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是一种病

    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有一部小说，名字叫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说的是生命在虚无面前轻如鸿羽，失去重量，似有还无，让人无法承受。昆德拉是大作家，虽然经历祖国被蹂躏，流亡海外，家国均不得亲近的背井之痛。但这些毕竟均牵涉理念，与具体的生存关涉不大，所以他感受到的只是生命失重的虚无感，颂歌假面下的虚伪，专制下的媚俗。一句话，昆德拉是大人物，他始终能够超越个人的具体生存，而直击精神和理性。但我们只是一些俗人，罹于具体琐碎的生存中，我们不会感到生命之轻，我们苦苦挣扎于生命无法承受的重压。有时甚至感到山穷水尽，末路穷途。当然，我说的只是一些极端的情况，但又有多少人不曾经历和体验过这样的感觉哪？在那样的时刻，一些事发生了，你想尽一切办法，尝试了所有的途径，尽了自己所能尽的最大努力，到最后仍然是徒劳，你仍然被囿于困境之中。

    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苦恼之中，没有这样的苦恼，也会有那样的苦恼，虽然种类不同，但苦恼的本质没有什么区别。人必定要为某种东西苦恼，当他没有什么为之苦恼时，他就会无所适从，失去目标和方向。所以，他总要为自己制造出一种苦恼，来给生命增加一点重量。按照叔本华的说法，这种苦恼源于盲目的生存意志，人无限的意欲和外界有限的满足，总是使人处于某种缺憾、痛苦和不满之中。叔本华说的当然没错，但有的时候，人的苦恼纯由内部产生，是自寻烦恼。但在很多情形下，人的苦恼却是真实的，有着与外界切实的对应，近在身边，迫在眼前，无法回避。

    苦恼是人的“专利”只要是人，他就必定有苦恼。在这一点上，动物要比我们幸运的多。人不仅活在自己的苦恼中，他还活在自己的心灵世界中，整个世界都是他心灵的映像。当他痛苦时，世界是灰暗的，当他快乐时，世界又变换了明丽的色彩。或许当一个人遭遇不幸时，他也会“客观”的看到他人脸上的欢笑，但他人的好运会更强化自身的不幸。不管世界为何，只要自身是不幸的，世界就是不幸的世界。

    每个人都背负着一个世界前行，这个世界完全自我，纯然主观，只能自己感同深受，外人永远无法知晓。他人只能看到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件，你的外部生存，乃至了解你的某些思想和意愿，但却无法察知你的内心。

    对于一种天性来说，活着就是一种苦难，而对另一种天性，活着是一件很轻松的事。人可以相对的改变环境，但对自己基本的气质天性却决然无法改变。人至死都离不开脚下那片天性的土壤，人置身在自己的天性中，外部环境只能相对的改变他，而自我的理性只是那只拽着自己头发，想摆脱地心引力的手。天性是绝对的，它决定着世界在你眼中的基色，以及你一生的悲欢。

    每个人在最本真的天性上都是一个孩子，每个人也都愿意自己是个孩子，但每个人又都不得不把这种本性隐藏起来，用社会性和现实性来替代它。因为这个世界的法则是成人世界的法则，一个人要想在这个世界生存、立足，就必须是个成年人。这就注定了每个人的不快乐，因为他并不是按照自己的本性生活。每个成年人都是背离自己本性的人，即想有快乐无忧的生活，又不得不把自己的生存变成无休止的劳役。

    对于多数人来说，威胁他们的是生存，而不是死亡。因为死亡一般都是最后发生的事，可以推得很远。而生存却近在身边，每时每刻都在和你缠磨。生存是一种病，自出生之日起，便伴随着我们，时缓时剧。有时甚至会使我们失去耐性。每个生存的人都是患病的人，因为生存者必有疼痛相随。衣食无着者为温饱痛，衣食无忧者为无聊痛。生存之病与生俱来，无法解脱，只有死亡才是它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