儿却是亲近无比地对江太太道:“这幸好我来通知的早,你们还没买,你想想政府为了回笼货币,抛售公有黄金,又是这样低的价格,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儿,这其中自然是有些小牵扯的,说什么黄金债券,政府到最后若是不认,那就是一堆废纸,你们家学镛和我们家伯仁都是朋友,现在更有了五少这一层关系,昨儿伯仁回来就跟我说,只怕学镛要吃亏,让我赶紧来通知一声,这财色二字,不就是个坑人的东西么!”
江学廷就站在厅门口,见自己的嫂子对李太太满眼感激,而李太太眉宇间的诚恳,竟是一幅掏心挖肺的模样了。他正怔着,江太太就看见了他,便露出了难得的笑模样来,对江学廷道:“学廷,你认得的好妹妹,可帮我们家大忙了。”
江太太向来都对江学廷冷言冷语的,这会儿却突然这样的亲切起来,江学廷更是愕然,道:“什么妹妹?”江太太忙就给江学廷使了个眼色,笑道:“还能有谁?不就是平君了,平君真是个有福气的,连带着我们都沾了光了。”李太太这就转头看了一眼江学廷,亲热地笑道:“这位想来就是平君的哥哥江先生吧?”
江太太向来都对江学廷冷言冷语的,这会儿却突然这样的亲切起来,江学廷更是愕然,道:“什么妹妹?”江太太忙就给江学廷使了个眼色,笑道:“还能有谁?不就是平君了,平君真是个有福气的,连带着我们都沾了光了。”李太太这就转头看了一眼江学廷,亲热地笑道:“这位想来就是平君的哥哥江先生吧?”
江学廷厌烦道:“我怎么就成了她哥哥了?”
李太太就笑着道:“早就听平君念叨着有你这么一位哥哥,扶桑留洋回来的,学的还是政法,回来就进了南明军校做学务委员,真真是个少年英才,我早就想见见了,你也是个有福气的,有这样一个妹妹。”
江学廷只觉得云里雾里,就见自己的嫂子笑着道:“依你这么说,五少和平君的事儿,是十拿九稳了?”李太太就凑到江太太的跟前,唇角抿着笑小声道:“那当然是,我给江太太透一句话罢,你们跟虞家,竟是快做亲家的人了,五少对平君姑娘好的那可简直是捧在手心里都怕摔了,平君姑娘就是闹个小性子,五少都要千哄万哄的,别的不说,前一阵子平君姑娘的母亲病得那样重,还不是咱们五少派人来送医院的,平日里绫罗绸缎,吃喝花用,五少可都全上了心的。”
李太太这般小声,却也正正好好地能让江学廷听个清楚,她顿一顿,又转过头来对着江学廷意味深长地笑道:“我且再说一个,江少爷单单是当了咱们五少的大舅爷,将来还怕没有你的好么,就等着罢。”
江学廷忽然就明白了,再看看笑容满面的李太太,顿时头重脚轻起来,耳边一阵阵嗡嗡作响,竟是茫然不知所措起来,居然转身就往外走,连自己嫂子的一迭声的呼唤都不听,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学廷这样恍恍惚惚地出了江宅,耳旁竟全都是李太太说的那些话,绞的他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地难受,他只将这几日自己的所见所闻穿起来想一想,果然是有板有眼,顿觉得那一股莫名之气涌上来,他本有些多疑,自小就是个极易胡思乱想作茧自缚的性格,这会儿竟是越想越真,越想越气,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也不用别人费力插嘴造些谣言,他自己就能把那一句“黄金最是无情物,变尽天下女儿心”参了个透。
他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繁华的街面上,就见一辆豪华的汽车停在路的一侧,一个小丫环捧着一束花往车窗里送,车窗里就传来一个女子不悦的声音,道:“这是什么糙花,我让你买些黄玫瑰来,谁让你买这样怪里怪气的东西回来了?”
那小丫头就道:“黄玫瑰没有了,二小姐,这花也很好看的,是绣球花。”
陶紫宜就把手伸出车窗,掐了一朵圆滚滚的绣球花来,随手往外一掷,道:“我管它是什么花,我就要黄玫瑰,你给我买去。”那花不偏不倚就砸到了江学廷的身上去,江学廷正在发怔间,随手便接住了那一朵绣球花,愕然地看过来,陶紫宜却“哼”了一声,怒道:“混账小子,看什么看,找死么!”说毕将头一扬,就对前面的司机道:“开车。”
那小汽车便飞快地开走了,江学廷本就没把心思往那车上放,只站在路边,那一双清澈的眼眸里透着一份黯然之色。有黄包车从他的面前拉过去,车子上的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车夫冲着他喊了一句:“先生,要不要车?”
他却是什么都听不见了,神情恍惚,脑海里更是一片乱麻,不知不觉便将手里那一簇绣球花捏碎了,撒在脚下,半晌,略略地仰头看着湛蓝干净的天空,脸上竟是一片悲壮的颜色,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来。
下午的时候,阳光移了位,照到另一面去,三楼会客室这里就有些阴冷,窗户半开着,远处就是层峦叠翠般的玉霞山,隐隐还有呼呼的风声,仿佛是海潮起伏一般,一阵阵地吹过去了。
会客室里很静,只有摆放在墙边的落地钟,指针一下下地移动着,发出嚓嚓的声响。
桌上的饭菜早就凉了,叶平君只坐在沙发上,脚底一阵阵的发麻,手也是冰凉的,门外时不时地就会传来侍卫来回走路的声音,她转过头去往窗外看着,就见外面的天空是刺目的蓝。她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是这样好的天气,江学廷拎着竹竿带着她去粘知了,捉蛐蛐,甚至和了泥去堵蚂蚁洞,那时候他们一同上私塾,贪玩误了上学,江学廷就带着她去爬私塾的墙,墙边有一株枝繁叶茂的石榴树,荫荫地挡住了半个墙面,灿烂的石榴花锦簇耀眼,犹如一树盛放的火焰,她坐在墙头上,一手捂着眼睛,一手紧攥着墙上的瓦,只是不敢往下跳,先翻过去的江学廷就站在墙底下朝着她招手“平君,平君,别害怕,我接着你,你往下跳。”
她慢慢地移开捂着眼睛的手,低着头看墙下的江学廷,他穿着干净的长衫,一脸稚气,伸出手臂,仰着头冲着她喊:“没事儿,没事儿,我伸手接着你,你快跳。”
她也是个淘气的,就壮了胆子,清脆地喊了一声“学廷,你要接住我。”把眼一闭,下定决心往下一跳,风从耳边呼地吹了过去,原来这一跳,那么一瞬间的工夫,却仿佛是一下子落了那样久,那样漫长的时间整颗心都悬起来,犹如一脚踩了空,直接栽到了深不见底的黑洞里去
门忽地一响,接着就是踏踏的脚步声,浑身冰冷的叶平君猛地从梦中惊醒,从沙发上抬起头来,只见窗外已经是乌泱泱的夜色,会客室里亮了灯,顾瑞同领着几个侍卫站在门口,顾瑞同望着平君,客气地道:“叶小姐,五少说他不想见你了,请你回去吧。”
她走出枫台的时候,夜色沉寂,枫台那样大,有侍卫领着她往外走,他站在三楼的露台上望着她,她不知道。院子里开了灯,松柏枫木在鹅卵石铺就的道路两边映下长长的影子,她月白色衣衫在夜风里轻轻地晃着,周围的景物沐在夜色里,都有些黯淡,她却依然光彩夺目,像飞舞的蝴蝶。
他手里端着一杯刚沏好的兰花茶,一面静静地遥望着她,一面慢慢地抬手将茶杯送到嘴边,缓缓地喝下去,茶香芬芳袭人,她的身影终于消失了,那一条路就空荡荡的,只剩下斑驳的树影。
他的心也一瞬间变得空荡荡的,在那里不上不下地悬着,她的身影镌刻在他的脑海里,一颦一笑,一个轻轻的转身抑或是一个淡淡的回眸
他站在那里,半天都没有动一下。
正是夜色深沉的时候,天空中挂着一弯淡金色的月亮,因长安胡同这一带住的都是平民百姓,一到了这个时间,更是安静,军用汽车缓缓地停住,叶平君才要下车,顾瑞同已经从外面给她打开了车门,平君下了车就往自己的家门走,顾瑞同转过身上了汽车,那汽车很快地开出了长安胡同。
听着那车声远去,叶平君便仿佛是刹那间丧失了所有的力气一般,立即就头重脚轻起来,一伸手扶住了一旁的枣树,一颗乱跳的心这才慢慢地平静下来,听得前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她这一天担惊受怕的,神经现在还紧绷着,慌忙抬起头来看,却是江学廷。
平君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学廷”
他淡淡道:“你干什么去了?”
叶平君听他的话音竟是透着冷意,心中微沉,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话,江学廷在这门口等了她整整一天,亲眼看着她下了军车,再兼她此时的表情,更是愤懑,一迭声地说起话来,竟如霜打雨催般的冷漠“你也不用找话来敷衍我,我全都知道了,难为人家五少这么用心,车接车送,绸缎点心,样样不少,看个戏都要楼上楼下眉目传情,我这都当了大舅爷了,听说将来还有多多的好处呢,我先在这里谢过妹妹了,将来当了五少夫人,别忘了再提携我一把!”
叶平君脸色苍白,见他愤怒的样子,知道他误会了,她目光清亮“谁给你说的这些?!”江学廷当场一声冷笑道:“我还用别人来说?我自己会用眼睛看!”
平君自小便与他一起,深知他的个性,与其此刻夹缠不清地解释还不如直接快刀斩乱麻,便从头上将那一枚玉簪子拔下来,伸手递到他的面前,不卑不亢地道:“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了这些话,但是你若信我,就别这样生气,好好地听我解释,你若不信我,就把这玉簪子拿走,从此就当不认识我!”
江学廷听她这样明白的话,心中虽是略有些忐忑,但总不想在气势上矮了她一头,丢了自己的面子,硬撑着漠然道:“已经脏了的东西,我要它做什么?”
叶平君看着江学廷,一字一顿地道:“它没脏!”
江学廷万万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理直气壮,禁不住死死地攥住了拳头,怒气一波波地冲上了他的头,冷冷道:“人干净,东西才干净!”
他那一声简直就是硬生生地来剜她的心,叶平君只看着他,刹那间泪光盈然,她平日里虽然很坚强,但毕竟还是个小女孩,这会儿到底是忍不住,声音不禁哽咽“你说什么!”
江学廷“哼”了一声,胸中的怒火几乎是要烧尽了他自己,他这样爱她,她居然就这样贪慕虚荣,他自小执拗固执,认准了的事情决难改变的,这会儿就把头一转,恨恨地道:“人干净,东西才干净,人若不干净!这东西又能干净到什么地方去?”
叶平君心中的难过简直是排山倒海,手足冰凉,却是依然站得笔直,那目光透着清冽的冷,索性再也不屑于去解释一句,他既然这样不信她,说再多又有何用,她也是心高气傲的,岂容他这样猜疑羞辱,当场抓起玉簪子,朝着他的方向狠狠地摔去,含着眼泪道:“江学廷,还你的玉簪子!”
玉簪子打到了他的身上又被反撞回来“啪”的一声落在黑暗的角落里,他究竟还是在乎她,慌就转过头来看她,就见那月光下,她苍白的脸上都是眼泪,身体在夜风里不住地抖着,他心中顿时不忍,就要上前一步,她却一把将他推开,跑到了自家的院子里,看都不看他一眼,就将那门关上了。
那夜一片死寂,唯有枣树在清冷的夜里发出沙沙的声响,街灯幽暗地照下来,倒让人觉得昏昏沉沉的,江学廷长久地站在石阶上,默默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院门,心底却是一阵阵地发空。
他踌躇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院门,不知为何心跳得利害起来,她含泪的决绝样子沉淀在他的脑海里,那一瞬间,脑海里就转过了无数个念头,纷至沓来的思绪犹如一团乱麻,他只低声地念了一句:“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