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娱乐圈里打拼出来的,阅人无数,对新晋女星品头论足是家常便饭,向来眼眶高不肯轻易赞许人,这次却例外,捧得是天上有一,地下无双。我自己看得都直脸红。
“你们没少花吧?”我笑吟吟问夏郡。
“倒也没多花,老数儿。”夏郡说“你运气好,女孩子出来打天下,长得好总占便宜。虽然人笨,笨得倒实在,合媒体的眼缘,也挺难得。我替你看好了几个本子,这下弄好了,就能上国际舞台了。”
我在网上对勾陈说:“那其实并非我最想要的。”
“你最渴望的是什么?”
“我最最最最想要的是男欢女爱,快乐人生。”
“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
“在我很难。”
“处世不能太聪明,看得透只是小聪明,会装傻才是大智慧。”
我惨笑“勾陈,你真是我良师益友。”
夏郡倒也不是只会吹牛,不知道他怎么拉的线,我被邀去剧组试镜,夏郡教训我:“做人要把握机会,能屈能伸,工作上再倔强,永不放松,人事上非要圆滑点儿才混得下去,学学人家会来事儿的,甭把你那个犟驴的样子拿出来,有时吃亏也是占便宜,听见没?”
犟驴点点头,不管怎样,夏郡还是个前辈。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还没正式开机,媒体已经炒作成一团,导演陈北刚在柏林获奖,正当红。下面的演员也不少大牌,惟一的女主角却要选用新人,网上选秀,观众投票惊天动地折腾,十几个候选人拼命争抢,人人都有希望,个个都没把握。戏没红人先火,摆明了是往红捧的架势。
“有底吗?”我多少有些不安,惴惴地,问夏郡。
他点了点头“应该问题不大,该打点的也都打点到了。你别操这心,别把现在手上的节目耽误了。”
我也点头“放心。”
试镜时从剧本里掐了一个片断,是段悲情哭戏,我点点头,我早一目十行把剧本看完。
上一个女孩儿是话剧演员出身,动作幅度都很夸张,但确实见功底。轮到我,台下人议论纷纷“不像演员啊,木。”
“冷冰冰的,怎么没表情?”
副导演犹豫一下“看看镜头再说。”
摄影师是夏郡的朋友,悄悄在我背上拍了一把“就是你了。”
我苦笑“眼看要被淘汰。”
“嗨,看完再说话。”
大屏幕上,人物特写,女孩儿的脸在光影中忽明忽暗,脸色阴郁,眸子里全是挣扎凄苦,大悲无声,痛苦深入骨髓。
我抬着头,那是陈默吗?怎么感觉像换了个人?
“哗,这女孩儿眼睛会说话。”
“灵气逼人啊!”“有分寸!拿捏得有度!”
“炉火纯青,好演技!”
大家目不转睛地看屏幕,舆论又纷纷倒回我这边来。
讲到被背叛,我是no。1。这有什么难的,简直是让我自己演自己。
“怎么样?”摄影师得意地问我。
“太谢谢哥哥了”我笑答。
“不客气,谢你自己爹妈吧,这么好一张脸,你天生是吃这碗饭的。”
说什么内在美外在美,长得好永远占便宜。
副导演很满意,他问一个刚从外边进来的陌生男子“怎么样?”
那人不答,却看着我“愿意被人看了?”
我大脑嗡的一声,那声音原来是他。
眼前分明是外来客,心里却似旧时友。
“是的。”我说,多少有点魂不守舍。
大局已定。
我的知名度本来不低,现在更是一路高唱凯歌迅速蹿红。
陈北导演的御用女主角那名头非同小可。
找了国外的杂志作封面,灯光、监制、美工、服装都是一流的,国际知名摄影师的作品,出来的效果硬是不同,评论都是陈词滥调,从头到尾谁都不得罪,模棱两可,滑头至极。但即使是这样,把一堆外文报头略加整理,翻译成中文,亦足已成为吓唬人的好材料。配一张大照片,读者很难不被那迷惑的眼神吸引,说什么心灵美,一张美丽的脸胜过几万字评论,谁也不知道那略显迷茫的眼神其实是吸食过量大麻瞳孔对光感不灵敏的结果。
我爱上了演戏。
丹凤眼,眼角微吊,眼睛下面抹淡淡青色胭脂,呼为啼妆,小脸尖下巴,白得如同官窑最精致的瓷器,三千青丝挽一只堕马髻,遍体纨素,折腰步,执宫扇亭亭而立。像穿越了时空隧道活在另一个朝代的女鬼,凄艳到地老天荒。
扇面上一行瘦金体小字: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等待是一生中最初的苍老。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
如果我遇见你是一场悲剧,我想我这辈子注定一个人演戏,最后再一个人慢慢地回忆,轻轻地叹息,后悔着对不起。
我的经历被挖出来,从出生医院到未来走势,小报记者简直无孔不入。更有无数人追问恋爱史“廿多岁女,一定有拍拖过,夏氏之前可有人追求?”香江记者自恃业内翘楚,提问尤其直接。又有人说,导演陈北早是陈默的入幕之宾,拍这个戏也全是为了捧爱将上马。
我一笑置之。不予作答。
无论失意得意,有些东西,还是不与人分享的好。埋在心里,烂掉了,也是安静的,死了也把它带进坟墓里去。才是对自己和彼人的尊重。
惟一不接受的却是我家人,我爸非常苦恼“本来想让她走学术的路子,结果读了那么多年书还是靠原始本钱混饭,一个女孩子抛头露面算什么好事儿,居然还有人羡慕她?我就想不通!”
“你爸真有意思?还有嫌钱多的?”夏郡心情一好,看什么都有意思。
“嗨,他就想让我当个天文女博士,将来给银河系小行星命名陈默她爸。”
我妈要我寄几张签名照片回家“你四表舅要的。”
我莫名其妙“我哪儿来的四表舅?听都没听过。”
我妈笑,不说话。
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古人说得真好。前天接到一个电话,居然是留校的吕小倩,自称现在当了母校的团委书记,不准我叫她全名,只许叫小倩,语气亲热得生硬“小默,当了明星就忘了老同学了?啊?拍电影也不告诉我!什么时候回家啊?我请你吃饭!”
我不知所云地应付几声,她咯咯咯笑了一阵才扯入正题,说是学院要办个多少周年院庆,请校友出席,特别强调了来的都是德高望重的在商界或学术界有一席之地的老校友,是她特意为我争取了一席之地,希望大家能看在校友分上,为母校作出贡献云云。
我笑笑,原来还是要钱。当下签一张支票送去,赏饭就免了吧,破财消灾。
更有亲戚觉得我混出了头,要我帮儿女找工作我只有苦笑。
人们疏远旧时朋友,恐怕都是因为怕累。对他好些,他就一直数从前的恩怨,仿佛没有他,就没有你,是他牺牲了做你的垫脚石,你才会有今天,不理他呢,他能满大街诉苦抱怨,什么一阔脸就变之类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沾光是应理应分,不然就是耍大牌、忘恩负义我暗暗发誓,一旦有一天我落魄了,一定什么都不说,静静来静静去,省得被人看不起。
我告诉助理“以后再有这人的电话就说我不在。”
助理惊讶“她说是你大学时候儿的好姐妹呢。”
我笑笑“好姐妹不会等到这时候儿才想起你。”
以前谈得来的几个朋友大多是性格耿直一路的,毕业以后七七八八散得差不多了。能想起我的都是回来摘桃儿的。
陈北不失为一个优秀的男人。无论从事业或者生活上看。
我并不怕与陈北的绯闻曝光,即使曝光,说实话,对我也是利大于弊。长江后浪推前浪,圈内多的是后起之秀虎视眈眈,这个世界里最不稀罕的就是青春。
最怕处女作红不起来,以后一直半红不黑,那才尴尬。
媒体也要靠炒艺人的绯闻找饭吃,没人会踢一只死狗,多的是过气女星自爆花边新闻,只求能重新在大众面前露脸。被人利用的尴尬,再精明的老戏油子们也没办法避免,能做到相互利用,已经很了不起。
有时候陈北也会开玩笑似地托起我下巴“为什么上帝要造你这个妖精?”
我冷冷扫他一眼,不做反应,他自觉无趣,正有点讪讪的。我忽地展颜一笑“打败你。”
陈北眯起眼睛“为什么是我?”
陈北这人是个人精,又是经过事儿的,什么好听的没听过?夸他事业成功他已经不放在心上了,我得另辟蹊径,我严肃地说“你的屁股好看。”
美得他屁颠儿屁颠儿的。
当然他不会当真。
婊子无情,戏子无意,教戏子做戏的人,更是水晶心肝玻璃肚肠,八面玲珑的人们,谁不知道彼此那点底细?太阳底下并无新事,男女之间,也无非就是这一点稀薄的情分了。
投资商探班时我们正在拍一场悲情戏,照例是雨景,不知道编剧为什么那么缺乏想象力,分手总千篇一律在雨天。我不禁想起宣桦说分手的那天,天气好得不得了,彩霞满天,或者悲剧总是在人最意料不到的时候发生的。
水是从外景地的河里抽上来的,有股刺鼻的异味,初秋的夜晚已经很凉,被臭水淋得满头满身,风一起,寒彻肺腑。雨点的大小不好掌握,反复重拍了好几次。我没说什么,和我配戏的小生直嚷嚷受不了。
几个群众演员私下嘀咕“人家陈默身子那么单都没说什么,看看!”
我抿着嘴苦笑,谁喜欢吃苦?可只有大牌才敢指手画脚地挑剔,小角色总是说多错多。
陈北也注意到我冷得打哆嗦,现场没有可以取暖的东西,只好把剧组一辆普桑发动起来,导演一喊cut,我和男主角立刻冲到车边,披块浴巾趴在热乎乎的前盖上取暖。
正趴得舒坦,忽然有人喊说虞总过来了,我抬起头,只看见众人纷纷围上,里三层外三层表功,我冷笑,低头假装盹着。
陈北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你不去看看?”
我笑“看一眼给加多少片酬?”
陈北趁众人不备,抬手为我理粘成一绺绺的头发“说不定一眼看上了,后半辈子可就不用受这罪了。人家会来事儿的女演员可还专门跑家里去求老板看呢。”
话有三分醋意,我抿嘴笑“我倒觉得挺享受,受罪?我不觉得。”
陈北眼里有笑意,这个人有才,心胸却窄。寻常艺人眼里老板总比导演强,只是我没有攀龙附凤的意思,攀上去又怎样?还不是人身上一只跳蚤?
两个人正卿卿我我,背后突然传来笑声“这两天可累坏陈导了,我还没向你赔罪呢。”
要不说是老板,看起来也无非一个寻常人,这虞总五短身材,没什么特别与众不同的地方,只一双眼睛精光四射,一看就是生意人。
陈北心不在焉附和着,人家是腕儿,不太需要看别人脸色行事。
虞总小眼儿倍儿亮,看到我时略呆了一下“陈小姐,演得很好啊。”
我心里暗笑,他根本没看到我们演戏,反正说客套话不费劲“虞总过奖。”
虞总毫不忌讳外人的眼光“辛苦陈小姐了,今晚戏完了我请你消夜。”
我一愣。
众人的眼光立刻暧昧起来。
“傻妞儿,”虞总车前脚走陈北后脚在化妆间追上我“老虞的饭局你都敢推?够狠的啊。”
我冷笑一声“男人的饭桌通向床。”
要卖,卖一次也够了,我还不至于人尽可夫。
陈北却忽然感动起来,一把拥我入怀,喃喃道“是因为我吗?”
越聪明的人越爱犯把自己当太阳的毛病,我很勉强地推开陈北“老夏接我来了。”
我在剧组的所作所为,夏郡不能说一无所知,但是这厮很沉得住气,我察言观色很久,没发现丝毫破绽,我甚至开始怀疑根本就是他给我下的套儿,为什么都这么巧,为什么这么一帆风顺?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世界太多悖论,我已经无力理解,也不想理解。
我有个小替身,才十八岁,很会来事儿,每天都是一脸甜甜的笑容叫所有的人哥哥姐姐。我拍戏,她跑前跑后帮我拿杂物,提词儿,比助理都勤快。我不忍心看她那么辛苦,让她自己注意休息,小姑娘扬起一张如花笑脸“没事儿姐姐,我不累。”
我有点儿难过,她还这么小。
回头跟张菲说起来,她立刻脱口而出“薛雪凝是吧?你可别搭理她!那就一公共汽车!”
我愕然“谁说的呀?不能吧?还是个孩子呢。”
“小什么小?”她倒是见怪不怪“都知道,见谁贴谁,出了名儿了她都。”
我哑口无言,想想也脸红,我又有什么资格说她?娱乐圈里女演员有几个不靠色相上位?
权色交易,银色交易,要是在小说里,女主人公都是被逼无奈走上邪路,天知道我们都是自愿的,呵呵。你可以说我贱,我不介意,世间本来就什么人都有,最爱骂妓女的就是嫖客,最爱骂荡妇的就是色狼。
想起红楼梦中柳湘莲对贾宝玉说的一句话:你们贾府只有门口的两只石狮子是干净的。如今看来,娱乐圈亦然。狮子开口、勾心斗角、笑里藏刀、唱做念打、卖身求荣、忘恩负义等情景不时上演,有人中箭落马,有人一骑绝尘成者王侯败者寇,反正是强奸,又顾虑什么姿态?等到一举成名,大可以买断媒体,一手遮天把污点包起来,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人本是最健忘的动物。
我已不再纯洁,陷入这个世界,但愿它还属于你。
我想我已经成功地忘记了宣桦,这么久了,他从未在我面前出现过一次当然,他是那种以靠女人为羞的男人。听起来很好笑是不是?几乎每个男人嘴上都不齿于这种行径,可就我所知,这种人还真不少。有一次我妈非常正式地向我提出了什么时候结婚的问题,我刚陪陈北吃饭回来,一身酒气抱着电话笑了“啊?结婚干吗呀?”
我妈有点怒了“一个女孩子,挺大岁数了还这么不着调!小夏那边是什么意思?怎么他也不急啊?”
“不知道,无所谓,管他呢。”我傻笑一阵,听得我妈直叹气。
我知道我爸妈都不大看得上夏郡,他们也就是觉得我走上这条路了,周围觊觎的人多了,不放心,想早早把我安顿下来,哈哈哈哈,我抱着电话笑得稀里哗啦的,我妈真单纯。
夏郡非常得意,他视我为他的作品。三天两头拉我出去炫耀。
“你不累呀?”我白他一眼“做造型就得半天,我不想去。”
“最后一次,以后你就不算这个圈子的了,”夏郡很正经“告别party。”
“走吧。”我顺手捞了夏郡的一件老头衫想穿。立马被夏郡截下“没见过你这样的,去好好打扮打扮,不嫌丢人。”
“想抛弃我提前一个月通知啊,我好再找主儿。”
“谁能抛弃你?”夏郡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以为他接下来要说些“谁会舍得抛弃你”什么的,谁料他说:“你根本不属于任何人。”
我笑了,这人倒还了解我。
不交心,就不会有抛弃不抛弃一说。
男欢女爱对我已经是件遥不可及的事,只要身边有个伴陪我说说话,遇事有人商量,就觉得上天待我不薄。什么叫情,什么叫爱,还不是男男女女在做戏?
上妆时觉出皮肤越发晦涩,眼角居然有了细细皱纹,我拔下一根白头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别看了,咱们是一年当十年的活着。”夏郡安慰我“好歹活过一遭,够本儿了。”
“我想戒。”
夏郡不置可否地笑笑“想从良?立牌坊?”
我不吭声,想起以前宣桦为我设计的路。心里立刻一痛。花无百日红。
夏郡见我不说话,立刻改口“好,我信我信,我帮你。”
我妩媚一笑。
夏郡为我挑的衣服都不是我的style,我试了一件深v领“这领儿也太低了吧?”夏郡不满意。
“没事儿我胸也低。”
“可不,这领儿都快开到肚脐儿上了我都没看见你胸,你这胸可真够低的。”
一只拖鞋凌空飞起“去你妈的。”
最后挑了一件小吊带,遮遮掩掩地露着后腰上的刺青,很是逗人遐思。夏郡拍拍我的肩膀“不错哥们儿,走着。”
我重申“最后一次了啊!”“行行没问题,最后一次!”夏郡答应得很痛快。
后来我想起这一刻,总联想到一个故事,一个仆人到巴格达的市场去赶集,在那里看见死神朝他装鬼脸,他吓得魂不附体,赶返家中,求主人赐他一匹马,往麦加方向逃去。
主人看着仆人向麦加飞驰,实在不服气,亲身到市场去,见到死神,问他:“你为何吓唬我的仆人?”
“死神回答:‘我没有唬吓他,我只是作了个诧异的反应———他怎么会在巴格达出现?因为今夜,他与我在麦加有约。’”
也许我们的一生早就订好轨道,一个人得多少失多少,都是命中注定的。如果这样的话,那我只能算咎由自取。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一切全都,全都会失去,你的眼泪,欢笑全都会失去。所以我们不要哭泣,所以我们不要回忆过去,所以我们不要在意,所以我们不要埋怨自己,走完同一条街,最终会回到两个世界。短的是人生,长的是幻觉,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