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面,这种旧的生活方式的毁灭,这种血腥的屠杀和仇恨!媚兰,有什么值得我们这样做的呢——州权,奴隶,棉花,都不值得啊!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们去蒙受今天所遭遇或将来可能遭遇的灾难,因为如果北方佬打垮了我们,前景将是不堪设想。而且,亲爱的,他们还很可能把我们打垮呢!
“我不应该给你写这些东西,我甚至不应该去想这些。可是你问我心里在想些什么,而且失败的恐惧确实存在。你还记得举行大野宴和宣布我们订婚那天的情况吗?那天有个名叫巴特勒、口音像来自查尔斯顿的人,由于他批判南方无知,几乎引起了一场争斗。你是否还记得,因为他说我们很少有铁厂和工厂,棉纺厂和船员,兵工厂和机器制造厂,那对孪生兄弟便要开枪打他?你是否还记得,他说过北方佬舰队能够把我们严密地封起来,让我们的棉花运不出去?他是对的,我们是在使用革命战争时代的毛瑟枪对付北方佬的新的来福枪,而封锁线已经愈来愈紧,很快连药品也要弄不进来了。本来我们应当重视像巴特勒这样的冷嘲派,他们了解情况,并且敢于说出来,而不像政治家那样只有笼统的感觉而已。实际上他是说南方除了棉花和傲慢态度之外,是没有什么东西来打这场战争的。现在棉花已没有价值,惟一剩下的只有他所说的那种傲慢了。不过,我要把这种傲慢称为无比的勇气。
如果——”
思嘉没有继续读下去,便小心地把信折起来,装进封套,因为实在读得有点厌烦了。而且,信中用的那种语调,那些谈论失败的蠢话,也叫她隐隐感到压抑。她毕竟不是要从媚兰的这些信件中了解艾希礼的令人费解而枯燥无味的思想呀。这些思想,他以前坐在塔拉农场的走廊上时,她已经听得够多的了。
她唯一想知道的是,艾希礼给不给妻子写那种感情热烈的信。看来至今还没写过。她读了读信匣里的每一封信,发现其中没有哪一封不是一个哥哥对妹妹所能写出来的。信写得很亲切,很幽默,很随便,却绝非情书。思嘉自己收到过热烈的情书太多了,只要一过目是决不会看不出真正的感情特征。可这些信中没有那样的特征。像每回偷看之后那样,她浑身有一种称心如意的感觉,因为她确信艾希礼还在爱着她,她还常常满怀轻蔑地试想,怎么媚兰竟看不出艾希礼仅仅把她当做一个朋友在爱她呢?虽然媚兰没有从丈夫的信中发现什么缺陷,不过她从来不曾收到过别的男人的情书,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好拿来跟艾希礼的信作比较了。
“他怎么会写出这样的怪信来,”思嘉想。"要是我有个丈夫给我写这种无聊的废话,看我怎样教训他!怎么,连查理写的信也比这些强得多哩?"她把那些信的边缘揭开,看看上面的日期,记住它们的大概内容。其中没有什么生动的描写军营和冲锋的段落,像达西米德给他父母或可怜的达拉斯麦克卢给他的两位姐姐写的信那样。米德家和麦克卢尔家给他们的所有邻居骄傲地朗读那些信,而思嘉只好暗自感到羞耻,因为媚兰没有从艾希礼那里收到过这样的信来给缝纫会的人朗读。
似乎艾希礼给媚兰写信时压根儿故意不谈战争,并且设法在他们两人周围画一个没有时间性的魔幻圈子,把自从萨姆特要塞事件以来所发生的一切都通通排除在外。仿佛他甚至是在设想根本就没有战争这回事。他写到他跟媚兰曾经读过的书和唱过的歌,写到他们所熟悉的老朋友和他在大旅游中去过的地方。所有的信里都流露出一种想回到“十二橡树”村来的渴望心情,一页又一页地写狩猎,写寒秋,写星光下在幽静的林中小道上骑马漫游,写大野宴和炸鱼宴,写万籁无声的月夜和那幢古老住宅宁静的美。
她思考着刚刚读过的那封信中的话:“没有想到会像今天这样,从来也没有想到啊!"它们好像是一个痛苦的灵魂面对着某种他所不能面对而又必须面对的东西在发出呼叫。这使她感到困惑,因为他既然不害怕受伤甚至死亡,还害怕什么呢?她生来不善于分析,现在只得同这种复杂的思想作斗争了。
“战争把他搅乱了——他不喜欢那些使他困扰的事情就像我。他爱我,可是他害怕跟我结婚,因为怕我打乱他的思想和生活方式。不,他不见得就是害怕,艾希礼并不是胆小鬼。他受到快报的表扬,斯隆上校在那封给媚兰的信中谈到他领头打冲锋的英勇事迹,这都说明他一点也不胆校他一经决定要做什么事情,那就谁也比不上他勇敢或坚决了。不过——他这人是生活在自己的脑子里而不是在外界人世间,他极不愿意出来深入现实,并且——唔,我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要是我早几年就理解了他的这个特点,我想他一定跟我结婚了!"她把那束信贴在胸口上站了一会,恋恋不舍地想着艾希礼。自从她初次爱上他那天以来,她对他的感情从未改变过。
当时她才十四岁,那一天她站在塔拉农场走廊上,看见艾希礼骑在马上微笑着缓缓走来,他的头发在早晨的阳光下发出闪闪银光,那时这种感情便突然袭上心头,使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她的爱情依然是一个年轻姑娘对一位她不能理解的男人的仰慕,这个男人的许多品质都是她自己所没有却十分敬佩的。他仍然是一个年轻姑娘梦想中的完美无缺的骑士,而她的梦想所要求的只不过是承认他爱她,所期待的只不过是一个吻而已。
读完那些信,她深信即使他已经跟媚兰结婚,但仍是爱她思嘉的;只要明确了这一点,她便几乎没有别的奢望了。她仍然是那个年轻的天真的姑娘,要是查理曾经用他那摸摸索索的笨拙劲和羞羞答答的亲昵举动轻轻挑动了她内心的情欲之弦,那么她对艾希礼的梦想就不会满足于一个吻了。可是她单独同查理在一起的那几个月光之夜并不曾触发她的情窦,也没有使她臻于成熟。查理没有唤醒她对于所谓情欲、温存、肉体与灵魂上的真正接触的观念,因此她才保持着这种天真未凿的状态。
对她而言,情欲不过是屈从那种不可理解的男性狂热而已,那是女性分享不到乐趣的一种痛苦而尴尬的举动,它将不可避免地导致更加痛苦的分娩程序。在她看来,结婚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好惊奇的。她举行婚礼之前,母亲曾含蓄地告诉她,结婚是女人必须庄严而坚决地忍受的某种事件,后来她当了寡妇,别的已婚妇女时常悄悄说的一些话更加证实了这一点,思嘉很高兴,自己在情欲和结婚方面总算已经过关了。
思嘉与结婚这件事已经不相干了,但与恋爱则并非如此,因为她对艾希礼的爱情是不一样的,那是与情欲或婚姻没有关系的,是一种神圣而十分惊人地美丽的东西,一种在长期被压迫默不作声,但时常靠回忆希望来维持着的过程中偷偷增长的激情。
叹息着边用带子把那一大束信小心地捆好,又一次(第一千次)暗想究竟艾希礼身上有什么东西在避开她的理解。她想对这个问题思考出一个满意的结论来,但是与往常那样,结论不听从她那简单头脑的指挥,拒不出现。她把那捆信放回到匣子里,并且盖好盖子,这时她皱起眉头,因为她回想刚才读过的那封信中,最未一段提到了巴特勒船长。真奇怪,怎么艾希礼对那个流氓一年前说过的话有那么深的印象呢?无可否认巴特勒船长是个流氓,不管他跳舞跳得多么美妙,只有一个流氓才能说出像他在义卖会上说出的那些有关南部联盟的话来。
她向对面的镜子走去,在那里得意洋洋地理了理头发。她又神气起来了,就像每次看见自己的白皙皮肤和斜斜的绿眼睛时似的。微笑着漾出那两个酒窝来。这时,她愉快地瞧着镜中的影像,记起艾希礼一直那么喜爱她的酒窝,便把巴特勒船长从心中打发走了。至于爱着另一个女人的丈夫,偷看那个女人的信件,这些并没有引起她良心的谴责,因而也就不会妨碍她欣赏自己的青春美貌和重新确信艾希礼对她的爱了。
她开门,轻心快意地走下阴暗的螺旋形楼梯,走到一半便唱起到这场残酷战争结束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