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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焦雷之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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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番惊慌忙乱之后,显然已是午后时分。

    谈伦的感觉,这过去的两三个时辰,简直像是比一个月,一年还要长久。

    除了起身服过一次药外,他根本就没有离开过这间屋子,透过他敏锐的听觉,加上他的推测,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几乎全在意料之中。

    全部的过程,大抵如此——

    史大娘、冯元搀扶着病发的朱蕊回到了她所下榻的北轩,接着向主人冷月轩告急。

    冷月轩主匆匆赶到,一番急救,来回往返数次之多——可见病势颇为严重,较诸昨夜情形又自不同。

    这一阵子忙乱,延续到半个时辰之前,才停止了下来。直到现在为止,整个冷月画轩都是静悄悄,再没有来回的脚步行走之声。

    谈伦因以猜想,很可能公主的病情没有再继续恶化,已经转危为安。

    他于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站起来活动一下,踱向窗前。

    窗外菊花正艳,午后骄阳在阵阵微风里,给人以无比温馨的感觉,只是谈伦实在提不起什么劲儿来——原以为在冷月画轩接受巴壶公治疗的这一段日子,最起码可以暂时抛却烦恼,享受一番遁世生涯,使得身心得到充足疗养,哪里会想到竟然又有了眼前的牵连?

    眼睛在满园秋色里打转,脑子里却在在反映着朱蕊方才病发时的面影

    对于谈伦来说,这种感受殊不多见,他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玉燕子冷幽兰之外,还能有什么女人能够在自己感情深处留下记忆

    对于公主朱蕊来说,双方才不过见了两次面,谈了很少的几句话,如果这其中果真滋生了感情,也只能说是初度的好感而已。

    感情之微妙,断断不能以常情衡度,谈伦与朱蕊是否基于同病相怜,或是别的因素,在彼此初初一见之下,就定下了情苗爱恨,却也不无可能。

    这一方面,谈伦可就远比娇生惯养、柔情似水的公主朱蕊要来得坚强而理智多了。

    谈伦再一次抬起的目光,正好接触到冯元恰恰踏入的身影。

    四只眼睛交接之下,无需多说,谈伦立时就领略到传自对方眼神里的凌厉敌意。

    紧接着,这位化名马奇的前朝“神武将军”不待谈伦的允许,已大步走进来。

    屋门开处,直闯而入。

    谈伦原想着与他礼貌地打上一个招呼,目睹着对方这番盛气凌人的气势,他反倒不思出声,倒要看看他意欲如何?

    “这里的情形,想必你都知道了?”

    寒着一张脸,冯元直直地逼视着对方。弄不清他心里盘算着什么,以及下一步的行动如何。

    “略知一二。”谈伦不动声色地道:“冯兄请坐下说话。”

    冯元怔了一怔,面容猝然为之一变。

    “谁告诉你我姓冯?”冯元瞪大了眼睛:“你还知道些什么?”

    “所能知道的,我都知道了。”谈伦冷冷地道:“就像足下曾是建文皇帝手下的神武将军,史大娘曾是大内的女官。”

    冯元面色又为之一变。

    “哼哼!这么说,你知道的确是不少了!”

    一霎间,他脸上现出了凌厉的杀机。

    “我曾经告诉过你,要你远离公主,你偏偏不依,如今再次肇下大祸,殿下性命,险些葬送你手,只此一端,你就死有余辜,可就休怪我手下无情了!”

    谈伦道:“足下打算如何?”

    “哼哼”鼻子里一连冷哼着,这位前朝将军,身子缓缓地向下矮了一矮,却自其身上响起了一连串的骨节脆响声,其势密如贯珠。一霎间,他那双原本已甚是凌厉的眼睛,更自显现了几许精芒。

    “巴轩主对你信任有加,我却不能苟同。哼哼!我倒要领教领教,你这成名的侠客,手底下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夫?你这就接招吧!”

    话声一落,随着他身子向前一个下塌之势,右手哧地劈出一掌。

    冯元虽曾贵为将军,但观其出手,可以猜知其早年必然精于技击,于武功一道,有着极为精湛的造诣。

    眼前这一式出手,霍然是内家“劈空掌”一系功力。

    掌势一出,堂屋里门窗齐鸣,四墙轰然作响——却有一股沉厚充沛力道,直向着谈伦当胸直袭过来。

    那一夜力敌黑翅鹰杜海波,谈伦便已窥知了他实力非同一般,眼下早已有了防备。

    虽说苦于不能施展武功,却也自有其应付之道——眼看着他修长的身子,迎着冯元凌厉的掌风,滴溜溜,走马灯也似地打起转来。

    ——随着冯元劈出的功力主流,谈伦一阵子疾转,乍看之下,只以为对方掌力所中,其实却暗含着休养生息的“四两拨千斤”无上奥妙。

    俄顷之间,已自巧妙地把冯元发出的凌厉掌力,化解了个干净。

    一霎间,掌飞衣扬,那股子为谈伦化卸开来的力道,其实并未消失,只是被对方巧妙地避开,引向殊途——随着尖锐猛厉的一声呼啸,戛然作响,穿窗破空而出,余力后劲,犹使得一扇窗户砰然作响,连连开合不已。

    原来冯元未入宫廷效力之前,已是极具声望的“北无极门”四大弟子之一。这个门派一向以深奥的内家“无极”功力见称江湖。

    冯元既是该门健者之一,功力当然可观,再加上他日后数十年浸淫锻炼,功力日高,显然又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这才在内廷众家高手之中,独树一帜,脱颖而出,乃自为当日皇室所器重,有了日后“神威将军”的赫赫功名。

    对于谈伦,他虽然也曾有过耳闻,却不知其功力到底如何,既蒙冷月轩主收留上待,当然绝非凡俗,是以一上来即行施展全力。

    ——他不知道对方身罹奇症,不便施展武功,这一手“无极摧心掌”力,也就格外凌厉,却不知如此轻描淡写地,就为对方破解了去。

    观诸对方出手,丝毫不落前人窠臼,显然高明之极,这才知道这个年轻侠士端的大非寻常。

    冯元这张脸可就有些挂不住了。

    “好!你这是真人不露相,再接着这个!”

    紧接着一个长身之势,蓦地拔空而起,室内空间有限,冯元却施展裕如,随着长衣飘风“噗噜噜!”声势里,翩若白鹭般已翻向谈伦身后,双手同时递出,直向后者一双肩头上拍落下去。

    显然他不知谈伦忌行武功,故每一出手,无不用其极。

    冯元这一式“铁琵琶手”堪称功力精湛,谈伦只要反应略迟,定难逃开,一旦为他拍着了,一双肩胛骨最起码也非得脱臼不可。

    他却偏偏不让对方称心如意。

    深精武功如谈论者,每每能识人之未识,察人之未察,若以为他受制于武功的不能施展,便可任人宰割,可就大错了。

    冯元一双手掌,眼看着即已拿向对方肩头,猛可里,谈伦身子向前一栽,却于千钧一发之际侧过身来。

    由于他事先早已拿准了部位,更能借助于落下的掌风,准确地判断出对方出手的方位,霍地侧过身来。

    冯元只以为对方出手还击,不待招式用老了,急速地点身就退,来得快,去得更快,呼地一声,已是七尺开外,俟他站定之后,才发觉到谈伦兀自站在原来地方不曾移动,比较起来,自己的来去慌张,倒像是庸人自扰,多余之事了。

    “将军身手果然可观,在下拜识了!”

    一面说,谈伦向着对方抱了一下拳,神态自如,并不着一些怒态。

    冯元呆了一呆,由不住面上生热,按说自己一连两招,并未取胜,彼此更无深仇大怨,很可以到此为止了,他却有些心有未甘,原因在于对方压根儿未曾出手,实在莫测高深,就此服输,可就太过窝囊。

    当下把心一横,决计要给对方见上一个真章。聆听之下,冯元皮笑肉不笑地一连哼了两声。

    “阁下太客气了,这里地方太小,展施不开,咱们何不到外面院子里玩玩?”

    “我看不必了!”谈沦冷冷地道:“足下一定要分输赢,里外并无不同,只可惜在下疾病在身,未能尽兴,只怕难免使足下失望!”

    冯元一时琢磨不出他话中真实含意,只以为他意在奚落,心里大不受用。面色霍地一沉,冷笑道:“好,那我们就在这里见个高下强弱也是一样,恕我失礼了!”

    在他说话之先,早已忖度了出手部位,一口真力,强压于丹田之内,早已蓄劲待发,当下身子一闪,来到了谈伦正面,双手抱了一下拳——

    这当儿,即听得呼地一声,即见他身上所着的一件宽大蓝衣,蓦地张大了许多,陡然间充满了气体,渐渐地,才又自收小了。

    一霎间,冯元那双眸子更见深邃,有似一双无形的剑锋,狠狠盯向谈伦面颊。自是左肩微微向下一沉,有似待起之鹰,这就要出手发难。

    谈伦一笑道:“尊驾原来出身北无极门,这一手‘无极气功’,虽非今世绝学,也属罕见了!”

    冯元为对方忽然报出了出身门号,不禁暗吃一惊,一口真力眼看不继,正待出手—

    —

    正面的谈伦却冷笑道:“如果我所料不差,足下想是准备以贵门的‘无极气功’,配以‘左手穿心’之式,取我正面,可是?”

    冯元禁不住又是一怔,目光益见狰狞。

    谈伦莞尔笑道:“看来这‘左手穿心’之式,不过是个诱招,真正的杀手,却在你右手石破天惊的一击,如果我没有猜错,当是贵门开山七式之一的‘怒海沉鱼’一招了!”

    冯元登时一呆,由不住后退了一步。

    “你”“这很简单!”谈伦温和中不失坚强:“在下当年曾习‘春秋正气’之功,所谓‘观目知心’、‘看肩知势’,再加上对贵门武功,略有了解,也就不难据以猜知了。”

    冯元聆听之下,极具威力的一式杀招,顷刻间瓦解冰消,心里却不无怀疑:这小子真有这个能耐?

    如若就此认输,一口气仍难下咽。心里盘算着,一双眸子闪闪有光,颇是举棋不定,显然已失去了上来的自信。

    只是若谓他就此认败服输,却言之过早。

    思念之中,他却已换了一个位置,陡然把功力聚于双掌,正待扑身而前,施展本门“开山七式’中的另一式杀着,却没有想到,仍然逃不开对方诡异神秘的观察。

    “我看你是大可不必了!”

    含着微微的冷笑,谈伦那双眼睛,瞬也不瞬地向对方注视着,那是一种足以自恃的表情。道:“方才那一招‘怒海沉鱼’未能得逞,这一招‘浪打礁’也是一样。”

    冯元谛听之下,几乎已将扑出的身子,不得不临时中止,心里大是不解,简直有些迷惑了。

    “你觉得奇怪么?”谈伦慢吞吞地又道:“理由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了,只看你聚集了功力的十根手指以及一双腿脚,便可以事先猜知!”

    冯元呆了一呆,瞠目结舌地后退了一步,一双威芒毕现的眼睛,只是骨碌碌地在谈伦身上打转,他生平对敌无数,像对方这般诡异莫测的对手,却是生平仅见,也从不知有这等玄奥离奇的路数,一时不禁对面前的谈伦,滋生出无限钦佩。

    “阁下高见,确是前所未闻!”冯元冷冷地道:“哼哼!只是这样嘴上谈兵,却不能让人心服,就算你没有猜错,却不见得你就能躲过我这凌厉的一招!”

    谈伦道:“我既能看出你待出的招式,自然有破除之法,你如不信,何妨一试?”

    冯元心里一动,真想试上一试,可是经过双方一番对答,提起的真力早已松懈,最重要的是情绪上已大见缓和,再者对方奕奕神采,更自难量。

    “那倒不必了。”冯元忽然又道:“你既知本门身法,当然知道本门无极气功之凌厉,如果你没有猜错,我果然以‘浪打礁’一招向你发难,那时你全身皆在我十指照顾之中,你又如何躲过?”

    谈伦微微一笑道:“那只是你的想法,事实上在你猝然发难以前,我却早已来到了你的身后一一这时我却有两种手法,可以制胜于你!”

    “洗耳恭听!”

    “第一种手法!”谈论侃侃而论:“我可以内家‘小天星’掌力,一掌将你真力震散,你当然知道后果之严重了。”

    冯元笑道:“我也不是傻子,岂能容你得手?只怕你掌势方撤,已为我接下来的一手‘双龙会’力毙掌下了!”

    谈伦摇摇头,冷冷一笑:“那么一来,足下便非死不可了!”

    冯元挑了一下浓眉,像是在说:“为什么?”

    “我方才不是告诉你有两种手法可以制胜么?”

    谈伦缓缓地道:“这第二种手法,就是在你有所异动时才行施展的!”

    冯元瞳子里现出难以置信的惊讶,无论如何,他已开始对当前的这个人刮目相看了。

    “本门身法,诡异莫测,疾如电掣,敌不动,我亦不动,敌一动,则我必先动”

    说到这里,谈伦亦不禁于温文气色中,现出了一片凌厉,确属不怒自威。尤其是那双深邃的眼睛,在在显示着强者的尊严,那是不容人怀疑,心存轻视的。

    “冯将军,你既出身北无极门,当然应该知道你们无极门的无极气功,并非是天下无敌,最起码,就有三种功力,可以克制贵门这种功夫。”

    冯元没有说话,神态显然已经默认。

    谈伦接下去道:“其中之一,便是我所深精的‘红手’功。”

    冯元简直惊骇了。

    谈伦道:“如果我被迫一旦施展,掌势一出,只怕在寻丈以外,你即将受害不起了”

    “这”冯元退后一步,老半天才喃喃地道:“红手功不错,是有这门功夫,只是普天之下,据我所知,只有一个人——红棉先生,擅施这门功夫,他老人家,却早已于十数年前驾归道山了。”

    谈伦点点头,颇是沉痛地道:“你说得不错,红棉先生确实已经死了,可是最起码他身后还有一个传人,这件事也许江湖上知道的不多,可是却是实情。”

    “啊!”冯元睁圆了眼:“这件事我确实不知,这个人是谁?”

    谈伦冷冷地回答道:“是我!”

    “是你!”

    “你不信?”一面说时,谈伦已缓缓扬起了一只右手。

    这只右手,在他抬起之初,简直没有一些儿异态,只是霎时之间,已变成了一片赤红。

    不仅仅是赤红而已,惊人的是“红”得那么奇怪,倒像是一块透明的红色玛瑙,由其中散发着隐隐红光。

    这是一门纯系气血内敛的精练功夫,武林之中,也只是偶闻传说而已。以冯元早年出身于北无极门,兼以丰硕见识阅历,自然知悉甚清,一看之下,即知果然正是传说中的“红棉门”秘功“一掌飞红”——“红掌”无误。

    传说中的这门功夫,全凭气血“精气”锻炼而成,练者本身,必先具有极深内功根底,遵循着一定之方,日夕苦练十年,方可论功。

    一旦功成,正如眼前谈伦所显示,即着功时,手掌其红如血,且成透明状,出掌时,只需运行内敛真力向外一逼,即有一片大小如同手掌一般的红色手影透掌而出,当受者即使练有“铁布衫”的横练功夫,也难以当受,必将遭致内脏尽摧而死。

    谈伦一经显示了“一掌飞红”的奇异现象,冯元自感万难,才知道面前的这个谈伦,非但武功精湛,简直高不可测,一时由惊惧中生出无比敬意。

    他以无比钦佩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侠士道:“冯某有眼不识泰山,谈大侠万祈海涵,这就告辞了!”

    一揖到地,转身大步离开。

    放下那只“把脉”的手,冷月轩主巴壶公用着异样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谈伦。

    “脉象宏大,郁火结肺——今天的情形不大好,莫非你又练习功夫了?”

    谈伦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为了避免冯元的纠缠,只不过显现了一下“一掌飞红”的“红掌”现象,想不到竟然形诸于脉象,依然被对方看了出来。

    “这对你是很不好的!”巴壶公冷下脸来道:“我已经再三告诫过你,不要以为这两天没有咳血就是好了,那只是暂时药力奏效,一旦你停止服药,病情立刻发作,其势只怕较前更烈!”

    说着叹息一声,脸上现出一片凄然。

    “昨天的情形,你都知道了?”

    显然指得是公主病发之事。

    谈伦又自点了一下头,却是放心不下:“她的病况如何?可好多了?”

    “暂时还不知道。”巴壶公脸上微现愁容:“这要看她今明两天的反应如何”

    缓缓抬起头,凝视着谈伦,他呐呐地道:“你已经知道了,她所患的是人世罕见之症——七情劫症,这种病在感情上是一点也受不得刺激的”

    谈伦苦笑了一下,心里不无惆怅。

    巴壶公道:“自然,这件事怨不得你,不过”

    “我明白你的意思!”

    谈伦微笑着道:“是不是你希望我搬出去?”

    巴壶公怔了一怔:“只是暂时性的,不过换个地方而已,这样也许对你们都比较好”谈伦点头道:“好吧!如果前辈认为这样较好,我自是没有意见。”

    巴壶公颔首道:“我打算请你暂时迁向点苍九峰的归云寺,那里的老方丈至青长老也曾与你有过一面之缘。那里也是我常去的地方,一旦有事,相隔又近,彼此均可有个照应,不知你可愿意?”

    那一日来时多承至青和尚的接引,才蒙巴壶公慷慨收容,谈伦当然不会忘记,他久仰至青长老大名,悉知其是一早年游戏风尘的侠僧,江湖上一度对这个老和尚颇多传说,倒是近年来忽然消失,不曾听人提起,突然在点苍山遇着了,才知道他原来驻足这里的归云寺内。既有素仰之心,一听即将移居归云寺内,他也就欣然同意。

    巴壶公见他同意迁居,甚是高兴地道:“至青老和尚与我数十年交往,堪称莫逆。

    他非仅佛学高深,武术更为杰出,即使医术也与我相差不多,他对你评价极高,看来甚是有缘,你能在他那里安心养病,可又比这里好多了。你且收拾一下,这就搬过去吧!”

    “冷月轩主”巴壶公亲自陪同谈伦来到了点苍九峰的归云寺,至青和尚合十出迎。

    双方见面,至青长老呵呵笑道:

    “昨夜佛前上香,得示有贵人来寺,正自不解,今日恭候竟日,未敢离寺,原来是轩主与谈施主来了,请进来坐。”

    巴壶公微微点头道:“和尚无事不知,势必早已知道了我的来意——我是专程送这位谈少侠来的!”

    谈伦合十施礼道:“打搅,打搅,不知大师父可肯收留我这不速之客么?”

    至青长老一双深邃的眸子,在谈伦脸上转了一转:“施主不必客套,一二日内老衲正在挂心施主,预备前往冷月画轩探访,想不到你却先来了!”

    随即迎客人内。

    谈伦原以为归云寺不过是一山间小寺,却是没有料到竟是一所颇具规模的古刹。

    随着至青长老的亲自接引,一行步入大殿。

    谈伦细观殿内柱匾,许多皆为晋唐名仕所书,料想着这归云一寺,少说也有五六百年香火历史,或因点苍一山气候极佳,既少风霜雨雪侵蚀,更因历来修护得当,看上去碧瓦飞檐,光彩依旧,这片巍峨古刹,却掩饰于一望无际的血海枫林之内,清风过处,血海翻红,碧瓦生辉,确是壮观之极。

    俟到进入大殿之内,迎着拱壁的玉座如来,金装鲜艳,十八罗汉,各有动态,无不光彩夺目,这“归云”一寺,堪称气象万千。

    至青长老将二人安置在大殿内侧的一个静室内,小和尚献上了香茶,退下。

    至青长老才自转向巴壶公。

    “日前庙里的住持师父由市上募缘回来,说是有几个陌生的碍眼人物,很是可疑,我想这腾越地方,向无生客,来必有因,老郎中,你倒是得留些仔细,以免临时措手不及!”

    巴壶公眉头皱了一皱,随即轻启笑颜,道:“这也正是我请谈先生迁移这里的原因,你我同居点苍,隔峰相望,冷月轩有什么风吹草动,你这庙里料必也清静不了,总要守望相助,安危与共才好!”“阿弥陀佛——”至青长老连声道:“罪过、罪过,老和尚早已皈依佛门,跳出红尘之外,为你照顾照顾病人或许尚可,别的可就帮不上什么忙了,你可不要拉人下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着随即又自高宣佛号,念起“南无阿弥陀佛”来了。

    冷月轩主巴壶公聆听之下,只是微笑不语。

    他二人谊在知交,素日无拘,出言诙谐,假假真真,局外人实在也摸它不清。

    至青和尚却把一双眼睛转向谈伦,注视一晌,颔首道:“那日亭内见施王时,着实令我吃了一惊,今日看来,却又是一番兴景,足证我这老朋友果有‘妙手回春’之术,佩服,佩服”

    “冷月轩主”巴壶公轻轻哼了一声,脸上并不着一些儿喜色,反倒轻轻一叹,苦笑着道:“和尚你也是深精歧黄之人,谈少侠病势不轻,我也只能稳住了他的病势,谈到医治,却还差得远”

    说到这里,自行止住,脸上兴起了一片戚容。

    和尚一双眼睛何等锐利?加以他多年来与巴壶公相处,深知其性情,更不曾见他困于病情,为过什么难来,眼前情形显然不无原因。

    “施主赏脉。”就在老捕木的方几上,为谈伦“切”起脉来。

    “阿弥陀佛——”

    和尚微微点着头:“那一只手。”

    两只手的脉搏切过之后,至青和尚表情也就不那么洒脱了,却把一双眸子视向巴壶公,苦笑了笑“我的医术比你差多了,看来谈施主已是毒入骨穴,可要借你的雷火金针一用了!”

    “这还用你说?”

    巴壶公冷冷地道:“已三度施用,方得眼前境界,也亏了他内功精湛,挺受得住,换在别人只怕”

    顿了一顿,又接道:“他这病情我这里有处方一纸,和尚你拿去斟酌,你这里斑竹甚好,服药时,加上些新刮的竹茹,似应有益。”

    随即由袖内取出书就的病情药方,卷为一卷,至青和尚接过来放于袖内。

    巴壶公又自看向谈伦道:“谈少侠好自休息.一二日内,我必再来看你!”

    即行起身告辞。

    和尚起身送出,二人就在殿外转角处伫谈一刻。

    谈伦见状,猜知是在谈说自己病情,其间或有不便明言处,自己原待送出的脚步,也就停了下来,一会的工夫,至青和尚便又转回。

    “我这里宽敞得很,后面禅房更是安静。”

    至青和尚脸上含着微笑:“谈施主你只管安心地在这里住下来吧!”

    谈伦苦笑了一下,料想着方才巴轩主与至青和尚一番秘谈,必与自己病情有关,看来自己病势定然十分严重,否则也就不必瞒着自己,一时心内索然。

    “无量佛——”和尚低低宣了一声佛号道:“施主不必为病势担忧,第一尤须放宽胸怀,我这里不似冷月画轩那边规矩多,闲暇无聊,可以各处走走,后面山房温泉,为点苍仅有特色,水质绝佳,晨昏沐浴,对你病势有益无损,一日三餐,皆有小和尚打点,不劳挂心,这就同我到后面休息去吧!”

    谈伦一笑道好,即行站起,同着至青长老一并向后院走去。

    至青和尚倒是不曾骗他。

    这里温泉的确是好极了。

    沐浴其中,只觉得百骸尽温,通体上下舒适无比,妙在水质纯清,并无异味,泉水由底部直冲而起,形成冲激力量,触及人身,不猛不徐,直似有无数手指,在你周身上下按摩推拿,加以泉水温度,很容易引人入睡。

    谈伦试着头枕池边,不过一会的工夫,竟然兴起了浓重的睡意。

    若不是隔壁邻室的一阵子水响,他真的就睡着了。

    一墙之隔的另一浴室里,正自有人在洗澡。

    倒是没有想到,双方浴室上下相通。

    想是谈伦静倚池内,没有出声,隔室浴者只当无人,说话也就失去忌讳,声音不大,却是每一个字都听进了谈伦耳中。

    好像是两个人,方自解衣入池。

    一人哧哧地向外吹着气道:“这水好热,倒是解了爷儿们身上的痒痒!”

    另一人只是鼻子里哼哼着,像是完全解脱了,只顾沉醉在温泉的润蚀里,话也懒得多说。

    先时说话的那个人话可是不少:“咱们来的日子可不少了,再要没有动静,我可真有点挨不住了,再说日子一长,保不住咱们这个假和尚的身份就得”

    “哧——”第二个人立时发声制止:“小声点,你是怎么啦?”

    谈伦心头一惊,就连方才仅有的一点睡意也打消了一个干净。

    紧接着是片刻的沉静,就连水响声也没有了。

    谈伦竖耳倾听,对方又何尝不然?

    接着水响依旧,隔室的两个人算是放了心。

    “没有人,就咱们俩”头里说话的那人,打着一口京腔:“和尚都是天黑了以后才来。”

    第二个人像是陕西口音:“话虽如此,你说话可也得小心一点,这里的和尚,哪一个都有两下子,一个看穿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尤其是那个至青方丈,嘿!他的功夫可高啦!”

    北京口音的人道:“放心吧!没错儿,你我这一身装扮还是真像,老神仙也看不出来。”

    陕西口音的人道:“话也不能这么说,短时间可以,时间一长,照样穿帮,头一个,你我头是光了,上面没有‘戒疤’,全靠帽子遮着,有一天帽子掉了,可就麻烦

    北京口音的人一面哈着气,一面说:“这话也是,算算时候,也该有人来接应了。”

    “哼!”陕西人冷笑道:“杜海波的差事是越当越回去了,怎么也该有个讯儿,把咱们干搁在和尚庙里,算是怎么回事?”

    北京人哼了一声:“这是三爷您先说,我才敢说,姓杜的打他一进来,我就看他不顺眼,老实说,这趟子差事就不该叫他来,再怎么说他总是外头人,我看八成儿他小子是想‘独搂’——吃独食!”

    “他敢!”陕西人很有点子权威:“水大漫不过船去,再怎么,有我姓官的在前头,还轮不着他逞强!”

    所谓“外头人”是指杜海波半路当差,不是正点子出身“独搂”大概是独自占功的意思。

    这番话一经听进了谈伦耳中,顿时心内雪亮,这个澡可是泡不下去了。

    早在二人洗澡谈话的当儿,他已悄悄离开了浴池,一番仔细打点,早已穿着整齐。

    这一切在他细心留神之下,没有发出一点声息。

    隔室二人显然不曾发现,犹自对答如流。

    谈伦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就只是没有看见这两个人的长相。

    这也不难,板墙上有现成的“缝”

    虽然如此,谈伦却不敢大意,原因是这两个人既与杜海波同处当差,由口气上听出,甚至于比杜海波的职位还高,武功也就可想知,谈伦可不打算在这个时候惊动了他们。

    很清楚地,他已把这两个人看到眼里。

    在淡淡的一片水雾里,像是西瓜也似地浮着两个人头——名副其实的两个和尚光头。

    一个尖脸,一个圆脸。

    尖脸的那个面有横纹,小眼睛,黄眉毛,四十来岁。

    圆脸的隆鼻高准,目光凌厉,望之不怒自威。

    有了前番对话,再打量这两个人,立觉其不是善类,大非好相与。

    只是设若换上另一副嘴脸,穿上沙门衣帽,逢人宣上一声“阿弥陀佛”情形便自不同。

    某种情况之下,人是很容易上当而自甘被欺骗的。

    黄眉尖脸的那个人,打着京腔道:“是不是杜海波生了意外?”

    目光凌厉的人,也就是那个姓官的陕西口音的人道:“也不是没有可能,哼哼,巴壶公那个老家伙我虽是没见过,可是手底下绝对错不了,说不定杜海波一时轻敌,着了他的道儿,那可就”

    “这”尖脸人傻住了:“这可怎么办?”

    “还说不定!”姓官的冷笑着说:“老六,你就是这个毛病。沉不住气,先耗着,看看再说我看,京里也该下来人了!”

    尖脸人这才放了心,脸上带着讨好的那种笑:“我是为三爷着想,要是在您手里,成就了这件大事,论功行赏,三爷您是头一份!”

    “还能少了你的?”

    “我?哈!”尖脸人油嘴滑舌地说:“秃子跟着月亮走一一就指望着沾您三爷的光啦!”

    谈伦不欲多听,就此悄悄退出。

    “冷月画轩确是已在危难之中了!这件事既然为我所见,难道就坐令发展,不与闻问么?”

    禅房里异常的静,白木案上的那一盏纱罩青灯,只是噗突突地吐着光蕊,几只飞蛾,绕灯而飞,几作壮举,却是不能身殉。

    沙门之律,慈悲为怀,所谓“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灯上纱罩大概正是为此而置吧!

    谈伦倚案而坐,凝神而思!

    他虽想静静地念上一卷经文——“耶律顶首真经”只是看不了几页,就为迫不及待的脑中思维打断了,

    无下事无奇不有,居然还有人冒充和尚,混身沙门,却是胸罗万险,意欲干下大逆不道的杀人勾当,偏偏这件事竟会为自己所发现,焉能袖手旁观?

    银铃公主点苍养病之事,虽然极为隐秘,到底风声微漏,要不然也不会惊动了这些人,看来对方也只是心中见疑,却不能就此认定。

    ——眼前这两个人,连同前此夜探冷月画轩的那个黑翅鹰杜海波,三人一组,其实只是敌人——来自宫廷大内的先头探子,旨在刺探事实真相,真正的敌人,更厉害的人物,还在后头。

    两个假和尚的一番说词,倒似证实了一件事,那就是黑翅鹰杜海波这个人,可能已经死了。

    这两个人却似不知,犹在痴痴地等,等待着他打探的结果。

    然而,正如他二人方才洗澡时的一番对答,他们已大为不耐,甚至于已猜测到杜某人可能已遭毒手。

    一个念头,突然自心地升起。

    “我何不就地把这两个败类给除了,岂不是好?”

    ——如此一来,正所谓人不知,鬼不觉,将腾腾杀机,消弭于无形之间,前道无头,后来无继,正是“斧底抽薪”上上之策。

    只是,这么一来,自己可就难免要施展武功,却是触了眼前之大忌,显然于自身病势不利

    “这件事还是草率不得”

    禁不住他心里可就大生犹豫起来。那是因为巴壶公一再耳提面命,苦口婆心地与以告诫,期期以为不可,其严重性,简直已经到了危及自己生命的程度。为己为彼,这“动武”一念,实在不容再兴。

    不如面谒方丈,把这两个“挂单”寺里的假和尚事抖了出来,一切让至青方丈处理。

    这个念头倒也在理。

    细想了想,他却又不无犹豫。

    第一,深恐打草惊蛇。

    第二,和尚吃斋念佛,慈悲为怀,未必会开杀戒,一念之仁,纵虎归山,后果之严重,不堪设想。

    这可就难了。

    窗外传过来几声狼嗥,深秋的红叶,在夜风里唰唰作响,偌大的古刹,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一些儿声息。

    谈伦为日间所见之事,异常烦闷,脑子里岔集了过多的事,感觉到前此未有的紊乱。

    不禁,他却又想到了那个染病冷月画轩的落拓公主朱蕊

    无疑,她的身世十足堪怜,虽然说是金枝玉叶的皇门公上她的生命却无日无时不在恐惧之中,甚至于连一个寻常人家的少女都比不上,更不要说还有那般离奇重症的折磨了。

    他遂即想到了朱蕊所罹患的七情劫症,确实是人世间罕见的怪症,偏偏两次病发,都与自己有关,如果因此不起,即使对方不以见罪,自己也难逃内心良知谴责。

    由是,朱蕊那张天真娇美的脸,便又映现眼前

    记忆中的这张面颊,常常与另一张曾是刻骨铭心的面影相混淆。

    犹记得他初见公主朱蕊的一刹那,仿佛即把她当成了过去刻骨铭心的恋人,事实上她们两个人,在外表神态上,确实有几分酷似,由于有了颇为强烈的主见,这个念头便根深蒂固地种植在内心深处,以致于任何时候,只要一经想起,便有些混淆不清。

    无庸讳言,玉燕子冷幽兰确实已伤了他的心!

    曾经有个时候,他很有些冲动,恨不能立刻找到这个过去的恋人,证实外面的传说是荒诞的,自己并没有死,倒要看看她如何面对这个事实,为人为己,他觉得都不应该这么作,甚至对于银刀段一鹏这个“情敌”他也心存宽恕了——如果说,在假定自己“已死”的情况下,为什么他们没有结合的权利?

    只是,如今在他忽然洞悉了这一切全是出自段一鹏有计划的预谋,以至于后者必欲置己于死地的卑鄙毒恶手段之后,他内心就再也难以平静下来了。

    现在,他十分渴望着自己的病体能够早一天康复——那一天也正是他和银刀段一鹏见面的时候。

    至于玉燕子冷幽兰,他却是早已知道,双方再也没有结合的可能了。

    每一次当他想到这里,都有强烈的震撼,甚至于耳朵里都能清晰地听见内心滴血的声音

    今夜,当他再一次想到了冷幽兰的时候,他却是出奇地冷静,与其那么痛苦地遗憾,作无济于事的内心挣扎,倒不如化遗恨为祥和,作些有意义的事情。

    如此,思虑的触角,便转移向那个处境可危、极堪同情的落拓公主朱蕊身上。

    那么清雅脱俗的少女,她的一生,方不过才自开始,如同含苞待放的枝头蓓蕾,却在无情的暴风雨侵虐之下,就似要凋零枯萎了。

    谈伦有强烈的正义感觉。

    如果说,在他目睹之下,犹能允许这种神人共愤的事情发展下去,那么,他真的会感觉到自己的生存是羞辱之事了。

    这么一想,他真有坐卧不安的感觉。

    窗外传过来当当钟响,和尚们就要休息了,钟声悠远,历久不绝,听在耳中,却只有宁静的感觉。

    推开窗户,向外眺望,透过纸窗看见,一盏盏熄灭的灯,转瞬之间,已是黝黑一片,只是在侧面知客房中,犹自有灯光透出。

    谈论看在眼里,便似有一种突发的启示,直觉地认定,那两个潜伏庙里的大内杀手,像是正在进行着什么勾当了。

    虽然说困于武功的不便施展,但谈伦的身手,犹自大有可观。

    为了掩饰本来面目,他特别换上了一件灰色僧衣,用一方布巾掩住了头脸,这般装束,即使面对面地仔细打量,也难以看出端倪。

    在他入住之初,至青方丈便曾为他介绍过庙里的一个大概形势,此刻行来,毫无碍难。

    他几乎没有怎么施展身法,便已经来到了这片院子。

    小小禅院,花树扶疏,在月色映照之下,显得分外宁静。

    一排禅房,掩饰在苍松翠竹之间,便是用以接待外来知客、挂单和尚、朝山进香的善士等的落脚住处了。

    谈伦驻足于这排禅舍前,细细地向前打量着,发觉到一共有三处窗户亮有灯光。

    正当他考虑着如何向前接近时,只听得头顶上一阵刷刷声响,落下来许多松针。

    谈伦立刻有了警觉,身子急忙向右面一转,掩饰于暗影之中。

    一片衣影,呼地自空中掠过。

    月色里,像是一只极大的夜乌——空中猝然飘下来的这个人,身法真个也同鸟一般的轻灵,起落之间,翩若惊鸿,蓦地已现身谈伦当前。

    以谈伦丰富的对敌经验,在对方未定身形之前的一霎间,正是出手制敌的最佳良机,只是这一霎,他却抑制住了。

    月色里,仿佛看见来人是个童山濯濯的和尚,正是至青方丈。

    此时此刻,谈伦是不欲与他见面的,心里一惊,忙自抽身,用“小六乘”中的“迷形幻影”身法,身子陡地向后一缩,双袖乍然向外一翻,看似向和尚脸上拂去,其实只是一个虚式,伺机却闪出了八尺开外。

    自然,以谈伦身手而论,这一招“迷形幻影”身法,果真尽力施展之下,实在无人能够阻拦得住,但是眼前他却只能在不妨碍他病情的体能之下施展,效果自是大见逊色。

    更何况他所面对的和尚,轻功身法已入极流之境,见识丰硕。谈伦身方站定,眼前疾风袭面,呼——带着和尚奇快的人影,再次来到了近前。

    “好身法!阿弥陀佛一一”

    谈伦再次闪身,正待施展轻功,离开现场,却为和尚一只大袖拦住!

    “无量佛——施主身手惊人,老衲早已知道,只是暂时还是不要施展的好,可是?”

    “你”谈伦后退了一步,瞪圆了一双眼睛。

    至青和尚微微一笑:“你我所见略同,谈施主请来老衲禅房一叙如何?”

    既已为对方点破了行藏,也就不必再“僵”下去。

    谈伦洒脱地微微一笑,道了声“请”

    和尚随即头前带路,穿过一条松间小径,来到了他所下榻的静寂院落,直入禅房。

    点燃了盏上青灯,双方入座。

    “阿弥陀佛,这里别无外人,施主可以放心说话了!”

    谈伦随即揭下了头上罩巾,颇是汗颜地道:“大师父身手惊人,在下佩服之至!”

    至青方丈宣了声“无量佛”含笑道:“只怕较之阁下还要差上许多,倒是施主才来半日,竟然看出了许多破绽,老衲真正地佩服了!”

    谈伦道:“这么说,大师父早已知道了?”

    至青和尚微微点了一下头,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施主说的是那两个鱼目混珠的假和尚?”

    谈伦点点头,心中甚是钦佩。他原以为至青方丈被对方蒙在鼓里,却是没想到老方丈早已知道,所以按兵不动,当然必有原因。

    “老衲已注意他们多日了!”老方丈呐呐道:“他们来此已近旬日,一直未曾蠢动,倒像是胸有成竹,我只怕施主上来不知,打草惊蛇,才自现身阻止。莫非你有什么发现么?”

    谈伦随即将那日温泉洗澡,无意间遇见对方之事说了一遍。

    至青方丈聆听之下,长长地念了声“阿弥陀佛”点头道:“这就证明我猜测得不错了这两个人却也并非没有来头,尤其是那个姓官的,还有当朝六品的功名,此人早年出身黑道,一向在白山黑水出没,外号叫‘笑面无常’,这人心狠手辣,早年恶迹昭彰,身上功夫不差,倒是不可轻视。至于另外那人,老衲只知道他姓常,还没有摸清他的底细。”

    谈伦想了想,却似没有听过“笑面无常”这个绰号,既然至青和尚这么说,当可知对方不是什么好相与,心中盘算着,一时没有出声。

    至青方丈一双眸子,缓缓在谈伦脸上转过,目光之中透着精深睿智,却也不无遗憾地发出一声叹息。

    “施主武功盖世,义胆侠心,原可于此一事件里襄助一臂之力,保护公主万安。只是却又与你病情大相径庭,阿弥陀佛——为施主自身安全计,这件事却是不宜插手其间,这便是老衲方才阻止你前往窥伺二人的主要原因,还望施主切记,今后务要遵嘱才好。”

    谈伦见他说得真诚,倒也不思分辩,微微点头不语。

    和尚叹道:“老衲生平,想必施主多少也有个耳闻无量佛——”

    苦笑了一下,他才接道:“不瞒施主说,老衲虽遁入空门垂四十年之久,一颗心却不能真个皈依佛主,虽然说所行不失侠义,总是有违佛规,扪心自问,愧疚万状,是以五年前立下誓愿,再不闻局外事,尤其不得造下杀孽,只可叹,偏偏又遇见了今日之事

    阿弥陀佛——看来倒像是佛祖有知,存心在向我试探了!”

    谈伦聆听之下,脸上闪过一片凄凉。

    “大师父又待如何?”

    “阿弥陀佛——”至青方丈呐呐念道:“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这个‘嗔’字,也就是我们佛门中所谓之‘心贼’,除之不易”

    他语重心长地接下去道:“以我如今的功业,犹时时刻刻地在这个字上下功夫,所谓的‘贪、痴、嗔’,佛门三毒,贪、痴易去,嗔病难愈,一沾世俗,便去不了这个‘嗔’字”

    谈伦心中不无疑问,尤其是关于佛学诸多偈语,欲兴探索,只是目下显然不是讨论这些学问的时候。

    “佛业浩瀚,无止无休,非我这门外汉所能了解其万一!”

    谈伦颇有感慨地道:“但是我所能知道的是,佛的最后终旨是广度众生,在一切的黑暗与罪恶没有消失之前,任何人如果只图自身的万劫与自保,都是自私的行为,都与佛旨相径庭,大师父你以为可是?”

    “阿弥陀佛——”至青方丈呐呐地道:“这话说来可就长了,施主年纪轻轻,有见于此,也就十分难得了!”

    谈伦眼睛里闪烁着光:“大师父,你不必自责过深,我以为在这件事里,你已不容后退,当仁不为,未必为佛祖所喜,大师父只当是驱魔去障,也就心安理得了!”

    “南无阿弥陀佛——”

    一霎间,这个和尚眸子里噙满了泪水:“谈施主所见也不差,与我心戚戚焉,我心慈祥,我血如火,正是恨不能度尽天下苍生,罢,罢无量大佛——南无阿弥陀佛—

    —”

    向谈伦微笑着,点了点头:“夜深了,施主也该休息去了!”

    说时双膝盘起,像是就要入定样。

    谈伦即行起身告辞。

    至青方丈慨叹一声,呐呐地道:“这两日我默察点苍一山,无限氤氲,红叶如火,烈阳炎炎,峰峰相叠,如入桎桔重障这一切虽仍恒常自然,较之过去并无两样,只是给我的感觉,却大是不同,显然大难之前兆阿弥陀佛——也许这里太平的日子,不复长久,为施主计,理应把握这难得时光,早日康复,离此它去,才是上上之策。”

    他随即又发出了一声长长叹息:“那两个魔障就交给我来处理,施主你乃未来光大武林之人,尚望善自珍重,万不可抱持自弃之心,这道理你可省得?”

    谈伦一笑,点头道:“我明白!”

    至青和尚忽地睁开眼睛道:“我几乎忘了,日间巴轩主来,留了许多丸药,要你每日按时服用。”

    随即指向身后:“就在那柜子里,烦你自己拿吧!”

    说罢,即行闭起双目,不再言语。

    谈伦应了一声,走过去打开柜门,即见一个桑皮纸包,正是巴壶公惯常用以包药者,当下取到手中,正待关上柜门,忽然看见置于中隔处的一封束笺,上书“壶公处方”等字样。

    多日来,对自己病情一直在悬念狐疑之中,日来服药,已不见咳血复发,偶试行气,分明运行自如,简直与过去健康时并无二致,只是已壶公每谈及自己病况时,所显现的忧容,在在显示着“病况严重”不容乐观模样,这就令自己百思不解了。

    ——眼前这张药方子,不用说正是叙述病者真实病况的凭借,谈伦打开看了一眼,果然是自己的,其中有“谈君疾”、六月息病况叙详”等字样。

    心中动了一动,处方甚厚,足足写了三张,他随即取过来匆匆过目看了一遍,一时呆若木鸡,竟自动弹不得。

    座上的至青和尚道:“可找到了么?”

    谈伦闻声一惊,重复将那卷处方放好,拿药在手,关上柜门道:“找到了!”

    至青和尚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点点头道:“就是这个,这是壶公依你病情再加入他门中神药‘冷月丸’两相调制,亲自做成的丹药,共分九十九小包,特别嘱咐我,要我告诉你每日服用一包,不可间断。”

    “阿弥陀佛——”他随即发出了一声叹息:“这九十九包灵药服下之后,料必施主的病情将大有转机了。”

    不说“痊愈”而说“大有转机”可见病情之扑朔迷离,即以神医如冷月轩主者,亦不能断言究竟。谈伦的悲哀便在这里了。

    向方丈告了扰,径自转回住处。

    整整一天,他把自己关在房子里。

    试服壶公留药,效果竟是出乎意外的好,设非是他昨夜无意中偷看了巴壶公为自己的病况申述处方,他简直有“病愈”的感觉。

    然而,现在他却知道,这种像是“病愈”的情形,只不过是一种暂时的治标现象,其效果顶多只能有“百日”之久。

    “壶公处方”之中,坦白自承谈伦所患的“六月息”怪症,是一种至今无人能根治的绝症,他唯一所能做到的,只是把对方的病势延后发作而已,这期间却须谈伦每日按时服药,每十日还需施以一次“雷火金针”之术,这样的结果,充其量也只能延后百日,以后的情形,显然便不很乐观了。

    这情形自然与谈伦所期望的完全治愈,相差何止天地?一切的希望,便都突然为之幻灭了。

    自然,巴壶公兀自在作最后的努力,尤期望在此百日之内,能够使自己对谈伦的病势发展,有进一步的掌握,以期创造奇迹。

    谈伦却是不敢存此痴望

    此刻他整个生命都充满了失望的灰色,混混沌沌,对过去未来,像是作了一番检讨,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

    这是一段痛苦的内心挣扎。

    即使你是一个最坚强的人,要想说服自己去接受充满了死亡阴影的命运安排,也是不容易的。

    几度内心挣扎,情绪起伏,几乎难以自己,直到傍晚日落时分,他才安静了下来。

    晚膳时刻,他已说服了自己,不再沮丧,和众家僧人一并来到了食堂用饭。

    公主朱蕊再一次病发的消息,像是一声无音的迅雷,震惊了整个冷月画轩。

    整整一天的时间,巴壶公坐镇在朱蕊下榻的北轩,一番服药救治,看看已是黄昏时分,才像是安静了下来。

    化名“马奇”的前朝神武将军冯元,以及“坤宁宫”内侍女官史大娘,话也没有一句,只是默默地对看着。

    朱蕊既不再哭闹,气氛便忽然地静了下来,偌大的厅室,再也没有一些儿声息。

    清风吹来,只有悬挂在长窗当前的那一串“紫贝”风铃叮叮作响,配合着旋转的缓缓动态,这声音极其悦耳,每一声,都像是充满了灵性的针尖,试探着扎进到人的意识里

    史大娘忍不住自位子上站起来,偏过头向着里面的闺室倾“没有声音了八成儿是睡着了吧?”

    叹了一口气,她又坐下来,脸上神色。说不出的疲惫:“这可怎么是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拿什么给圣上交差?”

    心里一阵子难受,连眼泪也淌了出来。

    冯元也只是苦笑而已。

    “要依着我,就不该叫谈先生走!”

    史大娘拭了一下眼角的泪:“冯大人你也听见了,没日没夜地,咱们这一位嘴里只是叫着‘沦哥哥’,可见得她心里是多么惦记着他了,如果他不走,见了面,也许还不会变成这个样子,现在你看,这又该怎么办呢?”

    冯元站起来走向窗前,怅怅地向外面看着,心里盘算着此番得失,却也不无后悔。

    珠帘揭处,冷月轩主巴壶公由里面走出来。

    冯元立时迎上去道:“怎么样?”

    巴壶公一声不哼地坐下来,半天才呐呐地道:“暂时睡着了。”

    史大娘道:“阿弥陀佛——谢谢老天,就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巴壶公苦笑道:“这是没有用的,醒了以后,她还是会闹的!”

    摇了一下头,他缓缓地接道:“也许我错了,不该要他离开这里”

    这个“他”不待明言,自然指的是谈伦,谁都明白。

    “轩主你也这么认为?”

    冯元睁大了眼:“这又为了什么?”

    “脑有所思,心有所念。”

    巴壶公看了面前二人一眼:“殿下刻下所思念的只有一个谈伦,这谈伦便是她唯一活命之机了”

    冯元、史大娘就像每人着了一记兜心拳,面面相觑,顿时作声不得。

    “事情是这样么?”

    史大娘不胜诧异地道:“老天,他们总共才见过两次面,这怎么会呢?”

    巴壶公冷冷一笑:“这情形诉诸常人,也许有违情理,可是出自殿下身上,可就另当别论。”

    冯元、史大娘只是呆呆地向对方看着。

    巴壶公轻轻一叹道:“也是我疏忽了,殿下是患有七情劫症的人这类病人,感觉较诸常人要脆弱得多,是受不得一些刺激的,可怜的公主她自幼生长深宫,却又饱经忧患,由于她特殊的身份,不要说知己的朋友,就连一个能平日说话的人也没有,忽然遇见了谈少侠这等人物,自然便引为生平罕见的知己了!”

    冯元重重地叹了口气道:“这可怎么是好?殿下乃千金之躯,谈少侠他不过一介平民怎么配”

    “你把话扯得太远了!”

    巴壶公冷冷地道:“没有人为他们论及婚配,目下是救治殿下性命要紧!”

    冯元呆了一呆。

    巴壶公颇似不悦地又道:“如果这么说起来,足下乃一品将军之尊,我却不过是一个荒山野地的布衣郎中,便是与你说话的资格也没有了,更何况给公主殿下看病了。”

    冯元脸上一红,这才觉悟到自己说错了话。眼前正是求人的时候,万万开罪不起,当下站起来,深深向着巴壶公打了一躬:“先生万请海涵,冯某不会说话,唐突了高人,这里当面告罪了!”

    史大娘见巴壶公意似不悦,也发觉到冯元说惜了话,慌不迭解说道:“冯大人有口无心,他是为公主着想,轩主你老人家可千万不要多心。”

    巴壶公叹息一声道:“冯兄请坐,倒是我失言了!”

    冯元这才坐下来,思及公主病情,自己职责,终是心头不乐,不由得现出了一番惆怅。

    史大娘焦急地看着巴壶公道:“巴轩主,你老人家看这件事怎么好呢?”

    话声才住,即听得内室传出朱蕊梦呓之声。

    史大娘呆了一呆,轻手轻脚地起身进入,少顷又自步出,一时面有戚容。

    “殿下情形如何?”冯元忍不住问,一脸关切模样。

    史大娘轻轻一叹,看了巴壶公一眼,略似尴尬地道:“一口一个‘伦哥哥’,这可怎么是好?”

    冯元倏地转向巴壶公,喉结动了一动,却是没有出声——他原想请对方立刻接回谈伦。但是当日反对谈伦居此最力的也是他,此番再由自己嘴里要求接回,岂非出尔反尔,实在碍难出口。

    史大娘又叹了一声,眼巴巴地看向巴壶公:“俗语说,心病终须心药医,殿下此刻心中所念只有谈相公这个人,轩主你老人家看看,咱们是不是应该设法把谈相公给接回来?”

    “对了,”冯元顺其口势道:“接回来吧!”

    冷月轩主巴壶公其实本有此意,只是有意等着对方先开口。

    谛听之下,他才微微点了一下头,却又面有难色。

    冯元道:“轩主若有为难,就由在下出面,我看这件事是事不宜迟”

    巴壶公慨叹一声道:“冯兄有所不知,这个谈少侠可是大非寻常人物,当他是呼之则来,挥之即去,可就错了,更何况”顿了一下,他目视当前二人迟迟开口道:

    “他的病势较诸殿下,怕是更为严重,只是为我药力止住,暂时没有发作,一旦发作起来,可就有性命之忧,此时此刻,要他来这里是否合适?如是利一害一,岂是我辈所能为,所愿为?”

    冯元怔了一怔:“巴公,你所谓的‘利一害一’”

    “唉——”巴壶公叹息道:“未来的冷月画轩,保不住一场浩劫谈少侠固然神功盖世,可是限于病势,却不便施展武功,观其实际,却又未能自免纵是保得殿下无羔,也无济于他的病势,岂非是‘利一害一’?”

    冯元这才明白了。

    “巴公此言差矣!”冯元鼻子里哼了一声:“苟或如此,谈少侠才令人钦佩”

    他随即明白过来,自己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是未必为旁人所接受。

    巴壶公微微摇头:“这就要看各人的想法了”

    他随即轻叹一声,接下去道:“站在一个医者的立场,总是乐观人之生,而不忍见其死,人家千里迢迢,满怀信心地投奔就医于我,我自然千方百计而为其生了!”

    冯元满脑子忠君效死,确信赤胆忠心,一心只为了公主活命,并不把局外人之死活看在眼里,巴壶公这番话,他显然不以为然。一时却又不便顶撞,心中念着朱蕊的安危,却是五内如焚!

    “那么轩主你又打算如何?莫非就任凭殿下这么耗下去?”

    “冯兄不必着急,”巴壶公冷冷地道:“殿下既住在我这冷月画轩,她的安危自然有我负责,且容我再好生想想。”

    史大娘“唉”了一声道:“轩主,我看你老人家就不要再耽搁了,还是去请谈相公过来一趟吧!回头殿下醒了,再要吵着见他,可又该如何是好?”

    巴壶公想了想,无可奈何地点了一下头:“好吧,我这就去归云寺里走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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