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我灵柩而还,丧事一以委托贤弟……”裴嶷不胜唏嘘,当即一咬牙关,下定决心,上奏请求转迁为昌黎郡守。
昌黎郡就在玄菟君隔邻,我到那里,可以与兄长守望相助。虽说按律,郡国守相不得任意逾境,但我们兄弟俩偶尔跑到边界线上碰一面总没人找碴儿吧?倘若将来兄长果有不讳,那我便当即辞职,亲扶其灵柩返乡——侄子们年岁还小,我不放心他们。
如此一来,裴氏主支四房便举家迁往了辽东地区,包括裴武、裴嶷兄弟,还有下一辈的四个年轻人。其后“永嘉之乱”,怀帝被掳,然后愍帝继位,两个朝廷,也包括各方新建的行台,大家伙儿全都把平州那地方给忘了,就没人想着另委官员,替回裴氏兄弟,故此他们就任玄菟、昌黎,在地方是一呆就是将近十年。
裴武的身体本来就不大好,六十岁时突然间一病不起,裴嶷闻讯,心知兄长大限将至,也不管什么朝廷律令了,当即撇下政事,离开昌黎,跑去裴武病榻前看顾。同样守在裴武身边的,还有他两个儿子:裴开和裴湛——裴嶷也有二子,但到辽东后陆续夭折,膝下就此空虚。
裴武躺在病榻上,拉着裴嶷的手说:“我将阿湛过继给贤弟为子如何?”
裴嶷摇摇头:“阿兄有嗣,便如同愚弟有嗣一般,何必多此一举呢?”
裴武喘了两口粗气,挣扎着问道:“本待死后,便命阿开等奉我灵柩返乡,然而如今河东为胡虏所据,恐怕难以如愿了……便于这玄菟郡内,择一佳处,安葬我可也,贤弟还是回昌黎去吧,得官不易,岂可轻弃?”
裴嶷苦笑道:“如此蛮荒之地的官吏,得之不足为喜,弃之亦不可惜。当年是为了守护兄长,愚弟才到平州来的,今若兄长有所不讳,这远郡之守,不做也罢。”
裴武道:“都是为兄耽误了贤弟啊……以贤弟之才,若在中原,九卿唾手可得……”
裴嶷摆摆手,阻止裴武继续说下去:“逸民(裴頠)立朝,为奸佞所害;前闻正威(裴盾)亦亡于胡虏之手……中原板荡,弟若在时,恐也难以保身,倒是随兄来至辽东,才得苟全性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阿兄正不必自责。”
裴武于是就问了:“我死之后,贤弟若不欲再为昌黎守,待往哪里安生?”
裴嶷尚未回答,旁边儿裴开插嘴说:“叔父素有大志,自当效忠朝廷,以期驱逐胡虏,恢复中原,还我河东祖籍……若不为昌黎守,何以成事?难道去投那崔毖不成么?”
崔毖是清河高门子弟,乃汉末名臣崔琰曾孙,同时也是王浚的妻舅。此前数月,王浚署之为平州刺史、东夷校尉,崔毖率领三千兵马开到了平州州治襄平,召唤辖下各郡国守相前往谒见。裴武因病不能成行,裴嶷倒是去了一趟,顺便还绕道探视了一回兄长。
听到裴开问起来,裴嶷不禁摇头:“崔使君非忠臣也,不但不忠于朝廷,甚至不忠于王大司马,彼来平州,恐怕是为了独霸一隅,仿效当年公孙氏割据辽东。其实若真能保一境之平安,即便无力南下以复中原,嶷亦当襄助一臂,但与之言谈,多诞妄不经之语,而实无经国理事之才,这般人物,迟早覆灭,安可辅之?襄平我是断然不会再去的了……”
说完这几句话,他略略沉吟少顷,然后以目扫视二侄,裴开、裴湛会意,便即告辞退出去了。裴嶷这才凑近裴武,压低声音说道:“弟有一事,请问阿兄。”
“你说吧。”
“弟闻中原各家,往往自保基业,不思进取,如王大司马辈,更欲篡僭!如此下去,恐怕洛阳终不可复,国家终不可安,而我等欲归故乡,也成虚妄……弟之属意,乃在鲜卑,阿兄以为如何?”
裴武一皱眉头:“贤弟欲引鲜卑兵南下,以敌胡虏么?”
裴嶷点点头:“辽东慕容廆,弟曾见过一面,雄姿英发,乃不世之才杰,而其诸子,亦多有可观,若能辅之,使兼并各部,统合兵马,南下灭胡,必不为难。然如今辽东段氏独雄,弟也欲往觐段疾陆眷,看他是否雄志更在慕容廆之上,及其诸子,是否能绍继乃父之业……”
裴武摇头劝道:“非我族类,其心叵测,就不怕前门拒狼,后门进虎么?慕容廆青年时,也曾屡屡侵扰我境,后为武皇帝遣大军击退,方始臣服。如今中国之力再衰,就怕神器不落于胡虏之手,而反为鲜卑所窃!”
裴嶷苦笑道:“若人饥渴将死,即鸩毒也难拒却,能多活一时,便是一时,日后之事,安能考虑得太过久远?愚弟若能辅佐鲜卑,即便最终倾覆社稷,也上可报孝怀天子之恨,下可还我故乡,重兴家门。难道我堂堂闻喜显族,便要永久蜗居于这偏远、荒僻之地么?”
裴武却还是摇头:“如此一来,即便能够兴旺家门,贤弟也难免落下千载骂名啊……”
裴嶷道:“阿兄,华夷之辨,不必太过分明。慕容氏之祖,据称也是有熊氏之苗裔,夏、商之时,北入东胡,遂成鲜卑。弟若能导其返归中原,成中国之主,又何来身后骂名?中行说、李陵之事,愚弟是断不为的,阿兄不必担忧。”
裴武轻轻叹了口气:“且再商议……不,贤弟若是主意已定,我也不再多劝,还求为兄故后,多多看顾阿开、阿湛……”
裴嶷说那是当然的,阿兄你不必嘱托——“弟当视二侄如己子,助其风光显耀,以赓续我裴氏家门。”
正说着话呢,门外突然传来裴开的声音:“阿爹、叔父,有使者自幽州来,送来了景思叔父的书信。”
裴嶷微微一皱眉头:“久不通音问,何以突然遣人送信来?难道是特为崔毖来招揽我兄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