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大学,她倒不在乎,本来就是农村孩子,谁听说有哪个农村的女孩子考大学的?农村的女孩儿,能顺顺当当上个高中就已经是稀罕事儿了。她渴望的是有个职业,能挣钱自己养活自己的职业,但由于没有户口,找到的都是临时工,活儿累,钱少,还要受气。她这时才明白,人进了成,户口没进城,实际上等于没有进城。
她多次要求大伯想办法把她的户口转到城里来,大伯一直借口农转非政策卡的严,很难办,得等机会,迟迟不办。这时她已知道大伯是很有权的大官,要办这事并不困难,可她就是不明白对她像亲生女儿一样的大伯,为什么在这个关系到她前途命运的事儿上却不肯为她出力。
后来就发生了最令她生气的那件事。一次,大伯没在,家里来了一个身穿警服的老头子,大妈对客人很热情,叫他什么局长。大妈让赵雅兰给客人沏茶,她不小心把开水洒到客人的腿上,正是盛夏,客人穿得很薄,被赵雅兰烫得蹦了起来。
大妈赶紧给客人擦拭水渍,连连向客人道歉,同时埋怨道:“这孩子,毛手毛脚,把人烫坏了怎么办。”
赵雅兰不好意思,客人看看她问大妈:“这是你家雇的小保姆?”
大妈说:“这是我们家的大小姐,再不然哪敢用开水烫你这位大局长。”
赵雅兰分辨道:“我又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叔叔,把你烫疼了。”
大妈对客人说:“这是我们老赵的侄女,高中毕业了,在家呆着。”
客人又问:“安排个工作么,老在家呆着也不是个事儿。”
大妈说:“户口都没有,工作也不好安排,老赵一天到晚穷忙,就这么一个亲侄女都顾不好,说出来都让人家笑话。”
客人吃惊地看看赵雅兰,半晌说:“赵书记的亲侄女一没户口二没工作,说出来真让人难以相信。赵书记工作忙顾不上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自己亲属的事情他怎么好直接出面办?这事儿交给我了,户口、工作由我全面负责,反正我也干不了几天就退了,临退之前也算做件好事。”
大妈跟赵雅兰一听,都兴奋异常,象是遇上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又是洗水果,又是要留人家吃饭,搜肠刮肚的找着好听的话儿奉承人家。客人走后,大妈告诉赵雅兰,来的人是省城公安局的局长。赵雅兰知道户口归公安局管,现在局长亲自答应给办,自然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她兴奋的一夜没睡着觉。
果然,过了几天局长就派人送来了户口迁移申请表和其他相关的资料。申请表上已经盖好“同意迁入”的核准章,只要原籍的手续一到马上就可以办理入户。堂兄自告奋勇,要亲自跑回老家一趟,为堂妹办户口迁移手续。一切都那么顺利,那么美好,简直像在做梦。可是,好梦尚未成真,便在大伯的一通发作之后变成了泡影。
“你凭什么背着我给小兰办户口?瞎胡闹。”大伯朝大妈吼,赵雅兰躲在房间里听。
“人家是主动为我们帮忙,我又没有张嘴求他,”大妈竭力辩解:“再说了,你不管,难道让小兰当一辈子黑人黑户?”
“主动帮忙?大街上没户口的多了,他怎么不主动去办?你明知他是公安局长,当着他的面提小兰的户口,你是什么意思人家能不明白?人家能不接茬吗?马上给我推了。”
大妈一听即将办成的事情要给退了,当即发了火:“你说的容易,我办这事难道是为了我自己吗?你既然办不了户口,当初留人家干什么?你这不是耽误孩子吗?弄的工作没工作,大学又考不了,你冲我耍横,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户口成千上万的人落,我不信就多小兰一个。”大妈尖锐的嗓门压倒了大伯的吼声。
“不行,这事儿不能这么办,你知道不,要是我走后门落一个农转非,他们就敢落成百上千的农转非,到时候我根本没有张口说话的资格。这件事绝对不行,小兰要是想不通,我给她做工作。”大伯两口子为了她的事在吵架,赵雅兰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偷偷流泪。
此事在大伯的阻挠下,终于没有办成。希望破灭了,眼看到手的红苹果被一阵大风刮跑了,赵雅兰气的要命,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板着脸不理大伯。大伯后来也讲了一些:“不要急,总会有办法”“你还小着呢,今后落户口的机会多的是”“只要是合理合法的,大伯一定给你办”之类的话来安慰她,她却根本听不进去。
再后来,又兴起了花钱买户口的风,按政策,花三万块钱就可以买个农转非,落上城市户口。赵雅兰这时已经不再寄希望于她大伯,她决心靠自己的努力把自己变成真正的城里人。然而决心好下,实行起来却并非易事。她清理了自己的所有积蓄,不到五百块钱。向父母伸手更不可能,农村如今虽然吃穿不愁,可闲钱却谁家都缺。就算家里能资助一点,她也不忍心张口,父母的钱都是一颗汗珠摔八瓣换来的血汗钱。五百和三万之间的差距太大,赵雅兰甚至都灰心了。
赵雅栏干零工,每个月能有三百块钱的工资,吃住都在大伯家,可以不花钱,大妈不时给她添置些换季的衣服,这笔钱也可以省,她自己的开销每个月不过四五十元,一个月下来可以净存二百五十多块钱。没有花钱买户口这一说的时候,她用积蓄下来的两千来块钱给父母买了台彩色电视机,当时还受到大伯的热烈赞扬,多次强调养女儿好,知道心疼父母,不像他那个儿子,自己在外边开公司做生意,还要想方设法从爹妈的老骨头上刮油水。当女儿的孝道尽了,积蓄也花光了,赞扬也听了不少,可临到自己真需要用钱时,却两手空空。赵雅兰在心里算了一下,按目前的收入水平,起码要攒十年她才能为自己买个城里人的身份。
她工作的班上有个跟她情况相似的农村姑娘,每个月的工资跟她相差不多,而且还要自己承担衣食住行的所有开销,可人家照样穿金戴银,出门打的下馆子。见她整天愁眉不展,这位小姐妹关心地问她有啥心事,赵雅兰如实地讲了自己想买城市户口却没钱的窘况。这位小姐妹笑了,说:“你真傻,要是真为了每个月才这三百块钱,谁大老远往这儿跑?想挣钱也不难,得有第二职业。”
赵雅兰问:“啥第二职业?”
小姐妹说:“坐台,陪舞你敢不敢?”
赵雅兰问:“啥叫坐台陪舞?”
小姐妹说:“就是到舞厅里,陪老爷们喝喝酒,唱唱歌,跳跳舞,挣服务费呗。”
赵雅兰说:“那事我干不了,我不会喝酒,不会跳舞,歌倒唱过。不过,就算会我也不干,多丢人。”
小姐妹撇撇嘴:“干这个苦工不丢人?累个半死每月三百块破钱,要不是怕一块来的回老家说闲话,我早就不干了。坐台陪舞又咋了?一不偷,二不抢,每晚至少挣一百、两百,有了钱就没人说你丢人了。”
“每天能挣多少?”
“少则一百,多则五六百。”
赵雅兰的眼睛瞪圆了,她真不敢相信钱会这么容易挣。
“你说笑话吧?你说的是人民币吗?不会是卢布吧?”赵雅兰的堂哥曾经给过她一万元卢布,说是让她留着玩,她挺高兴,后来一问才知道,那一万卢布不过才顶人民币十来块钱,所以她知道卢布不值钱。
“谁跟你逗笑话了?不信今天晚上下班后我带你去看看,就凭你这长相身材,肯定大赚,要是不愿意干,就不干,反正也没有人逼你。”
赵雅兰迟迟疑疑地点头答应了。在剩下的时间里,那位小姐妹不厌其烦地详细给赵雅兰介绍了坐台陪舞的规矩、注意事项、自我防护知识等等。她的介绍,逐渐引发了赵雅兰对坐台小姐这个行当的好奇心和神秘感,她决心去试试。
当天晚上,在这位小姐妹的引导、监护和指点下,赵雅兰顺顺当当挣到了二百元。
她很高兴,这个行当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下贱、龌鹾、恐怖,除了跳舞时那个男人把她搂得太紧了点,让她心慌一阵,其余时间也就是喝喝酒、聊聊天而已。分手时小姐妹问她明天还来不来,她坚定地点点头。小姐妹见她这样,郑重其事地叮咛:“你别高兴得太早了,今天的客人算是老实的,碰上混混儿,你才知道这钱挣的比吃屎还难。明天来一定要穿紧身的内衣内裤,宁可不挣钱,也不能一个人陪单身客人,挣钱重要,自己的身子更重要,你可是黄花大姑娘,吃了亏哭都来不及。”头一次干这事,小姐妹的话在她心里刻下了深深的痕迹,至今赵雅兰没吃大亏,不能不感谢这位小姐妹的提醒。
从那以后,赵雅兰骗大伯大妈说她上夜校,每天下班后就来陪舞坐台,存款折上数目增长之快有时让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干了大概有两三个月,一天晚上领班让她出台,来到ktv包房外,透过窗洞一看,赵雅兰魂飞魄散,她的堂哥陪着两个人赫然坐在里面,她扭头就跑,领班叫也叫不住。那以后,她连着三天没敢去坐台,她越想越后怕,如果那天她不事先从窗洞里窥视一下,贸然进去,堂兄妹在那种场合见面将会是一种何等的尴尬,恐怕要作为一大奇闻载入他们老赵家的史册,后果令她不寒而栗。由此想到,要干这一行在省城绝对不行,迟早要露馅,她自己丢人现眼不说,连大伯的脸面也都丢尽了,像她大伯那种人,脸面有时比命都重。省城不能再干,可钱还是要挣,她跟一块的几个姐妹商量商量,转移到了据说最好挣钱的海兴。对大伯,她则说在海兴一家合资厂找到了工作,工资高,待遇好。海兴距省城不远,只有两小时的路程,大伯没多想,没有解决她的问题在她面前也就少了点发言权,知道同意她也得去,不同意她也得去,再说也确实没有过多的精力详细了解她的情况,只好同意她到海兴“上班”
在海兴一年多,她学会了在客人面前给自己套上一副妖媚的外貌,学会了矫情卖俏,学会了让客人觉得她很风骚,很热情,却又占不到实际的便宜。偶尔遇上混球,硬要在她身上揩油,她只好逃之夭夭,损失一晚上的收入。
如今,遇上了黑头这样一个让她倾心倾意的男人,她明白,她将永远告别当坐台小姐的生涯,她积攒的钱足够买户口了,她对户口的要求却反而不那么迫切了。
接受了为程铁石和博士王约见大伯的任务,并没有觉得是一件困难的事儿,可是要真正实施起来,才感到并不是一点问题没有。她在大伯的心目里只是一个半懂事不懂事的小丫头,说话自然没有多大的份量,突然提出要介绍两个大男人来见大伯,大伯会怎么想?他也许不会一口拒绝,但随便找个借口推脱却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肯定还要刨跟问底追究一番,怎样才能让大伯顺顺当当地答应见他们两个一面,圆圆满满地完成好这个任务呢?赵雅兰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思量,一直到睡着也没有想出个妥当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