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像征着一个族系和一种生活方式。然后她走上回塔拉去的大道,一路上那只沉重的篮子把她的臂弯都快吊断了。
她肚里空空,饿得不行了,这时她大声说:“凭上帝作证,凭上帝作证,北方佬是征服不了我的。我要闯过这一难关,以后就不会再挨饿了。不,我家里的人谁也不会挨饿了。即使我被迫去偷,去杀人——凭上帝作证,我也决不会再挨饿了。"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塔拉那么寂静,与世隔绝,几乎造成了鲁宾逊的孤岛,世界就在几英里之外,可是好像有一片波涛滚滚的大洋横亘在塔拉和琼斯博罗和毗邻的几家农场之间似的。随着那匹老马死亡,他们丧失了一种交通工具,现在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步行那么远的路了。
有时候,思嘉正累得直不起腰来,或者为生活泼命挣扎,为三个生病的姑娘无穷无尽的操劳时,她突然发现自己正侧耳倾听那些熟悉的声音——住宅区黑人孩子尖利的笑声,从田野回来的吱吱嘎嘎的大车声,杰拉尔德的公马在放收地飞驰而过时雷霆般的轰轰声,马车在车道上驶来的辚辚声以及邻居们偶尔进来闲聊时的说笑声,等等。可见结果她什么也看见。大路上静静的,杳无人影,从来不见一团红色的尘雾预告有客人到来。
世界上有的地方和家庭里,人们仍在自己的屋顶下安然吃饭睡觉。有的地方,姑娘们穿着翻改过三次的衣裳正在快乐地调情,高唱着到这场残酷的战争结束时,就像几星期前她自己还在做的那样。有的地方还在打仗,炮声隆隆,城市起火,士兵们在臭气熏天的医院里缓缓地溃烂和死亡。有的地方,一支光着脚、穿着脏粗布衣裳的军队还在行进、战斗,打瞌睡,饿肚子,疲惫不堪而希望业已消失。有的在佐治亚山区什么地方,北方佬军队仍漫山遍野,他们吃得好好的,沿着毛色光滑、膘肥腿健的战马离塔拉不远处就是战争,就是纷纷攘攘的世界,可是在农场里,战争除了作为记忆已不复存在,这些记忆每当你筋疲力竭便会袭上心头,你必须奋力击退,在腹内空空或处于半空虚状态,并要求你予以满足时,世界便暂时退避,让生活把自己改组成两种相互关联的思想,那就是食物和怎样得到食物。
食物!食物!为什么肚子比心有更好的记忆力呢?思嘉能够忘记伤心事,可就是忘不了饥饿,以致每天早晨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当记忆还没有把战争和饥饿带回她心上时,她会蜷在那里迷迷糊糊地等待着煎腊肉和烤卷子的香味。每天早晨她总是使劲地闻着闻着,仿佛真正闻到了食物的香味,这才完全醒过来的。
塔拉的餐桌上有苹果、洋芋、花生和牛奶,但连这样简单的食品也从来是不够的。每天三次,思嘉一看见它们便回想起往日和那时开饭的情形,比如,那灯火辉煌的席面和香甜可口的食品。
那时他们对于食物是多么不在乎,多么奢侈浪费啊!卷子,玉米松饼、小甜面包、鸡蛋饼,滴滴答答的黄油,每顿饭都有。餐桌的一端摆着火腿,另一端是烤鸡。成锅的蓝菜炖得酽酽的,上面飘着一层放彩的油花。青豆在亮晶晶的花瓷盘里,堆得像一座小山。油炸果泥丸子,炖秋葵,拌在浓浓的奶油调味汁里的胡萝卜,等等,餐后有三样点心供每人自己挑选,它们是巧克力饼干,香草奶油糕和堆满甜奶油的重油蛋糕。想起这些喷香可口的食物时,她不禁要伤心得落泪,而战争和死亡却不曾做到这一点,同时这种回忆也能使她由辘辘饥肠转而恶心欲呕。关于食欲,嬷嬷是很替她伤心的的,因为一个19岁姑娘的正常食欲,由于她从未听说过的持续不停的艰苦劳动而增加了四倍。
对于食欲的这种烦恼,在塔拉农场并不只她一个人有,实际上她无论走到哪里,所看到的不分黑人白人都是一张饥饿的脸。卡琳和苏伦也很快会有病愈时难以满足的饥饿感了,甚至小韦德也经常不断地抱怨:“韦德不爱吃洋芋。韦德肚子饿。"旁的人也在嘟嘟囔囔地叫苦。
“俺要是不多吃一点,思嘉小姐,俺的哪个孩子就奶不了了。”“思嘉小姐,俺要是肚子里不多装点东西,俺就劈不动木柴了。”“孩子,这种东西俺实在吃不下去了。”“女儿,难道咱们就经常吃山芋吗?”唯独媚兰不诉苦。媚兰,她的脸愈来愈消瘦,愈来愈苍白了,甚至睡觉时也在抽搐。可她总是说:“我不饿。思嘉,把我那份牛奶给迪尔茜吧。她奶着两个孩子,更需要呢。生病的人是从来不觉得饿的。"不过,正是她的这种温柔的毅力比旁人絮絮叨叨的哀诉更加激怒了思嘉。思嘉对别人可以挖苦地痛骂一阵,可是面对媚兰现在这种无私的态度却无可奈何——无可奈何又十分恼火。杰拉尔德、黑人们和韦德现在都亲近媚兰,因为媚兰即使虚弱也还是亲切的和同情人的,可思嘉近来却既不亲切也没有一点同情心了。
韦德尤其经常到媚兰房里去。看来韦德有点不对头,但究竟是什么毛病,思嘉没有工夫去细究。她听了嬷嬷的话,认为这孩子肚子里有蛔虫,便给他吃了爱伦常给黑人小孩吃的干草药和树皮。可是这种驱虫剂却使韦德越来越苍白。最近她就索性不把他当一个人放在心上了。韦德只不过是又一个累赘,又一张需要喂饱的嘴而已。等到有一天危机过去了,她会跟他玩,给他讲故事,教他拼音,可现在她还没有时间,也没有这个兴致。而且,由于韦德常常在她最疲劳和烦恼的时候显得碍手碍脚,她还时常声色俱厉地训斥他呢。
思嘉感到苦恼的是,她的严厉训斥竟把他吓得瞪大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那样子实在又天真又可怜。她不明白,这孩子怎么经常生活在一种大人无法理解的恐怖气氛中。可以说恐惧每天和韦德作伴,这种恐惧震撼着他的心灵,使他在深夜也会惊叫醒来。任何一种突如起来的喧声或一句咒骂的话都会使他吓得发抖。因为在他心目中,喧声和恶言恶语是跟北方佬连在一起的,他对北方佬当然比对百里茜用来吓唬他的鬼更加害怕。
在围城的炮声打响以前,他一直过的是愉快平稳而宁静的生活。他经常听到的都是些宠爱亲切的话,尽管他母亲没有注意他,直到有天夜里他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发现天上一片火光,外面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就在那天夜里和第二天白天,他头一次挨了母亲的耳光,听到了母亲对他的高声叫骂。桃树街上那幢可爱的砖房里的生活,他所经历过的唯一生活,就在那天晚上消失了,这一损失是他永远也无法从中恢复过来的。从亚特兰大逃走以后的经过他什么也不清楚,只知道北方佬就在后面,他们会逮住他,把他砍成碎块。他至今仍然在害怕这个。每当思嘉大声责备他时,他便模糊地记起她第一次骂他时那种恐怖感,很快便吓得一声不响了。这样,在他心目中北方佬和一种粗暴的声音永远联系在一起,因此他很怕母亲。
思嘉不能不注意到她的孩子在开始回避她。有时她好不容易有一点空闲,想考虑考虑这个问题,可结果,只引起了一大堆的苦恼。这比他整天跟在屁股后面更叫人难以忍受。她最心火的是韦德把媚兰的床边当避难所,在那里悄悄地玩着媚兰教给他的游戏,或听她讲故事。他敬重"姑姑",因为她声音温柔,笑容满面,从来不说:“别闹,韦德!看你叫我头疼死了,"或者"别烦人了,韦德!看在上帝面上!"思嘉既没功夫也没思想来爱抚他,但是看到媚兰这样做又很妒忌。有一天她发现他在媚兰床上立蜻蜓,并且倒下来压到了媚兰身上,她便抽了他一个耳光。
“你就没有别的好玩,偏要这样跟生病的姑姑捣乱?好,快到后院玩去,别再到这里来了。"可是媚兰伸出瘦弱的胳臂,把号啕的孩子拉了过来。
“好了,好了,韦德。你并不想跟我捣乱,是吗?思嘉,他没有烦我呢。就让他留在我身边吧。让我来照看他。在我病好之前,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而你手头已经够忙的了,哪能顾上他呀。”“别傻了,媚兰,"思嘉干脆说。"看来你不会很快好的。
要再让韦德摔到你肚子上,又有什么好处呢?我说,韦德,我要是再看见你在姑姑床上胡闹,就狠狠揍你。现在别哭了。一天到晚老在哭。也该学做个大孩子了。"韦德飞跑到楼下躲起来。媚兰咬着嘴唇,眼里闪着泪花,嬷嬷站在穿堂里也看见了这情景,气得横眉瞪眼,直喘粗气。但是以后好几天谁都没有反驳思嘉一声,他们都害怕她那张利嘴,都害怕这个正在悄悄成长的新人物呢。
思嘉现在已处于塔拉的最高统治地位,而且像别人一样突然建立了威信,她天性中那些欺压人的本能也暴露出来了。
这并非因为她本性残暴,而是因为她心里害怕,对自己缺乏信心,又深恐别人发现她无能而拒不承认她的权威,所以才采取了粗暴的态度。此外,她也觉得动辄训人并相信人家对她畏惧是颇为有趣的事。思嘉发现这样可以使她过分紧张的神经放松一些。她并非看不到自己的个性正在改变这一事实。
有时她随意发号施令,使得波克咬住下嘴唇表示不服,嬷嬷也嘟囔着:“有的人近来摆起架子来啦,"她这才惊觉自己怎么这样不客气了。爱伦曾经苦心灌输给她的所有那些礼貌与和蔼态度,现在全都丢光了,就像秋天第一阵凉风吹过后树叶都纷纷掉落了一样。
爱伦曾一再说:“对待下人,尤其对黑人,既要坚定又要和平。"可是她一和平,那些黑人就会整天坐在厨房里闲聊,谈过去的好光景,说那时干家务活的黑人不作兴下大田,等等。
“要爱护和关心你的两个妹妹。对那些受苦特别是有病人的要仁慈一些,"爱伦说,"遇到人家伤心和处境困难,要给他们安慰和温暖。"可现在她并不怎么爱护两个妹妹。她们简直成了她肩上可怕的负担。至于照顾她们,她不是在给她们洗澡、梳头、供养她们,甚至不惜每天跑多少里路去寻找吃的吗?她不是在学着给母牛挤奶,即使提心吊胆怕那摆弄着犄角的家伙会伤害她,也没有动摇过吗?说到和平,这完全是浪费时间。要是她对她们太和平了,她们就会长期赖在病床上,可她需要她们尽快起来,给她增添双手帮着干活呢。
她们在慢慢康复,但仍然消瘦而虚弱地躺在床上。她们不知道就在自己失去知觉的那段时间里世界发生了变化。北方佬来过了,母亲死了,家里的黑人跑了。这三桩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是她们心目中无法接受的。有时她们相信自己一定还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这些事情根本不曾发生。思嘉竟变得这样厉害,这无疑也不可能是真的。每当她坐在她们床脚边,设想她们病好以后她要叫她们做的工作时,她们总是注视着她,仿佛她是个妖魔似的。要说她们再也没有一百个奴隶来干活了,那她们是无法理解的。她们无法理解,一位奥哈拉家的小姐居然要干起这劳力活来了。
“不过,姐姐,"卡琳说,她那张幼稚得可爱的脸上充满了惶惑的神色,"我不会劈柴火呀!那会把我的手给毁了呢!”“你瞧我的,"思嘉面带吓人的微笑回答,同时伸出一双满是血泡和茧子的手给卡琳看。
“我看你这样跟小妹和我说话,实在太吓人了!"苏伦惊叫道,"我想你是在仆人,是在吓唬我们吧。要是母亲还在,她才不让你对我们这样说呢!劈柴火,真是!"苏伦怀着无可奈何而又不屑的神色看着大姐,觉得思嘉说这些话的确是太可耻了。苏伦是死里逃生,而且失去了母亲,现在又这样孤单害怕,她需要人们来爱抚和关怀呀!可思嘉不这样,她每天只坐在床脚看着,那双吊着眼角的绿眼睛里闪着新的可恶的光辉,称赞她们的病好多了,并一味谈什么起床、做饭、挑水和劈柴火的事。看样子,她对这些可怕的事还津津乐道呢。
思嘉的确对此很有兴趣。她之所以威胁那几个黑人,折磨两个妹妹的情感,不仅是因为太苦恼,太紧张,太疲乏,只能这样,而且还因为这可以帮助她忘记自己的痛苦——她发现母亲告诉她的有关生活的一切都错了。
她母亲教给她的一切现在已经毫无用处了,因此思嘉深感痛心,也十分迷惑不解。她没有想过爱伦不可能预料到她教养女儿时的那种文明会崩溃,不可能预告设想她培养女儿们去好好适应的那种社会地位在今天消失。思嘉也没有想过,爱伦当时所瞻望的是一个平静岁月的未来远景,就像她自己经历的太平年代那样,因此她教育思嘉要温柔善良,高尚厚道,谦虚诚实。爱伦说过,妇女们只要养成了这些品德,生活是不会亏待她们的。
思嘉只是绝望地想道:“没有,没有,她的教导对我一点帮助也没有!厚道能给我什么好处,当今世界,温柔有什么用?还不如当初象黑人那样学会犁田、摘棉花呢。啊,母亲,你错了!"她没有心平气和想一想,爱伦那个秩序井然的世界已经成为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残酷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所有的标准和价值观都变了。她仅仅看到,或者自以为看到她母亲错了,于是就赶紧掉转头向这个新世界走去,而对于世界她事先是没有准备的。
唯独她对塔拉的感情没有改变。她每次疲乏地从田野里回来,看见那幢建筑得并不怎么整齐的白房子时,总要感到满怀激情和归家的欢乐。她每次站在窗口望着那翠绿的牧尝红红的田地和高大稠密的沼泽林地时,总是充满着新鲜的美感。她热爱这个有着蜿婉的红土丘陵的地方,热爱这片美丽的的包含有血红、深红、朱红各种红色而又奇迹般地生长丛丛灌木的土地。这种感情已成思嘉生命中一个永不变更的部分。世界上任何别的地方都找不到这样的土地了。
她看着塔拉时,便能部分地理解战争为什么会打起来了。
瑞德说的人们为金钱而战,那是不对的。不,他们是为犁沟整章的广袤耕地而战,为放养牲口的碧绿牧场而为缓缓蜿蜒的黄色河流而战,为木兰树中荫凉的白色房子而战。只有这些东西才值得他们去拚死争夺,去争夺那些属于他们和他们子孙的红土地,那些为他们的子子孙孙生产棉花的红土地。
塔拉那些被践踏的耕地现在是留给思嘉的唯一财富,因为艾希礼和母亲已经死去,杰拉尔德又在战争折磨下变得十分衰老,而金钱、黑人、安全和地位都在一夜之间全部化为乌有了。她恍如隔世地记起一次与父亲之间关于土地的谈话,当时父亲说土地是世界上唯一值得用去夺取的东西,而她自己竟那样幼稚无知,没有了解其中的意义。
“因为它是世界上唯一持久的东西而对于任何一个爱尔兰血统的人来说,他们所赖以生活的土地就是他们的母亲它是唯一值得你为之工作、战斗和牺牲的东西。"是的,塔拉是值得人们为之战斗的。她简单而毫无疑问地接受这场战斗。谁也休想从她手中把塔拉夺走。谁也休想使她和家里的人外出漂流,去靠亲戚们的施舍过活。她要抓住塔拉,哪怕让这里的每个人都累断脊梁,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