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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和尚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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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他已万念俱灰,四大皆空:唯一不空的,就是心里这朵花。

    不谢的花。

    有时候他想:我把她当作菩萨,渡尽苍生,众相无相,不也是件好事吗?所以,想她成了他出家的大慈大悲,念她也成了他唯一还没出家的感觉。

    他喜欢这种感觉。

    外面盛传“鹰盟盟主林投花迷上了流金寺主持善哉和尚”他很快的也有所风闻。对这流言,他不知是惊。是喜、还是忧欢,他知道开始有很多人在鄙薄他、蔑视他、憎恨他,还有人想杀死他。他知道很多人都说他没资格当“流金寺”的主持,有辱佛门。他知道林投花也知道这一切。他也知道一切。他甚至知道这流言是假的。

    他更知道这流言是林投花传出来的。

    以前,他一直很希望有一日能为林投花战死,而今,他并没有动手,可是,显然的,为她战死的时候已经到了。

    ──假如是真的那就好了,不过,就算为假的而作死战,也比什么都没有的好。

    这些日子以来,善哉就成了一个脸上常带微笑的和尚。

    其实那不是微笑。

    而是苦笑。

    可惜那不是真的。

    (绝对不是真的)

    (──只有爱上她的和尚,哪是爱上和尚的她!)

    (她真不知是怎么想的!)

    第三章你死为战

    林投花是怎么个想法呢?——

    为知道这个答案,有一天,善哉大师去“鹰盟”找林投花。

    就算他不准备问些什么,这个时候,他也一定会去找林投花的。

    原因是:“孤寒盟”盟主蔡戈汉终于再也沉不住气,率领他的手下“三十星霜”掩袭“鹰盟”

    “一毛不拔”蔡戈汉来势汹汹,而且还得到“豹盟”盟主张傲爷的大力支持,许是这突袭来得太快,令人无从应对,在这生死关头“斩经堂”的张候一时还来不及出兵救援“取暖帮”的雪青寒也只“静观其变”就连林投花的手上大将张猛禽,因驻守在外,一时也来不及回援。

    林投花和“鹰盟”总部,给“孤寒盟”和“豹盟”两面夹攻,背腹受敌,更厉害的是“两大祭酒”的欧阳线和司徒缡来个窝里反,里应外合,让林投花四面受敌,情况急殆。

    所以善哉大师赶过来的时候,是杀入重围,而不是杀出重围。

    “孤寒盟”的人并未全力拦阻善哉大师——

    他们只奉命暂时不让有人活出“鹰盟”而并未奉命活着的人不许自投“鹰盟”送死。

    “鹰盟”高手,乍见善哉大师出现,一时也不知其是敌是友。

    林投花却立即着人把他请了进去,他看见她的时候,她还是那么美不可言。他看到她仍然活着,才放下心来,一放心,就忍不住哭了起来。原来他自流金寺赶了过来,一路上都担心她已死,担心得连心都担待不下去的时候,几以为她已真的死了。直到亲眼看见她还是那么悠闲雅致,不像在战争中的活在他面前,才知道她没死。她确仍活着。他心中一宽,泪便掉了下来。

    林投花第一句话是笑。

    她的笑很单纯,但是可抵得上千言万语。

    第二句话是:“你果然来了。”

    第三句话问他:“你哭什么?我还没死。”

    善哉问:“你已经给敌人包围了,你不担心吗?”

    林投花笑道:“我已经给包围了,担心有用吗?”

    “好,”善哉下了一种比自缢更坚定的决心“我护着你杀出重围,好吗?”

    林投花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你能保护得了我吗?”

    “不能也得要试试。”善哉说“总不能干耗在此地等死。”

    林投花美美的笑了起来,轻轻咳了几声,自从她当上盟主以来,她的轻咳似乎一直未痊愈过。“你知道最令一个女子动心的是什么吗?”她居然这样问善哉,此时此境。

    善哉怔住,仿佛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有着萧韵与猿听的寂寞闲情。

    “那就是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生起了可以为他痴情而不惜死时候,”林投花自问自答,自得自怡“或者,当一个男子为了一个女子而不惜死的时候。”

    善哉苦笑,他觉得自己百里迢迢。杀气腾腾的赶来这里救她,看来只像一堆石头多于像一个人。“我当然不是前者。”他摸自己的鼻子说。

    “你当然不是。”林投花说“可是,你赶了过来,明知为了这一战会送命,但你还是赶来了。”

    然后她幽幽的说“可是,他们却不一样。只要我答应他们,淮阴张侯会来,雪青寒会马上赶到,就算是‘多老会’的虞永昼,也一样会身先士卒的赶过来的。但他们跟你不一样;只要我是属于他们的,他们就会为我做事;你却是不管我怎样如何,只要我是我,你就一定赶来效死。”

    “他们是为赢一场战争而拼死,你不是,”林投花幽幽的说,她的语音和神情,都似是一柄浸在月色里的匕首“你是为死而战,不在乎生死,只在乎我。”

    “你跟他们不一样。”她肯定的说。

    有她这句话,善哉和尚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第四章你战为死

    可是他现在要离开这里。

    至少,他是要让林投花活着离开这里。

    他拔出戒刀。

    “我们走吧。”他说“冲出去再说。”

    “走?人说‘弃车保帅,壮士断臂’,是大胆大勇的行为,可是,弃车之后,帅未必能活,而壮士断了臂之后,可能就充不成好汉了。所以,一个大智大慧的人,非到要紧关头,是绝不走这一步的。要走上这一步,就已是一种失败。”林投花说“今天,我走出这里,以后还能不能回来?拿得起。放得下是高人所为。但拿得起。放不下正是人之常情。就是因为放不下,所以才会有所进取。”

    善哉望着林投花,她柔弱得仍似崖边的一朵绝美的花,但她说的话,却似崖边的岩石。

    “怎么?没想到我长得那么清灵,人却是如此现实吧?”林投花居然还对他眨了眨眼睛说“你知道吗?人人都传我是爱上你这和尚的女子!”

    善哉道:“那是你传出来的。”

    “哦?”林投花转盼妆前小镜,用手拢起了秀发,露出一截细细的。白白的。粉粉的。柔柔的颈“何以见得?”

    善哉道:“如果不是你让流言传出来,传话的人早已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你果然很了解我,”林投花仍用手抖起头发,且用纤指握成一束,问“当年,你在阿牛家里进进出出,不是每次都自背后看我的颈,看得痴了的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就知道你当不成一个好和尚的了。”

    善哉喃喃地道:“我确不是一个好和尚。”

    林投花道:“那时候,张瓦子把我买了过来,在市肆上卖艺,见了我,就傻在那里。后来,利端明过来调戏我,梁牛先你一步出手,第二天,你却杀了利端明,人人都以为你因为利端明砸玉石不付钱而大动肝火,也有人以为你为了利端明会找梁牛麻烦先下手为强,但只有我知道,你杀人是为了我。”

    善哉失魂落魄的道:“我我杀人是为了你。”

    “何止。你当和尚也是为了我。”林投花说“你杀了人,不出家也不成了。梁牛娶了我,你就借故常常来托梁牛卖花,跟梁牛像兄弟也似的,其实是为了要接近我。后来,‘鹰盟’盟主仇十世见了我,便升了阿牛的职权,让他去跟‘取暖帮’高手拼死,而梁牛一死,仇十世就老实不客气,把我娶了过来,你就再也沉不住气了,冒充是‘斩经堂’的人,过来刺杀仇十世。人人都以为你为梁牛报仇,也有人以为你要除暴锄害,所以才行刺仇十世——其实我,心里知道,你都是为了我才做的。”

    善哉和尚把戒刀握得更紧。“仇十世待我也真不错,给我权,教我武功,信任我,可是他杀了阿牛,阿牛虽然粗鲁,不解温柔,但他对我也确是好。你行刺失败,是我向仇十世要求,保你一命,留你在‘鹰盟’。后来,我激起‘取暖帮’和‘鹰盟’反目冲突,我趁势手刃了这个丈夫──我的杀夫仇人”林投花说这些杀人的事,语音仍是象一段一段的歌声般轻柔“你是从那时候开始,才知道我不是你可以保护得了的女子,所以离开了鹰盟,回到了流金寺。”

    善哉和尚握刀的手微颤着。

    “你回到了流金寺,很快的,便没有人敢再轻视你是戴罪穿袈的,你不觉奇怪吗?那是因为我的势力,你回到流金寺不久,主持一月禅师便暴毙了,你不觉得诧异吗?那晚我着张猛禽下的手,他死了,你便扶摇直上,当上了主持,你不觉得太顺利了吗?那都是我一手策划的。”

    善哉大师涩声道:“你”“我也是迫不得已,你是个真正对我好的人,甚至不在乎我对你好不好,不要求回报。我不能把你这种人留在身边、当作心腹,但也不能平白虚耗掉。浪费了你这份心意。”

    善哉大师猛吸了几口气,才能把话说下去:“你让我当上主持,才开始盛传我就是你所爱上的和尚,那么,对追求你的人,才有搪塞的理由你。”

    “不错。我是个寡妇,而且,我还是个女人。我是有血有肉,而且有情有欲的。”林投花风清情间的说“如果我嫁给任何一个,他们都会在得到我以后,也会顺理成章的去得到我的权势。如果我让他们得到了,还会一样的爱我吗?盟里一众兄弟,还会服我吗?还会听命于我吗?还瞧得起我吗?不管我嫁给他们任何一人,都会得罪其他的人,他们都会联合起来对付我;可是我嫁给的人,不见得会跟我联合起来对付别人。我唯一的办法是:不嫁,那么,他们都会继续追求我,盟里的兄弟们,也会更加服膺我。这是我不得已、不由己的应对之法。”

    “但你不能没有借口。毫无对象,否则便应付不了他们要你表态,迫婚;”善哉从握刀的手到说话的语气都是颤抖的“所以只好放出流言:说你爱上了一个和尚。”

    “对。”林投花苍白的笑了起来,带点轻咳“大家多些恨你,少些恨我。”

    “你就不怕他们杀了我?”

    “他们也知道:谁杀了你,我就恨他,所以谁也不希望成为我恨的人。”

    “可是,今天,‘孤寒盟’的蔡戈汉杀了过来,他们,不管是‘斩经堂’的淮阴张候,还是‘取暖帮’的雪青寒,甚或是你的属下猛将‘雄霸天下’张猛禽,都没有过来救你。”

    “那你就错了。”林投花盈盈的笑道:“一个人,有一队弓箭手,虽然没有派得上用场,他也总会找个狩猎还是什么名目的,让他的箭手试一试,看箭有没有锈。弓有没有坏,箭有没有断。这一次告急,只要随时放出七色烽烟:例如蓝色就是告诉雪青寒,我嫁给他了;红色就是通知淮阴张侯,我是他的女人了;黑色就是暗示虞永昼,他是我的主人了。只要烽烟一起,他们立即会赶来相救。就连张猛禽,只要一见金色烽火,就会带部众全力相救。可是,我什么烽烟都不放;我连烽烟都不放,一样能战尽诸侯。”

    她顿了一顿,清清轻轻。吃吃唱唱的笑道:“‘孤寒盟’的蔡戈汉也是苦苦追求我的人。我让他立一个功,跟他事先约好,让他假来围剿我,我要试一试,是谁对我真情真意,并且要拔掉一些像司徒缡、欧阳线这种叛徒!”

    她这一次向善哉大师凝盼,眼神里有一种从没流露过的感情,或者是感激之情:

    “你却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你却让我失望了。”善哉手中的刀,当然落地“我为你冒死赶来,却始终只是你的玩物,你的傀儡,你高兴就玩的试验。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人来的,我处处不如你,你处处玩弄我。我可以为你一战,可以为战而死,但不可以把生命当作你的游戏,仅博你一笑。”

    林投花这才感到讶然。窗外的阳光流过她苍寒的玉颊,显得有些微慌惶:“你是真正为我好的人,难道你作战不是只为了我吗?”

    “不错,战死为红颜,又有何憾?”善哉长叹“不过,我可以为你而拼死,再多的对手、再强的敌人围攻你,我也会维护你,至死方休;但我却不能忍受你为考验我的心意而一再戏弄我。──谁也不能。”

    他哀伤的看着她,带着不忍和心死:

    “──你不会再见到我了。”

    然后他转身而去,僧衣上犹有未干的泪痕。

    稿于一九九年四月:第五度(与娥真,应钟,志荣)赴台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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