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入夜,银桥坊的一端变得热闹,另一端则渐渐黯淡了下来。
银桥坊坊市占地并不算小,两侧连着水路,水路又连接着东侧的水门,这里原本便是福州城内的主要鱼市之一。早两年朝廷开发这边时,看金桥坊产业不错,便在银桥坊截了一段作为配套的夜市,再在河另一端的便宜地块里画了一段弥补鱼市。
然而一来二去,夜市一段发展得不错,河对岸新划的半截鱼市却不曾发展起来。鱼贩子仍旧聚集在银桥坊的后段,削了零售的业务,主做批发。这之后银桥坊的地价翻番,后半段的鱼市虽然更为拥挤杂乱,但房东们挣得更多,鱼贩子的业务也因为更加精准而受益,到头来除了部分做零售的鱼贩子另找了地方摆摊,一切都还算得上是皆大欢喜。
做批发的鱼市并没有太多的夜间业务,太阳落山之后,些许破旧而昏黄的灯笼落在杂乱腥臭的店铺间,望着不远处夜市的光亮,犹如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为了隔绝臭气,靠近夜市的这边是一些批发鱼类干货的店铺,亦有一些针对鱼市伙计们开的低端食肆,到得夜间,许多店铺都已经关门。
坊市制度在唐时是巅峰,到得武朝年间,由于已极少宵禁,如今以坊为名的街道也不像过去那样建得压抑。银桥坊分为两段之后,中端这里又有桥梁进行连接。
戌时左右,蒲信圭便带着钱定中通过一侧的桥梁来到了这里,两人观望了一下周围的状况,方才朝一家灯火黯淡的鱼货店走去,坐在店铺门口的,是一名缈了一目、脸上看着有些戾气的中年人。
“鱼王有礼了,近来可好?”
对方是鱼市这边的地头蛇,过去银桥坊皆是鱼摊时,他手下的伙计众多,堪称当地一霸。后来朝廷开发银桥坊,这类手法粗暴的低端市霸便有些不符合夜市对外的需要了,中间起了几次摩擦,之后他被官府认真地打了两轮,这才自认晦气地让出了银桥坊前段的地盘。
由此也结了大怨。
眼下见蒲、钱二人的到来,对方看了他们两眼,面相柔和了些许。
“怎么闹这么大?”
蒲信圭心想我特么也不知道,嘴上倒是说:“这不是要为鱼王老兄出气吗?”
城市之中,总捕宋小明的死才过去一个时辰,部分地方乱成一锅粥,以鱼王的江湖地位,必然已经听说了事情发生的经过。他先前被官府打,经手的便有宋小明这类捕头身影,如今朝廷吃了这么一个大鳖,他也委实称得上吐气扬眉。
面上倒是没有太多的神色,道:“接下来可不得了。”
“料得到的。”
“……蒲公子过来,可有什么吩咐吗?”
“不敢不敢,就是恰巧有些事情,想借鱼王的天眼,观望一番。”
“对面那栋,蒲公子可自去……”
对方说着,递过了一把钥匙。
这鱼王本是地头蛇,势力纵然被打过一轮,眼下对鱼市的掌控也没了过往那般牢靠,但街市中段的几栋木楼却都归他支配。其中几栋相对于周围而言地势更高,兼且靠近桥梁、水路、过去一点鱼市的状况又复杂,向来是绿林混混们躲避追捕或是观望周围情况的最佳地点,如今城内普通绿林人当然不太敢跟官府作对,但对蒲信圭这些造反的人来说,却称得上是一块宝地。
他接了钥匙,正要过街,视野的那头,便有三道身影在昏黄的灯火中出现,给了钥匙正要回店铺当中的鱼王回过头,蒲信圭与对面的三道身影对望了一眼,当即都愣住了。
从侧面石桥那边转角过来,眼看着也是要找鱼王的其中一道身影,正是黑皮。
情况不对……
对面已经举起了手,笑:“兄长好碍…为何……也在这里……”目光之中,有着明显的戒备与警惕。
事情发生得太巧,蒲信圭心中第一时间也在狐疑,但此时见到对方眼底的神色,不知为何却又莫名其妙的有些得意,迟疑片刻,也是一笑:“你猜?”
“我猜你死鬼娘……”
“……”
双方一番寒暄,陈霜燃去往鱼王那边低声交谈了几句:“先前说过的事……”
“早有安排……”
“大约不久……”
此后朝蒲信圭这边走来,竟也是要借鱼王的地盘望风的。蒲信圭与钱定中对望一眼,此时夜色翻涌,远处的光芒流动,近处却只偶有鱼市上夜班的伙计声传来,蒲信圭一时间甚至有些怀疑黑皮想要黑吃黑做掉自己,但思考片刻,终究觉得可能性不大。他打开店铺的门,五人朝着无光且杂乱的铺内走入。
“你手下那倪破,方才做下的事情不小啊,跑得掉吗?”
“都过了……一个时辰,去窑子里洗个澡,花酒都喝过一圈……兄长担心得多。”
“男人做事,总是要多想一些。”
“男子汉大丈夫……婆婆妈妈。在船上要挨打。”
陈霜燃笑了笑,伸手拂过蒲信圭的手臂一侧,手指在上头似有似无的滑了一下,蒲信圭偏头看看:“妹妹巾帼不让须眉。”
眼下的这一刻,蒲信圭倒是不打算与对方争口头上的厉害。作为这次福州城里掌握主动的人,陈霜燃背后有众人始料未及的背景,行动至此也确实显得高明,这样的人嚣张一些,在道上没什么话可说。但自己与曹金龙等人也早已定下策略:
她以数名高手为核心,将这次赶来福州的众多绿林英雄都当成烟幕来用,到头来,大家都有可能在她的行动里沦为弃子,而在此之前,自己会以蒲家、以曹盟主的声望,对这些绿林人进行拉拢、寻找后路,到时候即便陈霜燃干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她在绿林间也已然恶了各路英雄,只要是在这次大乱中未死的,自然而然就会占到自己这一方来,这正是顺水推舟、借花献佛的阳谋,心思狠辣不顾人死活的小黑皮自不会懂。
更别提她这两日的动手,看似以快打快,与小皇帝挑拨分化之策进行了一轮还不错的拆招,然而她动手之前根本未与城内的叔伯商量,蒲信圭便知道,有好几人在昨日已对其表示了不满。果然只要竞争对手刚愎自用目空一切,自己即便什么都不做都能有所得。
双方的脚步踏足房舍的二楼,蒲信圭说完客套话,决定不再表现得防备,而到得此时,他见一旁的陈霜燃一面拿起房间里一个望筒,一面开口说了话:
“……是在前些日子,韩元在建瓯,结识了两名武艺还不错的少年侠客,对方说要来福州闯荡,也就结了个善缘。最近说他们就在银桥坊夜市厮混,这不……今日正巧路过,就来验验他的成色……”
“……”
盛夏时分鱼市边的木楼,楼内的感觉是极为闷热的,但这一瞬间,蒲信圭眉头蹙了起来,整个房间温度都像是低了好几度。他是被朝廷追杀,在外头跑了一年的反贼了,自然明白这样的巧合绝不是好事,极有可能是处心积虑的恶意,但又怎么可能……
一旁,陈霜燃擦了擦旧望筒上的灰尘,在一只眼睛上靠了靠,随后,又放下来:“对了……兄长过来,所为何事……真就不肯说吗?”
“……”
坊市远处,一场打斗与骚乱,已然拉开帷幕……
……
戌时一刻,宁忌与曲龙珺在谈论的,也就是关于那位名叫倪破的匪人的话题。
“……说起来,这个家伙我在刚到江宁的时候,还见过一次……”
“嗯?”
“……他的武功吧,其实还可以,我记得那时候我刚到江宁外头,他跟许昭南那边的一个玩神打的疯子单挑……这人拳法练得很扎实,基本功是很好的,下盘嘛……也练得不错,中规中矩吧,但加上拳头,确实能跟一般的高手比肩……而且潜力还没见底……”
“那……跟你比呢?”
“跟我啊,哈哈,那就……那怎么说呢……这特么就离谱……”
“……呃?”曲龙珺愣了愣,没能理解。
银桥坊正门旁的行人里,一名身形健硕的汉子正将夏日里有些多余的斗篷挥开,朝着坊市内大踏步走来。
宁忌的内心一时间便有些混乱,杀了刑部总捕,还敢在街上这样子走?福州的捕快这么形同虚设的吗?
同一时刻,被街道司推出来维持秩序的年轻公人手持水火棍迎了上去:“哎,你怎么……”
血腥的气息弥漫,大步向前的凶人横挥左臂,嘭的一声,那公人连人带棍已经飞了出去,在地上翻滚。宁忌的脸瞬间皱了起来,平心而论,虽然对方先前走来走去用怀疑的目光看了自己好几回,但他对这人的总体印象却还属于好感,因为这人不是个衙门里的老油子,虽然只是在街道司混了一份事情,但就平日里的观察,福建一地“尊王攘夷”的舆论宣传,他是听进去了一些的,因此平日工作很有一点主观能动性。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宁忌也觉得,这人的身上散发出来的东西,与西南成都给人的感觉,有些许类似。
当然,歹人行凶,如今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宁忌的目光朝周围看了看,说起来,距离这人刺杀那名总捕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眼下又突然出现,以常理计应该是被什么捕快意外发现,选了银桥坊方向遁逃,那么刑部的大部队应该随时都会出现,然后追着对方往坊尾逃窜。自己对小皇帝是有点好感,但眼下还得考虑打入敌人内部,便没必要强出头,与曲龙珺避到一边就是。
这一番推测是毫无问题的。然而随着那道身影的越来越近,甚至在大步向前的过程里双拳猛地互击,血气翻涌攀升间,宁忌的目光之中,也就逐渐泛起了“我不理解”,甚至于“我又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的迷惑和荒谬感。
对方的目光,主要还是锁在了曲龙珺的身上,并没有太过注意旁边小狗脸上逐渐变形的嘴脸。他脚下的步伐看似寻常,实则玄妙,按照他师父的说法,乃是融合了传说中道家禹步踏罡步斗的神妙,在每一次跨步间都在催动气血,突破巅峰。他借厮杀悟道,到了这辉煌的一刻,眼下便要打出绝强的一击。
步伐跨到第七步,便已侵至对方身前,伸手朝着那白面俊逸少年抓了过去。
口中道:“喂——”
街道之上,这声响犹如雷鸣蔓延。
而在他的前方,那俊逸少年单手负在背后,面上是轻蔑的笑容,甚至还朝着他这边,微微的迎了上来。
这是意外的一瞬,倪破这一抓,青石都捏得破,若是化为拳头,恐怕更加厉害,他眼底也有瞬间的意外,那句扩散的“喂”字当中,混杂了一句:“我擦……”
没有人知道,这一瞬间宁忌背后的冷汗都出来了。
猛烈的拳风朝着倪破呼啸而来,倪破手臂向下一沉,进行了一记封挡,那身影这记硬拼之后,陡然间化拳为抓,反抓倪破手肘,脚下的一蹬则犹如炮弹般的轰向倪破大腿,倪破吃了一记硬踢,另一只手臂以铁臂猛的下砸,他的手臂不只是千锤百炼的臂膀,还有足可硬开钢刀的精铁棒子,这一下抡击,石板都要被砸碎,然而想不到的是,对方手臂上擎,以稍稍吃亏的方式硬吃了这记砸打,随后脚步突进,猛烈的戳脚与踏踢,攻向他的下盘。
倪破高速后退,但对方拉住他的衣服或手臂,若跗骨之蛆般冲撞开来。
说时迟那时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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