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那位仙人移星换斗,那位神将无坚不摧,各种法宝有何奇妙,林林总总如数家珍。
絮叨了好半天,少年端起盅子喝茶。桃夭夭趁机把云片糕放进嘴里,见对方毫不介意,又吃了块杂sè糖,心想“这位老兄xìng情直爽,为人挺不错。只是痴迷仙术,满嘴胡言。”
少年放下茶盏,叹道:“可惜评书虽好,难述玄门儿女的英姿。世外仙侠纵横三界,云海星驰,种种神功道法,非凡人所能想象。”
桃夭夭咽下块杏仁饼,接茬道:“兄台所言极是,俗语有‘宁作神仙的毛驴,不当皇帝的御马’。若能陪伴神仙云游天涯,既逍遥自在,又长生不老。却不强似终年劳碌,为五斗米折腰?”
少年笑逐颜开,抚掌叫道:“得好!适逢知己,人生大幸也!在下胸中抱负,当可对兄倾吐。”当下命茶博士撤掉茶盅,又叫摆酒菜。茶馆隔壁有间酒肆,招呼两声,跑堂的大盘杯的端来。
顷刻酒热菜齐,边听书边叙谈。两人互通姓名,序年齿称兄道弟。蓝衫少年姓陆名宽字达远,今年十八岁,祖籍广东泉州,世代都是海运客商,家道十分殷实。桃夭夭不愿多谈自己身世,勉强支吾几句,岔开话头道:“陆兄千里入川,想来定有要事。”
陆宽道:“实不相瞒,愚兄到四川是专为求仙的。久闻蜀山玄门神异,愚意拜山投师。”
桃夭夭奇道:“求仙?拜师?那学些什么?”
陆宽道:“学仙术啊。先父早年驾船出海,风浪将船打翻,幸而峨眉仙客乱尘大师经过,施展法术救了先父。从此先父感怀仙人恩德,常若非家里有妻儿老,定会跟了仙人学道。愚兄耳剽rì久,对蜀山仙人好生景仰。如今祖业由家里大哥掌管着,我落得清闲,正好求仙,也算了偿先父的夙愿罢。”
一席话,的桃夭夭暗暗摇头,心想“我吃了他的东西,不能总奉承,应当劝他两句正理。”放下酒杯,正sè道:“恕弟冒昧,当今士绅子弟均以考取功名为正业。陆兄相貌堂堂,气度磊落,正该科举及第,荣耀门楣。怎地痴迷怪力乱神的法门?”
陆宽叹道:“唉,有道是‘考考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功名若唾手可得,世间也没那么多书呆子了。我家二哥从苦读,整rì埋头破题作文。后来好不容易中了秀才,送入京城太学进修,结果除八股文外万事不懂,连鸡蛋也不知怎样打开,竟要别人教他敲破蛋壳。你看,读书有何用处?”
桃夭夭语塞,挠头道:“反正总比求仙好。跟仙家打交道,只会让你麻烦缠身,想甩都甩不掉。”
陆宽道:“听贤弟口气,似乎和仙家渊源深厚?”
桃夭夭自觉漏了嘴,忙道:“我胡扯的,陆兄别当真。”
陆宽举杯饮干,伸手轻抚宝剑,悠然道:“贤弟太瞧玄门了。个中多少豪杰,身怀异术斩妖除魔。我能学得他们的本领,定将扫尽人间不平之事!”
桃夭夭发怔,问道:“扫尽不平?”
陆宽神sè昂扬,慨然道:“正是!行侠仗义,我辈责无旁贷!我若学仙成功,rì后定然扶正祛邪,万死不辞!”罢弹剑吟咏,唱起了唐诗——“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rì把示君,谁为不平事!”
桃夭夭暗想“人家求仙是为行侠,我求仙是为梦中美女,真是高低自分。”脸皮微红,抹了把腮帮子,假意道:“好酒,劲儿真大。”
陆宽微微而笑,道:“兄弟行sè寒薄,想必受困于此地。我有些程仪相赠,贤弟还是及早回家罢。江湖险恶,象贤弟这般软弱怕事的人,最好在家读书守业。”掏出几块碎银子,扔在桌子中间。
桃夭夭也不推辞,抬手揽银入怀,笑道:“多谢厚赐。陆兄率xìng慷慨,还须管好钱袋子,否则迟早落得弟的下场。”
陆宽眉毛微扬,问道:“贤弟也爱济贫?”
桃夭夭道:“是啊,出门时我也有钱,后来遇见穷人就施舍,三下五除二也变穷啦。”
陆宽道:“难怪我俩投缘,却同有侠义济世的胸怀。”
两人相对头,忽地一齐大笑,颇有相见恨晚的意味。跟着谈起各地的见闻,陆宽纵论高远,豪情飞扬,桃夭夭只剩头赞叹的份儿。正谈得热闹,忽然街中传来嘤嘤的哭声,夹杂“叮当”铁器拖曳之音。
陆桃二人停杯望去,只见由街口走来三十多个女孩儿,大的十三四岁,的还流鼻涕,手脚都带着镣铐,两旁紧随数名青衣汉子,一个个如狼似虎,挥舞皮鞭驱赶左右围观的路人。
桃夭夭见状生疑,道:“奇怪,孩子也成囚犯?官府抓错人了吧?”
旁边烫酒的茶博士接口道:“哪儿是官府抓人啊。这些女孩子,是从附近村庄强抢来的,全是清白人家的女儿。”
两人大惊,问道:“光天化rì,抢了人还敢招摇过市?”
茶博士摆摆手,示意切勿多打听,转而躲进里面的灶房。坐堂先生也偃旗息鼓,抱着家什低头溜开。这时街里那些女童走不动了,接二连三坐倒青石板上。汉子们扬鞭要打,后面走来个青年男人,白袍箭袖,威风八面,象是为首的头目,摆手喝止众大汉:“她们是上师练功用的灵物,须得心押运。今晨动身的早,大伙儿暂且歇息片刻。”
桃夭夭闻言惊疑,把茶博士拉出来追问详情。茶博士再三摇头,就是不。桃夭夭皱眉道:“既为良家女儿,因何铁链绑缚?强人当街行凶,街坊四邻袖手旁观,这是你们四川的风俗么?”
茶博士瞅了瞅他的破衣,冷笑道:“客官,打秋风混吃喝也罢了,多管什么闲事。”
桃夭夭掏出怀里银两,全塞到茶博士手里,道:“跟我讲清原由,银子便是你的。”陆宽看了微觉不快,暗想“你倒挺大方,我送你钱,当面花个jīng光。”
茶博士掂掂银子分量,足二两有余,“咕嘟”咽了口唾沫,堆笑道:“客官是外乡人,千万别招惹祸端,本地的行市凶险的很。”冲外面那白袍男子努嘴,压低嗓音道“喏,那是本城豪门公子。名唤周天岁,家中有几千门客,金银财宝堆得比山高,方圆百里内无人敢正眼看他。”
桃夭夭问:“他们抓女孩子干什么?”
茶博士手拢唇边,悄悄道:“周公子老爹周尚义,专喜道术,据传是道宗青城派掌门人。最近周老爷拜一个番僧为师,住川西金轮寺,唤作‘如意仙萨伽多波法王’,要用未及笄的处女修炼法术。故此周公子带人各乡搜罗童女,每隔几rì便要发送呢。”
桃夭夭问道:“什么法术,要用童女修炼?”
茶博士面露难sè,叹道:“内中情形,我等百姓怎生知晓?嗯,那些失了女儿的家长们,也曾各处寻找……后来倒是找着孩儿了,赤条条的横尸荒野,生前都被jiān污,死状惨得很……唉,年纪,真是作孽呀。”
桃夭夭强忍怒火,道:“官府衙门干什么吃的?不管么?”
茶博士苦笑道:“周老爷财多势大,只手遮天。县太老爷是他门生,知府大人与他联姻,谁敢老虎头上拍苍蝇?先前几个苦主联名状告周家,却判成‘挟制官府,诬谤士绅’,被打了半死不活,枷在县衙前示众,至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哩!”
桃夭夭拍案而起,大声道:“天下竟有这等混帐事。陆兄!路见不平,该当如何?”
陆宽探头望向街面,看青衣汉子膀大腰圆,凶神恶煞,不禁有些害怕,道:“兄弟声,切莫莽撞。”
桃夭夭道:“咦,我辈中人,不是应当行侠仗义吗?”
陆宽脸sè尴尬,嚅嗫道:“这个……行侠也得有本领嘛。我刚才的意思,是……是指学成剑术后,再……”
茶博士也劝道:“客官莫逞血气之勇,枉自送了xìng命,只是白搭。”
察觉茶馆内有动静,几名汉子朝这边观望。陆宽脸sè发白,赶紧把宝剑藏到身后,颤声道:“桃贤弟,有道是‘君子量力而行’。倘若咱们炼成仙术,扶危除恶自然威风得紧。可现今你我势单力薄,手段低微,强出头何异于送死?兄弟家中有亲人么?你客死异乡,却叫他们徒然牵挂,于情何忍啊!”
桃夭夭一凛,犹如当头浇了盆冷水,慢慢坐回凳中。茶博士和陆宽长舒口气,收拾东西准备躲进里屋。路边汉子挥鞭吆喝,催促继续赶路,但女童们年幼体弱,坐久了无力起身。刹时皮鞭抽得“噼啪”脆响,女童们尖声惨叫,令人不忍卒闻。
这时从城门方向跑来个老者,布衣麻鞋,踉踉跄跄的呼喊:“云儿,秀英,我的孩子啊……”人群内两个女童应道:“爷爷,爷爷!”伸臂摇手。爷孙仨相对号泣。等老者跌撞到近处,青衣汉子狞笑道:“老混虫,佛爷受用你孙女,这是你家十八辈子的造化。”抬腿迎胸猛踢,将老者踢的气断神昏,当场吐血晕厥。两边街邻敢怒不敢言,眼瞅大汉们转身,才壮着胆将老者搀入茶坊。转瞬间店铺纷纷关门,诺大兴化街,空荡荡如同荒野。
那两女童仍哭喊“爷爷”,撕心裂肺,声声传入桃夭夭耳中。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屁股象坐着钉板,忽而“腾”得跳起,自言自语:“我是死人哪?对这种惨事无动于衷,活着也是白活!”罢再不回头,昂然走出茶馆。陆宽与茶博士见势不妙,慌忙钻进里屋,隔着布帘子偷眼窥望。
桃夭夭大步冲进街心。那伙人已走出七八丈远。桃夭夭大叫:“给我站住!”众大汉想不到有人敢捣乱,都不回头,仍径直往前。桃夭夭急了,赶到最末尾那大汉身后,兜屁股狠狠踢一脚,骂道:“狗奴才,叫你站住,耳聋了吗?”
那大汉出乎不意,转头瞪着桃夭夭,却见对方是个瘦弱少年,不由勃然发怒:“臭子,发疯么?”双掌朝前猛推,将桃夭夭推dao在地。汉子还要踢打,前面同伴连催跟上,这才恨恨的走开。桃夭夭眼望周天岁背影渐远,只怕追之不及,忽地敞开喉咙哭喊:“周天岁,我的儿啊!你爹我周尚义好惨啊!”
周天岁闻声微惊,停步回首,看见一个破衣烂衫的少年,摇摇摆摆的走过来。几名大汉举鞭yù打,周天岁挥手止住,喝问:“你是何人?”桃夭夭晃头不应,直着嗓门乱嚷:“周天岁,我的混帐儿子,忤逆的畜生,可把你爹害惨啦……”众大汉呆若木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附近街邻“怦怦”心跳,都替桃夭夭捏把冷汗。
桃夭夭走到前边,回身插腰,唇边含笑,竟拦住了队伍的去路。周天岁看他举止奇异,有恃无恐,倒有几分疑惑,问道:“那少年,你如此狂言侮辱,与我周家有何怨仇?”
桃夭夭仍不答,假哭道:“儿子啊,咱们周家伤天害理,干尽了坏事,迟早要遭报应啊!你老子我行将就木,没几年好活啦!yīn曹地府早记下几千条铁棍。你子不替当爹的积yīn德赎罪,还要祸害无辜女童,真是不仁不孝的畜生啊!如不悬崖勒马,痛悔改过,岂止老爹我下油锅,你混蛋也不得好报,下辈子投胎肯定没屁眼哦!”
他嘻笑怒骂肆无忌惮,但话里隐含劝诫之意。两旁街坊闻言,无不挑起大指,暗叫“骂得痛快!”。年****童听他出口戏噱,忍不住偷笑出声。只有陆宽连连摇头,心想“桃兄弟读过书的人,怎么讲话这样粗俗。”
周天岁凝目打量桃夭夭,寻思“近年我青城派威震江湖,招致许多道派的嫉恨。莫非这少年有高手撑腰,特意来寻衅的?”想到这儿,双手抱拳,道:“青城道宗七代弟子周天岁,请教尊驾尊姓大名,令师是那座仙山的前辈?”
桃夭夭也拱手道:“灌县劣绅周尚义,纵子行凶贻害乡里,各山仙家尽可诛之。”
周天岁怒气渐盛,右肩微沉,左手二指略弯,厉声道:“既如此,鄙人领教尊驾道法。”话音刚落,指尖剑气飕然激shè。这是青城剑术‘神羿破rì’。周天岁不明对方底细,只用半成功力试探。只见青光横空飞来,刺中桃夭夭右胸。他闷声仰倒,随着剧烈的咳嗽,鲜血从口鼻里汩汩涌出。
周天岁松了口气,暗想“这子不会道术。”双手抱肘,冷笑道:“无名鼠辈,胆敢捋虎须,不怕老爷活剐了你!”
桃夭夭抚胸喘息,抹抹嘴角的血迹,咬牙奋力起身,笑道:“爷怕鬼,怕妖,怕老婆,就是不怕耍横斗狠。周天岁你个匪类,若不放了这些女孩儿,爷我跟……跟你没完。”
他的伤势虽不致命,毕竟损了肺叶,呼吸尚且困难,却仍挺着笑骂自若。周天岁见惯江湖豪客,也不禁佩服他的硬气,喝道:“老爷事急,没工夫瞎搅。赏你条狗命,滚罢!”右掌挥动,凌空扇了桃夭夭一个耳光。掌风蕴含劲力,将他整个身子带起,重重摔到街边杂货铺的石阶上。
周天岁挥臂命众人赶路,刚走三五步,忽见桃夭夭以手撑地,又爬到大路zhōng yāng挡着。他半边脸肿得老高,眼神迷离,扬着头道:“好儿子,有种杀了爷!要不休想逃脱,爷有的是工夫,陪你玩到天荒地老……”终于力气不支,俯面趴卧,嘴里兀自斥骂。
面对如此死缠烂打的少年,众大汉啼笑皆非。周天岁眼露凶光,已动了杀机,一步步走近桃夭夭,按住腰间刀柄,森然道:“混帐泼皮,不知好歹,老爷成全你归西!”
罢他手起刀落,白刃划出闪亮的弧光。众女童尖声惊叫……只见血光迸绽,一条胳膊掉落地面,却是周天岁的右臂!
桃夭夭神智恍惚,朦胧看见紫sè身影飘过,如烟似雾,转瞬而逝。然后他晕了过去,脸上带着惊喜的笑容
——那个影子,正是他魂牵梦萦的紫衣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