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脆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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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夏突然不吭气了。他直望着阿尔卡季的两眼,好像阿尔卡季出人意外的论据打消了他的全部怀疑。他甚至微微一笑,不过马上又露出了他前不久沉思的表情。阿尔卡季把瓦夏的微笑看成是一切耽心的结束,而把重又出现的惊慌看成是力求上进的决心,因此他高兴极了。

    “好了,阿尔卡沙老兄,你醒来的时候,”瓦夏说道“望望我,要是我睡着了,那就糟了。现在我就坐下来写行吗,阿尔卡沙?”

    “什么?”

    “不,我没说什么,我只是我想”

    瓦夏坐了下来,没再说话了,阿尔卡季也躺下去睡觉了。

    两个都没再谈什么大人物、小人物的事。也许他们觉得有点做得不对,不该大吃大喝。不久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就睡着了,虽然他一直在为瓦夏发愁。使他大吃一惊的是,他居然在早上八点整醒来了。瓦夏睡在椅子上,手中握着笔,脸色苍白,疲惫不堪。一支蜡烛已经点完。玛夫娜正在厨房里忙着生茶炊。

    “瓦夏,瓦夏!”阿尔卡季惊叫道“你什么时候睡的?”

    瓦夏睁开两眼,从椅子上跳起来

    “哎呀!”他说道“我竟睡着了!”

    他马上跑去看文件幸好,全都没出问题,墨水也好,蜡烛油也好,都没滴到文件上去。

    “我想我是六点左右睡着的,”瓦夏说道“夜里好冷啊!

    我们喝完茶,我就又”

    “你吃了点东西吧?”

    “对,对,没什么,现在没什么了!”

    “新年好!瓦夏老兄!”

    “你好,老兄,你好!也祝你新年好,亲爱的!”

    他们拥抱起来。瓦夏的下巴颏在颤动,两只眼睛也湿润了。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默默不语:他感到十分痛苦。两人匆匆忙忙喝茶

    “阿尔卡季!我已作出决定,亲自去给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拜年”

    “你知道他是不会发觉的”

    “可是,老兄,我良心上过不去。”

    “你不是正在为他抄写,为他卖命吗?够啦!你知道吗,老兄,我得到那里去一趟”

    “到哪里?”瓦夏问道。

    “去阿尔捷米耶夫家,代表你我两方面向他们拜年。”

    “我的亲人啦,亲爱的!好!我就留在这里。我发现你想得好。我是留在这里工作,又不是游手好闲,浪费时间。你等一下,我马上写封信。”

    “写吧,老兄,你写吧,来得及的!我还要洗脸,刮胡子、刷刷礼服。好,瓦夏老兄,我们会满意的、幸福的!拥抱我吧,瓦夏!”

    “啊呀,但愿如此,老兄!”

    “公务员舒姆科夫先生住在这里吗?”楼梯上传来一个小孩子的声音。

    “在这里,天啦,在这里,”玛夫娜边说边让客人进来。

    “什么事?什么事?”瓦夏从椅子上跳起来奔向前厅叫道“别杰卡,是你呀?”

    “您好!荣幸地向您祝贺新年,瓦西里彼得罗维奇!”一个长相漂漂亮亮、长着一头黑卷发的十岁左右的男孩子说道“姐姐向您致意,妈妈也是,姐姐还吩咐我代表她吻吻您”

    瓦夏把小使者抛向空中,然后对着他那张小嘴(简直与丽扎卡的嘴一模一样)给了一个甜蜜蜜的、长长的、热情的吻。

    “吻吧,阿尔卡季!”他把小别佳交给阿尔卡季说道。小彼佳脚刚落地,就马上跑进了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那强有力、真正贪婪的怀抱之中。

    “你是我的亲人,想喝茶吗?”

    “非常感谢,先生!我们才喝过!今天我们起得早。我们家的人做祷告去了。姐姐给我卷了两个小时的头发,然后涂油,洗干净了,还给我缝好裤子,因为昨天我和萨什卡在外面把它撕破了:我们在打雪仗”

    “唔—唔—唔—唔!”

    “对了,她还给我打扮好,让我来你们这里。然后给我涂上发油,亲了又亲,对我说:“快到瓦夏那里去一趟,给他拜个年,问他满意不满意,晚上睡得好不好,还有还要我问什么来着,啊,对了!还要我问问您昨天说的工作干完了没有那里好像瞧,我这里记下来了的,”小男孩一边说,一边照着从口袋里掏出的一张纸片念:“对了,他们放心不下。”

    “会干完的,一定会干完的!你就这么告诉她,会干完的,我保证,一定会干完的!”

    “还有哎哟!我忘啦。姐姐要我给您带个字条和一件礼物,可是我忘了拿!”

    “我的天啦!哎呀,我亲爱的!在哪在哪里?啊?

    你看看,老兄,她给我写了些什么。你知道,我昨天在她那里见过一个给我的钱包。它还没有做好。她说,现在我给你送上一撮头发,让它留在你那里。老兄,你可要注意,千万要注意啊!”欢喜莫名的瓦夏把一撮很浓很浓、很黑很黑的头发拿给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看,然后热烈地吻一吻,就把它藏进侧边的口袋里,让它更加贴近他的心。

    “瓦夏!我要给你订做一个盒子装这些头发!”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终于果断地说道。

    “我们今天吃烤小牛肉,明天吃牛脑髓。妈妈想做点心小麦粥就不要了。”小男孩想了想如何结束闲谈之后说道。

    “嗬,一个多漂亮的孩子!”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嚷道。

    “瓦夏,你真是一个最最幸福的人!”

    小男孩喝完茶,拿了字条,接受了上千次亲吻,然后高高兴兴走了出去,神态还是以前那么活泼。

    “喂,老兄,”高兴的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说道“你看,多好啊!你看见了吧!一切都在朝好的方面转,不要发愁,不要胆怯!勇敢前进吧!快干完,瓦夏,快点干完!我两点回家,先去他们家,再去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那里”

    “好,再见,老兄,再见好啦,你快快去吧,好!”瓦夏说道“老兄,我肯定不到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那里去了”

    “再见!”

    “你等一等,老兄,你等一等,你告诉他们,唔,该讲什么,你会说的,吻吻她老兄,回来以后把情况全部讲给我听”

    “唔,唔,好啦,我们知道了!这是幸福把你搅昏了头!

    真叫人料想不到。你从昨天起就坐立不安,现在也还没有从昨天得到的印象中解脱出来。好,我的话说完了!你快振作起来,亲爱的瓦夏!再见,再见!”

    最后,两个朋友分开了。整个上午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都心神不定,老想瓦夏,他知道瓦夏的性格软弱,容易激怒。“对,这是幸福把他搅昏的,我没说错!”他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的天!他也让我发起愁来了。为什么这个人能够制造悲剧呢!他有多狂热啊!哎呀,必须救救他!一定要救救他!”阿尔卡季说这话的时候,自己并没察觉到:他在心里把看来是一些小小的家庭不快(实际上是微不足道的),提到了灾难的高度。直到十一点他才来到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的门房,在一长串可敬的人士的签名之后,签下了自己微不足道的名字。这张签名的纸上溅满了墨水。他感到十分惊讶的是:在他面前竟然闪现出瓦夏舒姆科夫的亲笔签名!“他怎么啦?”他在大吃一惊之后这么想道。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来的时候还是满怀希望的,现在则心情烦乱地走了出去。真的,一场灾难正在出现。但它在哪里呢?是什么样的灾难呢?

    他是带着一大堆阴暗的思想来到科洛姆纳的,先是心神不定,和丽扎卡谈了几句走出来时,则是脸上挂满了泪珠,因为他简直为瓦夏吓得要死。他是跑着回家的,在涅瓦河上迎面碰上舒姆科夫。舒姆科夫也是跑着的。

    “你到哪里去?”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喊道。

    瓦夏停了下来,好像是一名当场被捉住的罪犯。

    “老兄,我这是随便走走,我想出来散散步。”

    “你是忍不住了,去科洛姆纳了吗?哎呀瓦夏,瓦夏!你干吗要去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那里呢?”

    瓦夏没有回答,但后来他挥了挥手说道:“阿尔卡季!我不知道我正在出什么事!我”

    “算了吧,瓦夏,够啦!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放心吧!你从昨天开始就非常激动,十分惊慌。你想想,怎么能不忍住呢!大家都喜欢你,大家都愿意同你来往,你的工作现在也有进展,你会完成的,一定会完成的,我知道:你在想一件什么事,你害怕”

    “不,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你记得吧,瓦夏,你一定记得,因为你曾经出过这种事。

    在你获得官职的时候,幸福和感激的心情曾经使你加倍努力,但结果却只是把一个星期的工作都干坏了。现在出现的正是那种情况”

    “对,对,阿尔卡季,不过现在的情况不同,与当时完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哎!事情可能一点也不急,可把你吓得要死”

    “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这一阵子急。好了,我们走吧!”

    “怎么,你回家!不去他们家啦?”

    “不,不,我这副模样去吗?我改变主意了。你不在我一个人坐不住。你现在又和我在一起了,我就可以坐下来抄写了。我们走吧!

    他们走着,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瓦夏着急了。

    “你怎么不问问我他们的情况?”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说道。

    “啊,对了!阿尔卡季,怎么?”

    “瓦夏,你不像你自己啦!”

    “唔,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快把情况一五一十都讲给我听!”瓦夏用恳求的声音说道,似乎他想回避做进一步的解释。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叹了一口气,他望着瓦夏,简直有点惊慌失措了。

    关于科洛姆纳那一家人的情况,瓦夏听了以后就活跃起来了。他甚至打开了话匣子,叽里哇啦地说个不停。他们吃了饭。老太太给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的口袋里塞满了点心,两个朋友一边吃,一边开心说笑。饭后,瓦夏答应睡一觉,好干一个通宵。他真的躺了下去。早晨,有个什么人邀请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喝茶,他无法拒绝不去。于是朋友们就分开了。阿尔卡季说他尽量早点回来,如有可能,甚至八点就回。对于他来说,分开三个小时,就像过了三年一样。最后他跑到了瓦夏那里。一进屋里,他就看见屋里黑漆漆的,瓦夏不在家里。他问玛夫娜。玛夫娜说他一直在抄写,根本没有睡,后来在屋里走来走去,一个小时以前他跑了,说过半个小时以后回来。“他说,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一回来,你,老太婆就告诉他,”玛夫娜最后说道“我散步去了,他这话嘱咐过三次,啊不,是四次。”

    “他在阿尔杰米耶夫家!”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想了一想,连连摇头。

    一分钟以后,他心中出现一线希望,于是一跃而起。他想,瓦夏大概写完了,一定是抄写完了,所以他忍不住就跑到那里去了。不!他该等我呀我去他房里看看!

    他点起蜡烛,跑到瓦夏的写字台前:看来工作有进展,离写完也不太远。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本想进一步研究,但瓦夏突然进屋里来了

    “啊!你在这里?”他吓得浑身打哆索,大声叫了起来。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默默不语,他害怕问瓦夏。瓦夏垂下两眼,也默默不语,他开始清理文件。最后,他们的视线相遇了。瓦夏的目光呆滞,充满了哀求,阿尔卡季遇到时,不禁浑身一抖。他的心也开始颤抖,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辛酸!

    “瓦夏,我的兄弟,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他大声嚷叫着朝瓦夏扑过去,把瓦夏紧紧地抱住“快给我解释清楚,我不明白你和你的愁苦,你到底怎么啦?你是我受苦受难的兄弟,到底出什么事啦?快告诉我,不要有任何隐瞒。不可能为了这一件事”

    瓦夏紧紧地靠在阿尔卡季的身上,说不出话来。他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算了吧,瓦夏,算了吧!好吧,就算你完不成,又怎么样呢?我不明白您,把你的痛苦公开说出来吧!你看见吗,我是为了你啊呀,我的天、我的天哪!”他一边说,一边在屋里大步走来走去,手里碰到什么就抓住,好像马上要为瓦夏找到解救的药方似的。“明天,我亲自替你去找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我要求他,苦苦央求他再给你宽限一天。我把一切的一切都向他解释清楚,既然这事让你这么痛苦”

    “你千万别这么干!”瓦夏大声嚷叫,脸色白得像白粉墙壁,身子差点站不住了。

    “瓦夏,瓦夏!”

    瓦夏清醒过来了。他双唇不停地抖动,想说什么,但只是痉挛地、默默地握了握阿尔卡季的手他的手是冰凉的。

    阿尔卡季站在他面前,充满了忧伤与焦急的期待。瓦夏又抬起眼睛望着他。

    “瓦夏,愿上帝与你在一起,瓦夏!你把我的心都磨碎了,我的朋友,我亲爱的人啊!”眼泪像雨点一样从瓦夏的眼里涌出。他扑到了阿尔卡季的胸脯上。

    “我欺骗了你,阿尔卡季!”他说道“我骗了你,请你原谅,请你原谅我!我骗取了你的友情”

    “什么,瓦夏你说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尔卡季问道,他简直吓得要死。

    “瞧!”

    瓦夏用绝望的手势,把六个厚厚的、像他正在抄写的那样的本子从抽屉里扔到桌面上。

    “这是什么?”

    “这就是我后天以前必须抄完的东西。我连四分之一都没完成。至于为什么没完成,你就不要问了”瓦夏继续往下说去,而且马上开始谈到这事是如何使他感到痛苦“阿尔卡季,我的朋友!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出了什么事!我好像才从梦中醒来。我白白浪费了三个星期。我老是我走去找她我的心痛,我感到痛苦原因我不知道我也无法抄写。关于这件事,我想都没有想。直到现在,当幸福即将降落到我的身上时,我才苏醒过来。”

    “瓦夏!”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果断地开口说道“瓦夏!

    我要搭救你!你听着,你听我说。我明天就去找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你别摇头,不,你听着!我把事情的真相如实地讲给他听,请你允许我这么做我去向他解释我要不顾一切了!我要告诉他,你如何痛苦,简直痛不欲生!”

    “你知道吗,你这样做简直是要我的命!”瓦夏说道,全身吓得发冷。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本来脸色都变白了,但他转念一想,马上大笑起来。

    “就是这件事吗?仅仅只有这件事吗?”他说道“得了,瓦夏,你算了吧!你不害臊吗?喂,你听我说!我发现,我使你感到难过了。你看,我是理解你的;我知道你心里发生了什么事。谢天谢地,我们在一起已经生活了五年。你善良,体贴人,但是软弱,软弱到不可饶恕的程度!丽扎维塔米哈伊诺夫娜也发现了这一点。除此之外,你还是个幻想家,而你也知道这一点不好。老兄,这是可以叫人发疯的!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渴望的是什么!比如你希望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喜出望外,大概还希望他看到你结婚而高兴起来,替你举办一次舞会好,你等一等,等一等!你皱起了眉头。你看,我刚说一句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你就生气!我不谈他了。其实,我对他的尊敬也不下于你!但是,如果我说你希望在你结婚的时候,世界上一个不幸的人也没有,你可不要同我争论,也不要对我进行反驳对了,老兄,你一定会同意,比如说你希望我,你最好的朋友,突然拥有十万资本;希望世上所有敌对的人突然无原无故地握手言欢,让他们在大街之上高兴得相互拥抱,然后来到你的住处做客。我的朋友!我亲爱的朋友!我不是嘲笑你,确实如此。你早就用各种不同的形式,几乎把所有这些都对我讲过了。因为你很幸福,所以你希望所有的人,几乎是所有的人都变成幸福的人。你一个人幸福,你感到痛苦、沉重!因为你现在想尽一切努力,对得起你的幸福,也许还为了使良心得到净化,所以你想建立某种功勋!好了,我理解你,在需要你表现自己的关心、本领唔,还有你所说的感激之情的时候,你本来是准备自己受苦的,但你却突然表现出对人的不敬!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如果看到你辜负了他对你寄予的期望,他就会皱起眉头,甚至会大发雷霆。你一想到这种情况,心里就感到特别痛苦。想到你会听到你称之为自己恩人的人的斥责,你就感到痛心疾首,特别是在你的心里充满喜悦、你不知道向谁倾吐自己的感激之情的时候!难道不正是这样吗?难道不是这样吗?”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说完这段话时,喉咙不停地抖动,他沉默下来,缓过一口气。

    瓦夏满怀着热爱,望着自己的朋友。嘴边掠过一丝微笑。

    似乎,对希望的期待,使他面部的表情,变得活跃起来了。

    “好,你就这么听下去吧,”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受到希望更大的鼓舞,又开始说起来了。“要想办法使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保持对你的好感和偏爱。是这样的吧,我亲爱的?

    问题是在这里吧?既然是这样,我就,”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从座位上一跃而起,说道。“我就为你做出点牺牲。我明天就乘车去找尤里安马斯塔科维奇你不要阻挡我!你,瓦夏,把自己的小小失误夸大到了犯罪的地步。可是他,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却宽宏大量而且是非常仁慈的,特别是对你,更是如此!瓦夏老兄,他会倾听我们的意见并使我们摆脱困境的。好啦,你放心了没有?”

    瓦夏两眼噙着泪,握着阿尔卡季的手。

    “够了,阿尔卡季,不用多说了,”他说道“问题已经解决。好,我没抄完,那也好。没写完就没写完。你也不必去。

    我亲自去,把一切都讲给他听。我现在安下心来了,我已完全放心,只是你不要去了你听听我的话吧。”

    “瓦夏,我亲爱的!”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高兴得叫了起来“我是根据你的话说的。我高兴你清醒过来而且振作起来了。但是,不管你出什么事,不管你发生什么,我都会留在你身边,这一点你要记住!我发现你感到很痛苦,希望我什么也不对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讲,所以我就不讲,什么也不讲,由你自己去说。你看见了吧:你明天一定会去

    或者,不,你不会去的,你会留在这里写,明白吗?我到那里去打听一下,这事到底怎么样,是不是要得很急,是否要如期完成。如果可以延期,那问题不就解决了吗?然后我就跑回来告诉你你看,你看!不是已经有希望了吗!喂,你想想看,如果事情不急,不是可以赢得时间吗?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可能根本不会提起,那时,问题就全解决了。”

    瓦夏怀疑地连连摇头。但是,他感激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朋友的脸庞。

    “好,够啦,够啦!我已经非常虚弱,非常疲倦,”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这事我自己都不愿意想了。喂,谈点别的吧!你看见没有,我现在也不写了。我准备只抄完这两页,抄到下面的一个句号为止。你听着我早就想问你:你怎么对我有这么透彻的了解呢?”

    泪水从瓦夏的眼里滴落到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的手上。

    “要是你知道,瓦夏,我爱你爱到了何等程度,你就不会问这个问题了,是吧?”

    “对,对,阿尔卡季,我不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是因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爱我!你是否知道,就是你对我的爱也使我十分难受。你是否知道,我多少次,特别是躺下睡觉和想你的时候(因为我在入睡的时候总是想你)我泪流满面,我的心在发颤,因为唔,因为你是这么爱我,而我却无法减轻我心灵的负担,无法报答你的恩情”

    “你看,瓦夏,你看你真是!你看看你现在多么心烦意乱,”阿尔卡季说道,此刻他的心已是痛苦已极,于是又想起了昨天在街上的情景。

    “够了,你希望我安静下来,而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这样幸福过!你知道吗你听我说,我本想把一切都告诉你,但是我又害怕使你难过你老是难过,对我大声叫嚷,可我害怕你瞧,我现在浑身颤抖,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你知道我想对你说什么吗?我觉得我以前不了解你——对!其他的人,我也是直到昨天才了解的。老兄,我没有感觉出来,没有给予充分的重视。我的心肠非常硬你听着,这是怎么发生的,我对世人没有做过任何好事,因为我做不了,连我的模样,都令人讨厌可是,每一个人都给我做好事!首先是你,难道我看不见吗?我只是没做声,没吭气罢了!”

    “瓦夏,别说啦!”

    “那好,阿尔卡沙!也好!我倒没有什么”瓦夏中断了谈话,泪水使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了。“我昨天同你谈到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你自己也知道,他是非常严肃的人,要求很严格,连你都受过他几次的批评。可是昨天他突然想起来同我开玩笑,同我亲热,而且把他那颗向众人紧闭的善良的心,向我敞开了”

    “好嘛,瓦夏!这仅仅说明,你是应该得到幸福的,你受之无愧!”

    “啊呀,阿尔卡沙!我多么希望完成这件工作啊!不,我会毁掉自己的幸福的!我有这种预感!哦不,不是通过这个,”

    瓦夏中止自己的谈话,因为阿尔卡季朝写字台上放着的沉甸甸的急件,斜望了一眼“那倒没有什么关系,那是写好了的稿子废话!这事就这么定了我阿尔卡沙,我今天去过他们那里,但没进门。我心情沉重,十分痛苦!我只在门口边站了站。她在弹钢琴,我听了。你看,阿尔卡季,”

    他压低嗓音说道“我没敢走进去”

    “你听听我说,瓦夏,你出什么事啦?你这么看着我?”

    “什么事?没什么!我有点不好过,两腿发颤。这是因为我通宵坐着的原故。是的!我两眼发黑。我这里、这里”

    他指着胸口,晕过去了。

    当他苏醒过来时,阿尔卡季想采取强迫措施。他想强迫瓦夏睡到床上去。瓦夏怎么也不同意。他哭,拧自己的两手,他要写,一定要把他那两页抄完,为了不使他生气,阿尔卡季让他坐到稿纸旁。

    “你看,”瓦夏一边坐到位子上一边说“你看,我有主意了,有希望了。”

    他对着阿尔卡季微微一笑,惨白的面庞的确好像被希望的光芒照得活跃起来了。

    “是这样好了:后天,我不把全部送去。关于其余的部分,我向他撒个谎,告诉他说有的烧掉了,有的打湿了,有的丢掉了最后我才说没抄完。我不会撒谎。你知道我会怎么向他解释吗?我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告诉他。我要对他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不能我要对他说说我的爱情,他自己也是前不久结婚的,他会理解我的!所有这一切,当然,我要做得恭恭敬敬,悄悄地进行。他会看到我的眼泪,眼泪水会打动他的”

    “对,当然你要去,你快去找他,解释清楚不过,这里眼泪倒用不着!为什么呢?瓦夏,你倒真把我吓坏了。”

    “是的,我去,一定去。可现在你让我写,让我写下去,阿尔卡沙!我不惊动任何人,让我写吧!”

    阿尔卡季扑到床上。他不相信瓦夏,根本不相信,瓦夏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但是请求宽恕吗?宽恕什么,怎么宽恕呢?问题不在那里。问题在于瓦夏没有尽到职责,瓦夏觉得自己对不起自己,觉得自己对不起命运,没有报答命运。

    因此瓦夏受到幸福的压抑和震撼,认为自己对不起幸福,最后,他老是寻找藉口朝这个方向走去,而从昨天起,他就没有从突然得来的幸福中清醒过来。“原来是这么回事!”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想道“必须救他出来,应该使他与自我和解。他是自己与自己过不去。”他想了又想,反复琢磨,决定立即去找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明天就去,把一切都告诉他。

    瓦夏坐在那里抄写。疲惫不堪的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躺在床上,想再次认真把事情思考一番,不料一觉睡了下去,到天亮前才醒来。

    “哎呀,真见鬼!又糟了!”他看了看瓦夏就嚷叫起来。瓦夏正坐着抄写。

    阿尔卡季跑到他身边,一把把他抱住,强行放到床上。瓦夏微微笑着,他的两只眼睛由于过度疲劳而合上了。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自己也很想躺下睡一觉,”他说道“你知道,阿尔卡季,我有个想法:我会干完的。我加速书写!我不能再坐下去了。你八点叫我醒来!”

    他话没说完就睡着了,睡得像死过去一样。

    “玛夫娜!”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悄声对提茶壶进来的玛夫娜说道“他请求一小时以后叫醒他。不能以任何理由去打扰他!让他好好地睡一觉,就是睡十个小时也行。明白吗?”

    “我明白,老爷!”

    “午饭你不用做了,柴也不用劈,不要嚷叫,不然有你好看的!如果他问我,你就告诉他我上班去了,明白吗?”

    “我明白,老爷!让他尽情地睡,管我什么事呢!老爷睡觉我高兴,老爷的东西,我守着。前些天,打烂了一个茶碗,老爷责备我,其实不是我,而是小猫打碎的,不过我没看好猫,我说,去,该死的东西!”

    “嘘,别说话,别说话!”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把玛夫娜送进厨房,要了钥匙,然后将她锁在那里。随后他就上班去了。一路上,他翻来复去地想,他怎么去见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这样去方便吗?不冒失吗?他是怀着耽心的心情来到办公室的,他怯生生地打听,大人是否在这里。回答是:他不在,而且也不会来。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突然想起要上他家里去找,但及时地转念一想:既然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没来上班,那就是说他可能在家里有事。于是他留下来了。他觉得时间显得无限地长。他顺便打问了一下交给舒姆科夫那份工作的情况,但是谁也不知道。只知道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给了他一份特殊的任务,究竟是什么任务,谁也不知道。最后,时钟敲响了三下,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便跑回家去。在这厅里,一个文书把他拦住,说瓦西里彼得罗维奇舒姆科夫来过,大概是十二点多的时候。文书又补充说,他问过您和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是否在这里。一听这话,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便雇上一辆马车,赶回家去,心里吓得要死。

    舒姆科夫在家。他在房里走来走去,心情极其激动。望了望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以后,他好像马上恢复过来了,头脑清醒了,于是急忙掩饰自己的激动。他默默地坐下来抄写。

    好像他回避回答自己朋友提出的问题,这些问题使他感到沉重,他自己在暗暗地想好了一个什么决定,但已下决心不把自己的决定公开出来,以后也决不再依赖友谊。这使阿尔卡季大吃一惊,他的心受到了重重的一击,感到极大的痛苦。他坐在床上,把他拥有的,唯一的一本小书翻开来,但他自己的两眼却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瓦夏苍白的面孔。瓦夏还是顽强地沉默着,不停地抄写,头也没抬。这样过去了好几个小时,阿尔卡季的痛苦发展到了极点。十点多钟的时候,瓦夏终于抬起头来,用迟钝、呆滞的目光看了看阿尔卡季。阿尔卡季一直在等待。过了两三分钟,瓦夏仍然没有开口说话。

    “瓦夏!”阿尔卡季喊了一声,瓦夏没有回答。“瓦夏!”他从床上跳下来,又喊了一声。“瓦夏,你出什么事啦?你怎么啦?”

    他一边喊叫,一边跑到瓦夏的身边。瓦夏抬起头来,又望了望他,目光还是那么迟钝、呆滞。“他发呆了。”阿尔卡季这么一想,吓得全身发抖。他抓起一瓶冷水,然后把瓦夏喊起来,给他头上浇水,打湿他的太阳穴,用自己的两手给他搓手。于是瓦夏清醒过来了。“瓦夏,瓦夏!”阿尔卡季连连喊叫,泪流满面,再也止不住了。“瓦夏,你千万不要毁了自己,你想起来了吧,快快想起来!”他没把话说完,热烈地把他抱在自己的怀里。一种沉重的感觉,掠过瓦夏的全身。他搓搓自己的额头,狠狠地抓住自己的脑袋,好像怕它会飞走似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搞的!”他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好像受了重重的内伤,痛苦极了。不过,现在好了!够啦,阿尔卡季,你不要悲伤!够了!”他用忧郁的、疲惫不堪的目光望着阿尔卡季再三反复说道。“你干吗感到不安呢!够啦!”

    “你这是,你是在安慰我,”阿尔卡季大声嚷叫,他的心都碎了。“瓦夏,”他终于说道“你躺下,睡一会儿,好吗?

    不要白白地折磨自己!最好以后再坐下来抄写!”

    “对,对!”瓦夏重复说道“你放心!我就躺下,好。对!

    你知道吗,我想干完,但现在改变主意了,对”

    于是阿尔卡季把他拖到床上。

    “你听着,瓦夏,”他坚决说道“必须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哎呀!”瓦夏说完就挥了一下虚弱的手,把头扭到了另一个方向。

    “算了吧,瓦夏,你算了吧!快下决心!我不希望成为杀害你的凶手。我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我知道,既然你没下决心,你是睡不着的。”

    “随你怎么想吧,随你的便。”瓦夏神秘莫测地重复说道。

    “他让步了!”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这么想道。

    “你听听我的话,瓦夏,”他说道“你回想一下我对你说过的话,我明天一定救你,我明天要决定你的命运!我说的是什么?是命运!瓦夏,你把我吓糊涂了,吓得我学着你的腔调说话。多悲哀!简直是一派胡言乱语,尽是无稽之谈。你不想失去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对你的好感,对你的偏爱。是的!如果你愿意,你是可以不失去的,这一点你会看到的

    我”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还可以谈很久,但瓦夏把他的话打断了。他在床上稍稍抬起自己的身子,默默地用两手搂住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的颈脖子,吻了又吻。

    “够啦!”他用虚弱的声音说道“够啦!这事已经说够啦!”

    接着他又把脑袋转过来,对着墙壁。

    “我的天啦!”阿尔卡季想道“我的天啦!他出什么事啦?

    他完全糊涂了。他怎么决定这么干呢?他一定会毁了他自己的。”

    阿尔卡季绝望地望着他。

    “如果他是得病,”阿尔卡季想道“那可能还好些。病一好,耽心也就会随着过去,一切事情都会很好处理。我在胡说什么呀!哎呀,我的主呀!”

    与此同时,瓦夏似乎开始打盹了。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非常高兴。“好征兆!”他想道。他决定整夜坐在他身边。但是瓦夏自己并不心安。他时不时地抖动,在床上翻来复去,有时又睁开眼看一阵子。最后,疲倦占了上风,他似乎睡下去了,像死人一样。时间已经将近午夜两点。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手肘靠在桌子上,身子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他作的梦是非常奇怪而且令人担心的。他老是觉得他没有睡,瓦夏仍然躺在床上。但是这事真怪!他觉得瓦夏正在做假,甚至正在对他进行欺骗,眼看就要悄悄地爬下床来,半睁半闭两眼看着他,然后偷偷地坐到写字台前。一阵剧痛刺激着阿尔卡季的心。看着瓦夏不信任他、躲着他、而且想方设法藏起来,阿尔卡季又是恼火,又是忧伤,又是难过。他想抱住瓦夏,大声喊叫,把他抱到床上去当时瓦夏在他的手上大喊大叫,而他抱到床上去的只是一具没有呼吸的僵尸。阿尔卡季的额头,冷汗直冒;他的心在可怕地跳动。他睁开两眼,醒过来了。瓦夏正坐在他面前的写字台后面抄写。

    阿尔卡季不相信自己的感觉,朝床上望了一眼:那里没有瓦夏。阿尔卡季还没有摆脱恶梦的影响,吓得跳了起来。瓦夏一动也没动,一直在抄写。阿尔卡季突然可怕地发现,瓦夏正在用一支没有沾水的笔,在纸上写来写去,把根本没有写上字的白纸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他急急忙忙地写着,想尽快把纸写满,好像他在以最好的方式,最顺利地进行工作!

    “不,他这不是发呆!”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想道,全身发抖。“瓦夏,瓦夏!你回答我呀!”他抓住瓦夏的肩膀叫道。但是瓦夏默不作声,仍然用不沾水的笔继续在纸上书写。

    “我到底还是加快了书写的速度,”他说着,没有抬起头来望阿尔卡季。

    阿尔卡季抓住他的一只手,把他的笔抢了过去。

    瓦夏的胸中发出一声呻吟。他垂下一只手,抬起一对眼睛,望着阿尔卡季,然后带着一种疲倦而又痛苦的神情用手摸摸前额,似乎想从自己的身上,卸下压在自己身上的一个什么铅一样的沉重包袱,然后轻轻地把头垂到胸前,好像他坠入了沉思。

    “瓦夏,瓦夏!”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绝望地叫喊“瓦夏!”

    过了一会儿,瓦夏看了看他。泪水挂在他的一对天兰色的大眼睛上,他那苍白而温和的面庞表露出无穷的痛苦

    他在悄悄地说着什么。

    “什么,你在说什么呀?”阿尔卡季俯身对着他,嚷叫起来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对我这样?”瓦夏悄声说道“为什么?

    我干了什么呢?”

    “瓦夏!你说什么?你怕什么呀,瓦夏?怕什么呀?”阿尔卡季一边绝望地拧着手,一边大叫大嚷。

    “为什么要送我去当兵?”瓦夏直望着自己朋友的眼睛说道“为什么?我到底干了什么坏事?”

    阿尔卡季头上的毛发倒竖着。他不愿意相信。他呆呆地站在瓦夏身旁,活像一个死人。

    过了一会儿瓦夏醒过来了。“这是一瞬间的事,会过去的!”阿尔卡季自言自语,脸色苍白,嘴唇发青,不停地抖动,随后就跑去穿衣。他想直接跑去找大夫。瓦夏突然把他喊住。

    阿尔卡季朝他扑过去,把他抱住,就像亲生的儿子有人来抢的母亲

    “阿尔卡季,阿尔卡季,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听着,灾难是我的!让我一个人去承担”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醒醒,瓦夏,你醒醒吧!”

    瓦夏叹了一口气,于是,泪水便静静地沿着他的双颊开始流淌。

    “为什么要害她呢?她有什么罪,她到底有什么错呢!

    ”他喃喃地说着,声音充满了痛苦,撕心裂肺。“我的罪过,是我的罪过呀!”

    他沉默了一会儿。

    “永别啦,我亲爱的人啊!永别啦,我亲爱的人啊!”他一边小声地说着,一边摇晃着自己可怜的脑袋。阿尔卡季浑身一抖,清醒过来了,想跑去请医生。“我们走吧,到时候啦!”

    瓦夏受到阿尔卡季刚才动作的吸引,喊叫起来。“我们走,老兄,我们走,我已准备好了!你送我走吧!”他不再说话,用呆滞的怀疑目光,望了望阿尔卡季。

    “瓦夏,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别催我走!你在这里等我。

    我马上,马上就回到你这儿来,”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说道。

    他自己也慌了,抓起帽子就跑去请医生。瓦夏马上坐了下来,他是平静而听话的。只是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不顾一切的决心。阿尔卡季回来了,他从桌上抓起一把弄弯了的削铅笔用的小刀,最后一次望了望可怜的瓦夏,跑出了住所。

    时间已是七点多了。阳光早已驱散了房里的昏暗。

    他什么人也没找到。他已经跑了整整一小时,向门房打听医生的住处,打听的结果是所有的医生都不在家,有的因公,有的因私都出去了。只有一个医生接待病人。仆人禀告说涅菲杰维奇来了,这位医生对仆人盘问了好久,问得非常仔细:什么人,谁派来的,有什么要求,甚至问到这位早晨的来访者有什么相貌特征?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不行,工作太多,离不开,这类病人需要送医院。

    当时,受到震动的阿尔卡季,垂头丧气,怎么也没有料到是如此结局,便抛开一切,抛开所有的医生,急忙动身回家。他已经为瓦夏担心到了极点。他跑进住宅时,玛夫娜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似地,正在擦地板、劈碎引火柴,准备生炉火。他走进房内,瓦夏的踪影全无,他已从院子里走出去了。

    “哪去了呢?他在哪里?这个不幸的人会跑到哪里去呢?”

    阿尔卡季这么一想,吓得周身冰凉。他开始盘问玛夫娜。她竟然一问三不知,没看见也没听到他是怎么走出去的,上帝宽恕她吧!涅菲杰维奇立即朝科洛姆纳地区奔去。

    上帝知道,为什么他想到瓦夏在哪里。

    他到达那里,已经九点多了。那里的人没想到他会去,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他站在他们面前神情沮丧,吓得很厉害,一再问他们瓦夏在那里?老太太双腿一软,跌到了沙发上。丽扎卡吓得浑身哆嗦,开始询问发生的情况。说什么呢?阿尔卡季赶紧把话叉开,编造了一大通谎话,当然他们并不相信。于是他跑走了,让所有的人留在惊慌之中受罪。他跑到了自己的工作机关,一则起码做到没有迟到,其次是让他们知道情况,尽快采取措施。一路上他突然想起,瓦夏一定在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那里。这是最可能的。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这里,其次才是住在科洛姆纳区的那一家。他乘车经过大人的住处时,他本想停下来,但马上吩咐车夫继续往前走。他决定先打听一下,大人是否去了机关,如果不在那里,然后再去见大人,至少可以把瓦夏发生的情况,向他禀报。总得要向上司禀报嘛!

    还在接待室里,他就受到青年同事们的包围。这些人在官阶上大多与他平级,他们异口同声地问他瓦夏出了什么事?

    他们又同时都说瓦夏已经发疯,并且胡说有人要将他送去当兵,因为他没有好好地完成工作任务。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回答了所有各个方面提出的问题,或者确切地说,没有正面回答任何人的问题,他在竭力保持内心的平静。他在路上打听到瓦夏在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的办公室里,于是大家都涌到了那里,埃斯别尔伊凡诺维奇也到那里去了。他本应停下来。有个职务比他高的人问他到哪里去,有什么事要办?他没看清此人的面孔,说了几句关于瓦夏的话,就迳直走进办公室。从那里面传出的是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的声音。在门口边,不知是谁在问他:“您到哪里去?”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几乎被叫慌了神。他本想转身往回走,但从稍稍打开的门缝里,看到了他可怜的瓦夏。他打开门,好歹挤进了房里。那里面乱作一团,笼罩着一片疑惑不解的气氛。看样子,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非常难过。职务重要一点的人,都站在他身旁,议论纷纷,但什么决定也没有作出。瓦夏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阿尔卡季望了一眼,胸口顿时发堵。瓦夏站在那里,脸色苍白,昂着头,身子挺得笔直,两手紧贴着裤侧缝。他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的眼睛。阿尔卡季涅菲杰维奇马上被人发现了,有个知道他和瓦夏同住在一起的人,向大人作了禀报。于是阿尔卡季被带了过去。他想回答提出的问题,望了望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发现大人的脸上,表露着真诚的怜惜之情,他心地为了一震,不由得像孩子一样,痛哭嚎啕起来。他甚至更进了一步:跑过去抓住大人的手,送到自己的眼睛边,让泪水滴到了手上,使得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不得不赶紧抽出来,在空中一挥,说道:“唔,算了吧老弟,算了,看得出来,你有一颗善良的心。”阿尔卡季一边放声大哭,一边频频向所有的人投过去哀求的目光。他觉得,所有的人都是他可怜的瓦夏的兄弟,他们也都为瓦夏难过、哭泣。“怎么会,他怎么会出这种事呢?”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说道“他到底是为什么发疯呢?”

    “为了报报恩!”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好不容易才说出来。

    他们听了他的回答,疑惑不解。他们觉得他的回答是奇怪的,难以令人难以置信:为什么一个人因为报恩就可能发疯呢?阿尔卡季竭尽所能,加以解释。

    “天哪,多可惜!”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终于开口说话了。“其实,交给他的那件工作并不重要,而且根本不急。一个人就这么给毁了!没法子,快把他带走吧!”这时,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又转身对着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又开始详详细细地问他。“他要求,”他指着瓦夏说道“不要将此事告诉一位什么姑娘,她是他的未婚妻吗?”

    阿尔卡季开始加以解释。就在这个时候,瓦夏似乎在想一件什么事,好像怀着极其紧张的心情,想起了一件正是现在用得着的重要东西。他有时痛苦地转动一双眼睛,好像希望别人提醒他忘记了的事情。他两眼直望着阿尔卡季。最后,似乎希望之光突然在他的眼睛里闪了一下,他左脚向前跨出三步,尽量走得灵活一些,然后就像士兵一样,甚至用右靴子嗑的一声靠了上去,走到叫唤他的军官面前。大家都在等着看他还要干什么。

    “我生理上有缺陷,大人,气力弱,个子小,我不适合当兵。”他断断续续说道。

    这时,所有在房里的人,不管他是谁,都觉得好像有人在揪他们的心,甚至像性格非常坚强的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也止不住流出了眼泪。“快把他带走,”他把手一挥,然后说道。

    “是!”瓦夏轻轻地说道,然后身子由左向后转,走出房去。凡是关心他的命运的人,也跟在他的后面跑了出去。阿尔卡季跟在其他人的后面挤。大家让瓦夏坐在接待室,等候吩咐,等马车来送他上医院。他默默地坐着,似乎心中非常不安。认出一个人来,就向那人频频点头,好像要同那人告别似的。他隔一会儿就朝门口望一望,等着别人说“该走啦!”

    他四周紧紧地围了一圈人,他们全都摇头叹息。他的经历已经尽人皆知,使不少人感到震惊。有些人议论,另一些则对瓦夏表示惋息和赞叹,说他是一位谦虚、文静的青年,前程无可限量;也有些人说他学习刻苦努力,待人彬彬有礼,是一个努力上进的人。“他是靠自己的力量出人头地的!”有人这么说道。大家以赞美的口吻谈到大人对他的偏爱。有些人开始解释他发疯的原因,为什么瓦夏想到他没完成工作任务,就会被送去当兵呢?有些人说这个可怜人不久前才从纳税人变为小职员,而且这全靠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善于发现他有才华,听话,而且少有的温顺。总而言之,大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在受到震惊的人中,有一个人特别引人注目,他个子很小,是瓦夏舒姆科夫的同事。他还相当年轻,大概三十左右。他面色惨白,浑身颤抖不停,而且笑得很奇怪,也许是因为任何一件荒唐事或者可怕的场面,都会使旁观者既感到可怕,又似乎感到有点高兴的原故。他在包围瓦夏舒姆科夫的人群周围,不时地跑动,因为他个子矮小,有时踮起脚尖,有时抓住别人的钮扣(当然是抓他有权抓的人),并且老是说这一切发生的原因,他全知道,还说这件事不但不简单,而且相当重要,不能放下不管。后来他又踮起脚尖,附着一位看者的耳朵、低声咕噜了一通,又点了两下头,继续跑去。最后,一切就要结束了:来了一位看门的,医院里来了一名护士。他们走到瓦夏身旁,告诉他该走了。他跳起来,忙乎了一阵,左顾右盼地跟着他们走去。他一直在用眼睛找一个什么人!“瓦夏!瓦夏!”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一边痛哭嚎啕,一边大声叫喊。瓦夏停下脚步,阿尔卡季也挤到了他的身边。他们最后一次相互拥抱,紧紧地搂在一起看着他们的样子,真叫人难过!多么荒唐的不幸使他们泪如雨下啊!他们在哭什么呢?这灾难在哪里?为什么他们相互不理解呢?

    “给,给,你拿着!把这个好好保存起来,”舒姆科夫一边说,一边把一个小纸包塞到阿尔卡季的手里。“他们会从我这里拿走的。你以后给我带来,带来;你要好好保存”瓦夏没把话说完,就被叫住了。他急急忙忙从楼梯上跑下去,向大家频频点头,同大家道别。他脸上是一片绝望的表情。最后他被塞进马车,拉走了。阿尔卡季赶紧打开纸包一看,原来是丽扎的那撮黑发。对于这撮黑发舒姆科夫是怎么也舍不得离开的。阿尔卡季的眼里立即涌出一串串的热泪。“啊呀,可怜的丽扎!”

    下班的时间一到,他就去找科洛姆纳区里的那一家人。那里的情况就不必说了!连别佳,根本不理解善良的瓦夏出了什么事的小别佳,也走到房角里,小手捂着脸,放声痛哭起来。阿尔卡季回到家里,已是夜色朦朦了。他走到涅瓦河边,站立了一会儿,沿着河岸极目远眺,远方烟雾迷漫,寒冷、混浊,血红的晚霞在远方的天边,形将熄灭,但它的余辉却突然把远方染得通红。夜幕降临到城市的上空,涅瓦河两岸是一片万里无垠、因冻雪而膨胀的原野,照着夕阳的余辉,闪烁着无数针状形的雪霜,好像点点火花。气温达到了零下二十度被赶得快要累死的马匹身上,从奔跑的人们的身上散发出冰结的水气。任何一点细小的声音,都能使受到压抑的空气颤抖起来。沿河两岸的房顶上空升起的烟柱,在上升的途中时分时合,沿着寒冷的天空,向上飞腾,好像旧房子上面又出现了新的房屋,在空中形成了一座新的城市最后,好像这整个世界,包括它的全体居民,强者与弱者,连同他们所有的住房,穷人的贫民窟,乞丐的收容所,或者金碧辉煌的宫殿——这个世界强者的乐园,在这薄暮的时刻,活像一场荒诞离奇的神秘幻想,一场马上就会消失的幻梦,化成一缕青烟,飘向深蓝色的天空。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出现在因失去可怜的伙伴瓦夏而变得孤苦伶仃的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的脑海中。他的身子抖动了一下,他的心里好像在一刹那间,突然热血沸腾,这是一种强大的、他迄今为止尚不熟悉的感觉造成的。他似乎直到现在才完全理解这种胆战心惊的心情,直到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他可怜的瓦夏经不起自己幸福的考验,居然发疯。他的两唇开始颤抖,眼睛发花,他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起来,好像此刻看到了什么新的东西

    他变得寂寞无聊、郁郁寡欢,失去了往日的愉快。他憎恨原来的住房,另租了一套。他不想去看科洛姆纳厄的那一人家,当然也无法可去。两年以后,他在教堂里遇见丽扎卡。

    她已经结婚,后面跟着她妈妈,抱着一个吃奶的婴儿。他们相互问好以后,好长时间都回避谈论往事。丽扎说,她谢天谢地,非常幸福,她不穷,丈夫为人善良,她很爱他突然,在言谈之中她的两眼,噙满了泪水,声音低了下去,她赶紧背转身去,靠在教堂的台架上,为的是不让人看到她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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