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疏星丛棘俦知己

。两人面面相觑，红袖诧异道：“怪哉，刚要死人，送殡的自个儿就找上门了。”桃夭夭道：“少扯谈，跟我出去瞧瞧。”

    两人走出客房来到前面。门槛边早围满了人，一个个伸长脖子观望。大路中走来二三十名侍从，抬着一乘轿子，牵着六匹大马。头前开道吹响唢呐，中间敲打十番，末尾抬有七八只大食盒。瞧那架势既非婚丧嫁娶，又不象团练巡防。一伙人耀武扬威，不伦不类，甩开步子朝前晃悠。

    店中众人议论，是盐司杨大人驾临。桃夭夭只觉奇怪，暗想官员出巡不带衙役，这般吹吹打打的游行，摆得哪门子排场？

    转眼那队伍行至近处。忽然周围喊声震耳，路边跳起来十余个乞丐，老的的，人人蓬头垢面，拦路叫嚷“财主老爷行行好，赏口饭吃！”。这些人睡在草丛里，早晨雾气大，谁也没发现他们。此刻猛地现身，犹如地底冒出的一群活鬼。队伍中的马匹受惊，撒开蹄子乱踢，亲随们吆喝拉拽，昏头转向的乱撞，活像开水泼进了耗子窝。

    场面热闹。客栈众人拍手喝彩。众侍从竭力拉住马匹，跟着挥扬皮鞭驱赶人群。怎奈四川的叫化子狡顽刁赖，那是全国驰名的——据传唐朝战乱时，唐明皇李隆基曾经流落蜀地，混迹于游民之内。乞丐们自恃护驾有功，从此拉帮结派自立门户，世称“叫化帮”。今rì大路上这些乞丐，正是叫化帮的帮众，平常sāo扰商贾讹索富户，拳头棍棒早挨惯了，何惧几条皮鞭？当下哭闹嬉骂，围着搅扰不休。

    眼见乱局无法收拾，亲随中有个老者喝道：“你们好大胆，竟敢当道讨饭，晓得轿子里坐的是谁吗？”到此处打住话头，似乎不敢透露轿中人的身份。众乞丐愈发放肆，只叫：“财主老爷大发慈悲，快施舍银子啊，我等特地赶来捧场啊！”

    嬉笑吵闹声中，前面那轿子晃了晃，轿帘揭起，一个身穿绸袍的胖子探头出来，怒目喝骂：“混蛋！我是钦的云贵盐务使司杨大人！今rì微服出访巡查茶马市，谁教你们拦路的？混帐王八蛋，快给我闭嘴！老爷这是微服私访——微，服，私，访！懂不懂？哪个狗才泄漏老爷身份，抓回去狠狠打几百板子！”

    一听这话，桃夭夭险些笑岔了气，暗想“这官老爷是个大草包，泄漏身份的明明是他自己，还微服私访哩。”

    群丐哪里肯信？人群里有个老叫化子，举起个七八岁的丐，哀求道：“官老爷——我的儿呀，好他娘的饿啊！”前两句拖腔卖调，听起来好象“官老爷我的儿呀”。引得哄笑此起彼伏。

    客栈主人率伙计前来解围，手舞扫帚木棍，虚张声势的吆喝驱赶。但顺着大路人头攒动，又有乞丐陆续赶到。半支香的工夫，客栈前聚集了数百个叫化子。有叫的，有哭的，有捧破瓦盆的，有捶胸顿足的，有跪地磕头的，有满地打滚的，百般讨要，真个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店主人和众伙计难以招架，抱头逃回客栈，免不了被房客们一阵奚落。

    那杨大人唬得肥脸发青，缩进轿子瑟瑟发抖。老年亲随渐觉事情蹊跷，众丐纷至沓来，显然早有预谋，也不象是真的讨饭，抱拳道：“列位乡亲，稍安毋躁。我家主人最是通情达理的，你们若有下情呈请，叫领头的出来讲话。”

    众丐答道：“我们没啥下情上情，只求老爷施舍，每人十两银子。”

    老侍从思量大人此番私行，只为郊游散心，哪里带了许多银两？只得道：“万事好商量，请你们的首领前来相见。”

    众丐七嘴八舌，应道：“是萧花神让我们来的，没有什么首领。”

    “昨晚萧花神各处张贴了告示，写明川滇大路有财主布施，每个人赍发十两银钱，专门周济叫化子。”

    “萧花神言出必践，财主老爷快快拿钱！”

    “四乡八村的叫化都要来，老爷莫摆空城计，拿我们当猴耍啊！”

    越闹越混乱，众叫化群起蜂拥，冲上来拉扯侍从的衣衫，争抢食盒和乐器。人群渐渐拥到枯树边，挤倒了窝棚。露出地面摆放的菜蔬肉食，几个乞丐欢然大叫，抓起菜蔬，不管生的熟的荤的素的，只管往嘴里塞。

    红袖叫道：“哎呀，我的火锅！”待要阻止，桃夭夭拉住她的胳膊，道：“等等，这事挺古怪，且看如何收场。”他听乞丐受了“萧花神”指使，立时倍加留意。“萧花神”是“潇湘花雨”的误称，关注此事变化，或许可以发现那位神秘人物的行迹。

    片刻工夫，众侍从招架不住了，弃了轿子落荒而逃。杨大人窜出来连滚带爬，亏他满身肥肉，丝毫不比旁人跑得慢。叫化们拍着手紧追，纷纷乱喊“财主老爷尿急找茅厕，闲杂百姓赶紧回避。”“老爷马桶金子镶的，赏了的们吧？”“龟儿子折腾老子，不给钱休想逃脱！”…….人群渐行渐远，嬉笑叱骂回荡四野。忽然空中几下琵琶响起，叮咚清脆，仿佛污池里飘来的淡淡荷叶清香。

    桃夭夭抬头望去，只见李凤歧坐在枯树的枝桠上，右脚勾着酒葫芦，怀里抱着琵琶，轻拨慢弹，醉醺醺的唱道：——

    匆匆百岁似朝露，

    妖魔神仙，

    都是人来做。

    成败兴衰有几度？

    年年枯荣坟前树。

    因果可计数？

    光头缁衣，

    也把青chūn负。

    一壶浊酒我醉了

    昨rì娇花落何处？

    唱罢扔掉琵琶，跳下枯树，舒展手臂打个哈欠，神态不出的懒散。桃夭夭心底藏着种种猜想，再也按捺不住，疾步走到李凤歧跟前，大声道：“那些乞丐会被官府重重的惩办。大师兄，你让他们领取施舍，不是教他们自讨苦吃么？”

    李凤歧揉搓醉眼，随口答道：“蜀中叫化帮经常坑蒙拐骗，他们吃苦头不算冤枉。”话刚出口，立即省悟，叫化子是“潇湘花雨”召集的，如此回答，岂非承认自己就是潇湘花雨？

    李凤歧转头盯着桃夭夭，摸了摸脑门，道：“好子，我中了你的招了。你挺机灵的嘛。”

    直至此刻，李凤歧的身份不言自明！桃夭夭终于见到了“潇湘花雨”的真容，暗思千万苍生受其恩惠，无数百姓深怀感激，却不知这位恩人的姓名模样，此等义举超绝古今，新奇而又洒脱，何等的胸襟与情怀！越想越敬佩，桃夭夭胸膛气血翻腾，浑身热乎乎的，俯身叩首道：“大师兄！你仗义行善，恩德泽被四方。弟由衷的佩服。先前冲撞冒犯处，望大师兄原谅则个。”

    李凤歧赶忙扶住，笑道：“桃兄弟，你这人既古怪又爽直，我瞧了其实挺喜欢呢。愚兄xìng子劣嘴巴臭，十句话九句半不入耳，请你多多的担待。”两人手掌互握，彼此意气相投，竟象是久别重逢的老友，一齐仰头哈哈大笑。

    笑声未绝，路中有人叫道：“大师兄，什么事你这样开心？”语调清亮，满含喜悦之意。

    桃夭夭闻声心跳加速，脸皮发烧，缓慢的转头看去。一个俏丽的身影撞入眼帘，青丝如烟，紫衫飘飘，秀美身姿中透着飒爽英气，果然是那朝思暮想的东野雪。李凤歧喜形于sè，笑道：“雪丫头，两年不见你长高了啊。”

    雪走到近前，尚未开口讲话，背后又跳出个人影，“哇”的大叫一声，道：“我是巧丫头，大师兄看我长高没？”却是卜筹门弟子巧儿，她刚才缩身藏在雪背后，出其不意的跳出，只为吓人一跳。

    李凤歧皱起眉头，故意道：“啊，是你啊，两年前还拖鼻涕呢。现在么，长高没见得，倒比早先更难看了。”

    巧儿撅起嘴，正yù撒赖，转头瞅见了桃夭夭，喜道：“桃大哥果真在这里！rì前你们丢失了清风剑，雪师姐心生感应，知道你们捉妖遇到了麻烦，死活要下山援助桃大哥。大师姐被她缠得头晕脑胀，只好头允准，并派遣卜筹门高手巧儿充当护花使者，保护峨嵋派第一美女平安周全……”她口齿伶俐，脆生生如竹筒倒豆子，听来既爽利又悦耳。

    雪微笑道：“算了啦，死皮赖脸跟着我，这会儿却吹牛。”

    巧儿续道：“我俩到达白露坪时，远远望见剑光冲天。雪师姐那是鸿冥神剑，大师兄已经援手桃大哥，他们定会战胜邪魔。我不信——大师兄失踪那么久，怎能出现就出现？于是我俩沿大路寻找，还真看见你们在一起。哎呀呀，雪师姐几时炼成的未卜先知术？当真神机妙算，料事如鬼。”

    雪轻拍她的肩头，道：“你才是鬼头呢！叽叽喳喳尽瞎闹。大师兄的鸿冥剑是峨嵋至宝，睹物如见其人，你多花功夫勤炼道法，就不会这么大惊怪了。”望向桃夭夭，如释重负的叹口气，歉然道：“幸亏大师兄及时赶到，否则定会铸成大错。昨晚捉妖很危险罢？唉，明知危险还让你们冒险，我想起来真的好后悔。”

    桃夭夭内心感动，嚅嗫道：“全怪我没用，害得雪担忧。”话音未落，忽觉袖子轻扯。他回头一看，红袖怯生生的挨近身后，悄声问道：“主人，这位雪姑娘，就是你的未婚少nǎinǎi么？”

    桃夭夭大窘，红了脸张口结舌。雪道：“咦，你后面是谁？新结识的朋友么？给咱们引见引见啊！”桃夭夭闪开身子，结巴道：“她叫红袖，是……是我，我的丫鬟。”

    巧儿拍手赞道道：“好俊秀的美人儿，桃大哥老实讲，用什么法子骗得这位漂亮姐姐……”话音嘎然而止，愣愣的张着嘴，仿佛遇到了匪夷所思的怪事。雪本来也和颜悦sè，上下打量红袖几眼，笑容倏尔消隐，眉尖的杀气越来越严厉。红袖心惊胆战，叫道：“哇呀，少nǎinǎi发飙，狐狸xìng命难保！”扭头撒腿便逃。

    雪叱喝：“妖怪！哪里走！”右手摇指轻，劲风卷起地面的尘沙，红袖便似陷入了漩涡，再也迈不开步子。

    紧接着雪左臂挥扬，一道金黄sè剑光横空急掠，直shè红袖头。猛然轰响震耳，剑光似乎撞到了某种坚物，斜斜向外滑开。一条人影迅疾移动，恰好挡在红袖身前。雪一击不中，旋身拔地而起，菊英剑光轮转如飞，凌厉的势道铺天盖地袭来。对面那人影同时腾空，也用相同的姿势，施发出千百道白sè的剑光。菊英剑剑势虽盛，也尽数被白sè剑光挡开。只听连珠价震响，光团迸shè着升腾。两人直冲九霄云端，转瞬即逝，空中只剩淡淡的两个黑。

    几番突变兔起鹘落，只见剑光激荡，人影腾空飞去。非但桃夭夭没回过神，客栈的伙计，店主，房客也傻了眼。众人仰头发呆，恍如目睹梦里的奇景。红袖的血脉被剑气封闭，腿脚象挂了磨盘，强自挣扎几下，“哎呀”一声摔倒在地。桃夭夭待要上前搀扶。巧儿一把拉住他的臂膀，道：“别靠近了，你那丫鬟满身妖气，多半是妖jīng变的。”

    此时天上的人影徐徐降落。雪脚尖沾地，指端剑光闪烁，问道：“大师兄，你为何阻拦我降妖？”

    挡开菊英剑的正是李凤歧。他收起鸿冥剑，面带笑意，赞道：“不错不错，雪丫头，你的剑术大有进步。”

    雪秀眉微颦，道：“现在不是比试剑术的时候。妖孽白rì作怪，等我先收了它！”着凝气作势，又要向红袖发起攻击。

    李凤歧摆手道：“慢来，慢来，有道是‘门前有雪自家扫’，人家既是桃兄弟的婢女，纵然犯错，自有桃兄弟管教，岂可由外人处置？”

    雪万分诧异，奇道：“什么婢女？这女子是狐狸jīng变的，大师兄没看出来？”

    桃夭夭忙解释：“红袖的确是狐狸，但她本xìng善良，一心想修成真人。所以我留她在身边，只盼人间的正道能化解她的妖气。”

    雪转头凝眸，仿佛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喃喃道：“桃……桃大哥，我没听错吧？你不想加入峨嵋派了吗？”

    气氛陡然凝重。巧儿暗自着急，轻扯桃夭夭的袖子，声道：“峨嵋派门规，严禁弟子结交妖类，违者以叛徒论处。雪师姐已然很客气了，若是别的师兄弟遇着这事，当场就得跟你翻脸。桃大哥快些认错吧，跟妖怪划清界线，否则绝不能再上峨眉山。”

    桃夭夭望了望红袖，又瞅了瞅雪，一时委决难断。他平生处事最是爽快，然而牺牲朋友达成目的，实属不齿所为；但若就此和峨嵋派决裂，对雪的情意岂非付之东流？

    雪静静的看着他，目光中几分无奈，几分痛惜，更多是殷切的期盼，缓缓道：“峨嵋玄门以剑仙为首。剑仙弟子若要炼成就大道，首要条件是胸怀正气。近年门规松懈，象周天使那样的浮滑子弟越来越多，本派的实力大为衰落。桃大哥，自从那天灌县城里相见，我就觉得你是秉xìng刚正的男子汉。后来自然宫内豪气干云，无惧外力强横，我更认定你的资质绝佳，极有可能成为剑仙门首徒。唉，我好希望咱俩同门炼剑啊！峨嵋弟子同甘共苦，生死与共，重振峨嵋派千年威名！你好不好？”

    一席话，得桃夭夭热血沸腾。他走到雪面前，便要头答应，眼光瞟过红袖可怜巴巴的样子，满腔热情凉了大半截，低声道：“陪伴雪炼剑，那当然…..当然很好。只是……我答应了红袖，帮助她变成真正的女孩子。此刻弃她不顾，岂非言而无信？雪，你会喜欢言而无信的人么？”

    巧儿帮腔道：“师姐，那女子虽是妖类，但没见她干坏事。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放过她啦！”

    雪沉思半晌，道：“好吧，我放了她。”手指轻捻，收起困缚红袖的剑气，冲她高声道：“若非桃大哥求情，今rì定要收伏妖孽。桃大哥是峨嵋派弟子，绝不能结交妖类。你如果替他着想，从今后躲得远远的，再别纠缠桃大哥。”挥了挥手，转头对桃夭夭道：“这样一来，是她弃你而去。桃大哥并未违背诺言，可以和妖怪断绝关系了。”

    雪自幼长于峨嵋，将师门荣辱看的比xìng命还重，本派门规更奉为金科玉律。峨嵋派自古与妖邪敌对，无论如何绝不妥协。依着雪的脾气，遇着妖怪焉能放脱？今天网开一面，只为了迁就桃夭夭，已经是大违本xìng的举动了。桃夭夭明白她的好意，心里又温暖，又为难，嘴唇翕张好几次，不知如何应答。

    红袖舒展腰腿，活动酸麻的筋骨，走到距雪三尺远的地方，大大方方的屈膝下跪，道：“多谢少nǎinǎi饶命。婢曾发誓终生侍奉主人，除死方休，违背誓言要堕入十八层地狱。故此婢不能离开主人，请少nǎinǎi大慈大悲，体谅下情。”

    雪眨了眨眼睛，秀美的眼眸充满疑sè，问道：“谁是少nǎinǎi？你跟谁讲话？”

    红袖道：“桃公子是我的少主人，雪姑娘是桃公子的未婚娘子。顺理成章的，雪姑娘就是我的少nǎinǎi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