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崔名亭太过担忧和着急,所以根本没听到,在长街的转角处,有一个很熟悉的咳嗽声。
王吉保眼睛里满是忧虑,望着他自幼追随的主人——三爷自小练武,体格健壮,从来就没有什么毛病,现在怎么会咳得这样厉害?
福康安好一阵子才止住咳声,移开捣在嘴上的手帕,雪白的绢帕上,一抹刺目的鲜红,惊得王吉保几乎跳起来。
福康安却是漠然地将手帕收起。这样也好,伤她至真心,流他心头血,但不知是否能抵偿她所受的伤害?
“三爷,你何苦这样为难自己?你这么做,以后就再也找不到像崔小姐这样有情有义的女子了。”王吉保简直要哭出来了。
“这是我唯一可以救她的方法。对女人来说,没有比被男人抛弃更痛苦的事了。也只有这样,和坤和嘉亲王才会放过她,因为他们更喜欢看别人痛不欲生。”
可是,此时此刻痛不欲生的,却是他自己。仅仅只是说出这样的事实,却令他心痛得紧缩在一起,喉头又是一甜。
来不及取手帕,也只得用手捣唇,一口鲜血全吐在手上。然而,心中的痛,却仍无法消减一分。
三天后,福康安混迹青楼,与名妓清雅日日厮磨的消息已传遍京城。
虽然这等少年得志、从未受过挫折的公侯之子,一旦在官场受尽冷落而以醇酒美人自娱,是很平常的事。
但是大清朝礼制森严,官员们纵然私底下恋妓风流,但这般肆无忌惮,没日没夜地在青楼中厮混,早已触犯了国家对官员私德的禁令,因此言官御使们无不纷纷责难。
崔名亭夫妇原就想退了这桩婚事,而福康安这样的放浪形骸,正中了他们的下怀,所以他们现下反而不急于退婚,倒是担心崔咏荷的心情与身体,每日总是安排四、五个丫头守在她身旁。
可是崔咏荷一声也没哭过,甚至连悲哀的表情也没有,与最初的凄惨状,完全不同。
“这样更好,我一直就不愿嫁给他,只是后来他落难,我不能在那个时候弃他不顾,如今他有了红颜知己,我便可以落个自在清闲。”
类似的话说得多了,崔名亭夫妇终于放下了心,不再叫丫头们步步紧跟着她了。现在,一直留在她身边不肯轻易离开半步的,只剩下韵柔。
“韵柔,你若有别的事,就去忙吧,不必陪着我了。”崔咏荷微微地笑着,但那笑容只让人觉得凄凉“你怕我会再做什么胡闹的事吗?”
韵柔只是笑着,也不多说话,却也不离开。
崔咏荷摇摇头,淡淡地叹息一声:“还是瞒不过你啊。”她依然坐在荷心楼的栏杆旁望着楼下,只是高楼之下,再不会有那风仪如玉、英武如神的男子仰头凝望。
“我喜欢他。从十二岁那一年见到他,就喜欢他了。我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坐在白马上,弯腰和我说话,那个时候,满天的阳光都像在为他身后镀上灿烂的金辉。我的眼睛里只能看见他,我从来不知道人可以这样漂亮、这样英武,总觉得他是天上的神,降临人间”她低低地说着,声音无喜亦无悲。
“不知为什么,每一次我见了他,不是打就是骂,我总是对自己说,因为爹娘在他面前太卑微了,所以我才不要对他低声下气。
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是这样自私,我不是为了爹娘而是为了我自己,我是那么害怕他会因为爹娘而看不起我,所以很努力地装出不以为然、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
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像个淑女一样地出现在他面前过,总是又凶又蛮,所以他当然不会喜欢我,你说是不是?”
韵案不回答,只是无声地把手放在她的肩头,想要轻轻拍拍她,却发觉这样娇弱的肩,正在轻轻地颤动着,似是负荷不了人间所有的悲凉凄苦,而在苦苦挣扎着。
“那个叫清雅的女子,真的很美,穿上什么衣裳都漂亮,听说她还是位才女,诗词歌赋无所不精,福康安喜欢她,也是应当的。
我从来都不曾让他知道,我也能诗擅词,我也会弹琴作曲”崔咏荷的眼里全无生气。
韵柔心中一痛,几乎忍不住想把心中的推测说出来,但后来她只是叹息一声,扭头望向栏外,却见花园中几个小丫头交头接耳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出了什么事?”韵柔提高声音问。
一个小丫头略有些迟疑地答:“福三爷来了,他要退婚,说是要娶个叫什么清雅的女人做他的妻子,老爷夫人正在前厅发脾气呢。”
韵柔一惊,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崔咏荷。
崔咏荷却连眼神也没有变一下,只是轻轻地站起来“我要梳头换衣。”
没有再看韵柔震惊的表情,崔咏荷已坐在妆台前,缓缓地开始梳理自己的长发。
“韵柔,把那件新做的莲青斗纹杏黄荷花衫拿来。”崔咏荷柔声低唤。
福康安,你可知道,其实我也可以很美丽,只是,这样的美丽从不曾为你展现过。
低下头,她轻轻地笑着,笑声里满是自嘲。
古人说,女为悦己者容。你又是在为谁妆扮为谁妍?
那清雅竟能以风尘之身,让福康安下决心娶为正妻,可见他爱她之深。你又在闹什么意气?纵然打扮得如同天仙,又何尝不是可笑之事?
“我的女儿到底有什么不好,你竟拿她与一个青楼妓女相比?”
“退约悔婚,就算是平民百姓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你堂堂二等官,怎么可以这样不守信义?”
崔名亭的喝骂、崔夫人的责难异常理直气壮,就似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要退婚的意思,就像他们是最大最无幸的受害者。
福康安略一皱眉“无论如何,退婚之事,不会更改,请二位将我额娘当年的定亲之物交还于我。”
“福三爷。”
声音一人耳,福康安的身体已完全绷紧,他用尽全身的力量,才能缓缓转过头。
原以为心已经被自己亲手摧毁,再也感觉不到伤痛、凄苦,可是在看到崔咏荷的那一瞬,他还是全身一震。
从来不曾见过崔咏荷这般华丽的打扮,从来不曾见过崔咏荷这样的美丽,但那样极致的美,却偏偏令人觉得她是一抹绝艳的魂,没有半点人气。
“福三爷!”第二次呼唤时,崔咏荷已经走近了福康安。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呼唤,令福康安一瞬间以为这只是一场梦。
这个任性大胆的女人,怎么会叫他福三爷呢?她以前总是那样气呼呼地,眼里闪着火焰,脸上带着娇红,一声又一声地骂着:“福康安!”
崔咏荷走到了福康安面前,望着他,抬起手“还你!”
福康安木然低头,看着崔咏荷手上的明珠。
“这颗东珠,是傅夫人当日下定之物,我还记得傅夫人曾说过明珠定亲的典故,只可惜傅夫人并不知道,这个典故的结局——‘还君明珠双泪垂’。今日,也该到还君明珠的日子了。”崔咏荷并没有垂泪,甚至连话语都不见有悲伤之情,直似带着漠然的面具,在冷冷背诵一段与己无关的话。
福康安艰难地抬手,接过了崔咏荷手上的明珠,这才抬头对崔名亭夫妇说:
“告辞。”
没有行礼,没有耽误,甚至没有再看崔咏荷一眼,他就已转身飞快地离去,步伐之大,速度之快,就像在逃避世间最可怕的灾难一般。
崔咏荷脸上全无表情,也同样不再看福康安离去的身影,漠然转头回房。
崔名亭夫妇满腔关怀,看到女儿的冷淡,一时也说不出劝慰的话来,只能对视一眼,轻轻一叹。
无论如何,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希望这一番官场风雨,不至于把及时退出的崔家,也一并摧毁。
福康安一走出崔府大门,忽然全身剧震,这位屡次纵横沙场的一代名将,竟似连站都站不稳般,不得不用手支住墙,才能勉强站立。
“三爷,三爷,你怎么了?”熟悉的呼唤声响在耳边,却又似自另一个世界传来,叫人根本不想理会,不愿理会。
“三爷,你的手”
是什么样的痛苦,可以让人用自己的指甲掐烂了自己的掌心,而全然无知无党?三爷,你何苦啊?
福康安缓慢地低头,有些漠然地看向自己的手。
那红色的东西是什么,那样鲜艳沭目?可为什么眼前晃着的,却只有崔咏荷那不见悲喜、木然得让人不敢直视的脸?
“没有事,我们走吧。”福康安握紧了手中圆润的东珠,任鲜血把它染红。
“可是,三爷的伤”
“没关系,让它流吧!”福康安竟然笑了笑,笑容里也同样没有悲伤,只有深人骨髓的绝望“也许等这血流尽了,心就不痛了。”
还有三天就是皇上六十大寿了,全京城的人都被官府动员起来,操办国家的天大喜事,没有人注意到有一个异常英武俊俏,却也异常苍白樵悴的贵公子,在行走的时候,滴了一路的鲜血。只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