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业讲解,嗣后杨先生选任辞去。至今皆卜权斋训迪,教法颇严,贞亦不敢稍假辞色。课文之暇,仍以诗词试之,不留余力,惟母亲姑息太甚,奈何奈何!
所可恨者,君元室马氏,侍妾刘氏、吴氏皆言力能守贞,不及数载,顿食前言。良人犹在,改醮他适,抛弃儿女,苟图富贵,惟此殊增人怛悼耳。丁郎虽出马氏,犹贞所生。此君一块骨血,而贞之所莫敢遑息者也。贞母于壬秋患病,延至癸春二月六日,奄然长逝。两老人一生血脉,惟贞一线之存。不料六十年镜花水月,情深半予,能不酸楚耶?
庸弟原非己出,漠不相关,只知搜索家资,良可痛恨。贞自遭此变,愈觉难堪,颗粒缨丝,一无所出。家计岁入不敷,贞屡求典售,而又不忍轻去,徒令侵吞剥削,多致荒废。房产欹倾过半,复被负义人据为已有,拆变一空,仅留败屋数椽,聊蔽风雨。大非昔时光景!从前缓急可商之处,近皆裹足不前,遇有急需,贞亦不轻启齿,正恐不惟无济,反惹非笑。君友冯郭西,绝迹多年。近来询问消息,情意颇真,些小通融,尚可资助。第恐日久渐疏,难保终始如一耳。而其肫肫怀念之忱,则未可负之。节次嘱带瓶口、扇套、鞋袜、笔、茶诸物,尽为负义人赚去,言之恨恨。
贞迩来两餐之外,不能稍自舒展。嫁笥奁具,陆续尽归质库。频年己身之补缀,莲姐之盘缠,丁郎之膏火束惰,-女之钗钏、鞋脚,在在皆挖肉补疮所办也。况问安侍寝,未敢偶离。
怡色柔声,犹虞获咎,即饮食衣服,俭则负啬吝之嫌,费又受奢侈之责;素则云朴陋无色,艳则云冶容诲滢。非诟谇迭加,即夏楚从事,求有一日之完肤,而不可得。贞年逾三十,非复少时儿女,家人见之,有何面目,结缡之始,笔墨为命,拈毫横笛,倡随几及十年,一旦梗断蓬飘,往事不堪回首!箫声研迹,久已荒疏。纵有属和之章,不过勉强承命,吟风弄月之句,断不敢形于毫端。顾影自怜,可胜悲咽。莲姐自壬夏摘花受逼之后,其志益坚。雨榻风棂寒更暑夜,甘苦与共,形影相随,此贞今世之赘瘤,而君他年之桃叶也。高魁、颜忠、贺花儿等,只知迎合上意,计饱私囊。素芝碧桃辈,钩深索隐,播弄如簧,尤为腹心之患。此狂奴故态,又何足道?惟有委曲将就,-以甘言,博一时清静而已。
负义人屡言在缅甸馆谷丰隆,一年之中,若肯节省,尚可余三四百金,而贞初不信也。伏思君以疏狂之性,未展才华,顿遭大难。一朝失足,万念俱灰。又有何心矜持名节?且栖身异域,举目谁亲?月夕花晨,酒阑灯-,呼庐排闷,拥妓消愁,亦旅人常事。或值多情倩女,知音嫠妇,彼美怜才,书生结习,未能免俗,聊复尔尔。贞方痛悯不暇,宁效彼妒妇口吻,涉笔规讽耶。惟念君身已非强健,情复憨痴。彼若果以心倾,何妨竟为情死?特恐口饧齿蜜,腹剑肠冰,徒耗有用之精神;反受无穷之魔障。私心自揣,殊为君忧,况曲蘖迷心,兼能痛腹,樗蒲游戏,更丧文名,些小偿来之财,何足为计。所虑君以千金之体,甘自颓唐,反不若贞之釜蚁余生,尚知自爱者何哉?
来书三月适馆四兄春斋,六月仍回故地,此中原委,未得其详。君既与四兄为骨肉之交,相依邸舍,便可为家,何必舍此他图?别生枝节。况去之未久,旋复归来,则贞所不能解者。
大丈夫处世,怨固不可深结,恩亦不宜过求。未曾拜德之前,先思图报之地。四兄豪侠,人所共称。窥其心迹,量可超拔君于苦海中,而嘘拂之,酬报之机,贞心早为区画矣。相隔万里余,忽东忽西,萍迹靡定,未觇雁足,空致鱼书,即有薄裹冰资,亦不敢径行远寄,恐蹈故辙,转使空函莫达也。
去春有徐州俞令回籍恩旨,惜未波及,然此后机缘,大有可望。十年期满,定遇赦归,诸凡惟随遇而安,耐心以守,鸾台珠浦,我两人宁终无团圆时耶!每念弱草微尘,百年一瞬,梦幻泡影,岂能久留?生死两途,思之已审。别后况味,不减夜台,现在光陰,几同罗刹,何难一挥慧剑,超入清凉,奈缘孽如丝,牢牢缚定,不得不留此躯壳,鬼诨排场,冀了一面之缘,不负数年之苦。他年白头无恙,孺子有成,大事一肩,双手交卸,贞心不大快哉?故今者,君一日未回,此担一日不容放下也。六弟自盱眙来,闻有缅甸公干。故掩户挑灯,略书悃忱,泪痕满纸,神魂遄飞。计书到日,开缄当在黄梅,想君阅之,亦心与俱酸也。附诗六首,聊以言志,信手拈来,亦是一幅血泪耳!诗曰:搔首云天接大荒,伊人秋水正茫茫。
可怜远戍频年梦,几断深闺九曲肠。
井臼敢云亏妇道,荻丸聊以继书香。
孝慈两宇今无负,即此犹堪报数行。
莺花零落懒搴帏,怕看帘前燕子飞。
镜里渐斑新鬓角,客中应减旧腰围。
百年幻影身如寄,一线余生命亦微。
强笑恐违慈母意,药囊偷典嫁时衣。
十五娇儿付水流,绿窗不复唤梳头。
残脂胜粉-丝阁,碎墨零香问字楼。
千种凄凉千种恨,一分憔悴一分愁。
侬亲亦未终侬养,似此空花合共休。
当时梦里唤真真,此际迢迢若比邻。
爱写团-邀字谶,偷占荣落祝花神。
哪堪失意飘零日,翻作关心属望人。
别有怜才惟一语,年来消瘦恐伤春。
早自甘心百不如,肩劳任怨敢欷。
迷离摸索随君梦,颠倒寻求寄妾书。
妆阁早经疏笔墨,箫声久巳谢庭除。
谗言休撼离人耳,犹是坚贞待宇初。
未曾蘸墨意先痴,一宇刚成血几丝。
泪纵能干终有迹,语多难寄反无词。
十年别绪春蚕老,万里羁愁塞雁迟。
封罢小窗人静悄,断烟冷露阿谁知。
甲午嘉平朔夕,云贞载拜上。
秋塘观毕,声泪俱下。释书长叹曰:“马氏自言养亲教子,力肩重任,乃一旦改事他人,结发情安在耶!刘氏、吴氏固不足言。孰知韩文锦恩人,乃陈云贞也。”即向书长揖曰:“劳卿代余养亲教子,肩劳任怨,辛苦惟汝当之。文锦当年目不识卿,真负心人也!从此以往,文锦知罪矣。”手捧其书,呜鸣而泣。直至元贞二年丙申,遇赦回籍。则五弟文秀亦卒。秋塘一入家中,见丁郎-儿两两出迎,一男一女,业已成立。但物是人非,举目怆侧,老母苍然,尚犹矍铄。拜见定省毕,回至私室,一见云贞,也不暇详问便扑簌簌泪下。将一男一女,并云贞三人,一束抱住。瞠目而泣呜咽不能成声。云贞此时,始任情一哭,泪如涌泉。秋塘观之,更抚膺欲绝,自言:“吾过矣!
吾过矣!彼妇之口,自言能守,今安在耶?”丁郎、-儿亦悲悼不能仰视,转是莲姐在旁,再三婉劝,以为骨肉团圆,一天之喜,若更悲楚,恐痛伤陈夫人矣。秋塘方释手,收泪谢曰:“云贞乃秋塘恩人,应宜拜谢。”言未已,即伏在地下,云贞亦拜,拜毕,丁郎、-儿置酒,为父上寿。六弟文钊闻兄万里归来,亦携酒肴,为之洗尘。长兄文凤亦扶掖杨夫人至。一家聚会,酌酒称庆,秋塘见丁郎学已有成,叹曰:“此汝母之力,乃父不与知也。”秋塘自此待云贞至老不衰。后果纳莲姐为小妾,不忍拂云贞之意。琐女字本邑边太守之子,丁郎后出仕于宋,至资治少尹。夫妇寿皆耄期,得与诰命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