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指,直下寻阳。寻阳对面就是王敦坐镇的彭泽,裴该先遣人把第五猗一家和杜曾的首级送至彭泽,再恳请王处仲过江来一叙。
其实当时在江东,无论品位还是实权,王敦都为人臣之首——仅在南渡的五王,再加上新过继的东海王司马裒之下——他身为左将军、假节、都督征讨诸军事,领扬州刺史兼江州刺史;司马睿可以调动的兵马,三分之一强在王敦麾下,还有三分之一暂时受其节制;此外王敦还尚了武帝司马炎之女襄城公主。这是坐直升飞机上来的第五猗根本不能比的,第五猗就能仗着比裴该高半级,有节杖在手,竟敢不亲往宛城门口相迎裴该,如今裴该却不肯过江,而要王敦来见自己,实话说比第五盛长更加不合礼数……
只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己在宛城险些遭人劫持,裴该又哪儿敢再托大,过江去见王敦呢?实话说宛城之宴,倒并非裴该警惕心不够,行事过于莽撞,问题谁能想到同殿为臣,又一东一西八杆子打不着,素无仇怨,对方就会对自己起歹心啊?裴该在心里不知道把第五猗咒骂了多少遍,心说若我手底下人也有似王贡一般,出这种馊主意的,我就当场一顿乱棍打出去了,你这家伙利令智昏,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份量,竟然听从!
杜曾是武夫,还曾经造过反,他听王贡的话,不管做出什么事儿来都不奇怪,我还以为你一曾经做过今上侍中,也勉强算身出名门的第五盛长会有所不同呢。你真的不要名声不要脸,不怕千夫所指么?你特么的其实根本就没认真过脑子吧!
王贡也诡异,此人本为陶侃司马,肯定也是读过书的,士人做事——起码是当人面做事——总该有所底线才是,可是他先游说杜曾降顺,继而又煽动杜曾再反,行事云山雾罩,难寻轨迹,仿佛唯恐天下不乱一般。但再怎么想搅事儿,他也不能给第五猗出这种主意啊。而且出主意前,起码也先跟着荀崧出城来见见我的军势再说如何?
无论第五猗还是杜曾、王贡,在史书上都只有寥寥数言而已,裴该不清楚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品、性情,当然更想不到他们下限会如此之低,那么一时上当、受骗,也属情有可原。但王敦就不同了,此人心狠手辣,野心素著,裴该早就知道他没有下限——他连自家从兄王澄都能说杀就杀,还会在乎自己这条小命吗?都不必要有什么实际的冲突,说不定几句话说着不对其心意,他就能悍然而起杀心。
所以啊,王处仲要么你来见我,要么一拍两散,我是绝对不会送上门去的。
——————————
不出裴该所料,王敦果然没有过江来会——他跌不起这个份儿——但对于裴该既耀兵于江上,又送来第五猗本人和杜曾的首级,王处仲也不能毫无表示,所以最终,他遣了一名幕僚,乘坐一叶小舟,翩然而至江北,来到裴该营中。
为了表示对王敦的尊重,裴该出营相迎。只见来人身量不高,小脸小身板,一套公服穿在身上显得格外宽松,衣襟带风,竟然别显倜傥风流;看年岁不过三十上下,白面无须,只在唇上留了两道短髭,最显眼是一双凤目,如睁似闭,几乎就瞧不清他的瞳仁。
二人相向见礼,裴该就问:“卿为王公幕宾,不知身任何职,如何称呼啊?”
来人微微一笑,自报家门说:“见任左将军铠曹参军,吴兴钱凤。”
裴该闻言不禁一愕,随即笑道:“原来是钱世仪,久仰大名。”
说起钱凤来,在这年月声名尚且不显,他是被同郡沈充推荐进王敦幕府的,深得王敦的信用。裴该还大致记得史书上论说此人的话——“知敦有不臣之心,因进邪说,遂相朋构,专弄威权,言成祸福。”“邪说”不“邪说”的,得看站在什么立场上,但总之王敦两次谋逆,这个钱凤都是主要的撺掇者无疑了。
可以说,钱凤钱世仪是王敦的谋主,那么王敦特意派他过江,一则可见对裴该的重视,二则也必有要紧话欲与裴该相谈。裴该为此才略略一愕,随即便将钱凤迎入大帐,寒暄几句后,先问:“第五盛长可至彭泽么?不知王公欲如何处置他?”
钱凤淡淡一笑,仿佛在说一件平常事儿似的,随口答道:“已勒死矣。”
裴该心说果然不愧为王处仲,胆量真大,下手真狠!他本来把第五猗送去彭泽,就是有借刀杀人之意,正如荀崧所说,人好歹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四州都督,不可擅自加害啊,但就这么放他安然返回长安,裴该心中又颇感不忿,所以啊,就让建康来决定该怎么处置吧。相信自己这一招,王敦、钱凤等人不会看不破,很有可能将第五猗押赴建康,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王导——可没想到王敦自己就动手了。
钱凤貌似说得很随意,但潜台词分明是:我家王公就是这么横——你要借刀,便借予你又如何?王公才不会在乎哪。裴使君且掂量掂量,是否要与王公为敌啊?
裴该心中暗惊,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却笑着说:“我昔日曾于王茂弘公言道:‘琅琊王家如蟠龙卧于江上,首在扬州,心腹在江州,而尾在荆州,惜乎其尾尚且不全。’今我既杀杜曾,王世将乃可全收荆襄,则龙尾全矣,可喜可贺。”
钱凤闻言,眉心微微一蹙,不知道该怎么接口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