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心月”。
你是否见过一弯孤月从雄拔的远山中升起的姿态?弦月如钩,下面钓着城墙内整个天机营的河山。
在天机营百姓的印象里,月是静的,残的,似水的。但路心月却知道,如果你站在天机营外的绵延城墙,从月缺望到月圆,望着它从远处升起,望着它光溢整个天机营,你就会知道,月亮在营内和营外是不同的。所有的柔弱与静美都被一道城墙锁在了营内。而在营外,月亮是一切细腻与柔情的反面,那是雄壮。
这时队伍经过段不悔舍身取义的石鼓处。月光下的石鼓清冷如披薄霜,当初段不悔舍身和孩子救助百姓的事情依然历历在目。
石鼓尤在,人何以堪?
而在暗夜中,路心月隐隐感觉有人跟踪。
闪电中,有一群黑衣人的影子如蝙蝠掠过。路心月提醒众人小心,但那些迅疾的影子稍纵而逝。
天机营将士和百姓最终流落到九黎安顿下来。
身心暂时得到了安歇,路心月却常常想到一个词,很应衬自己此时的景况:苟且。
苟且中的人是不可能做到什么好梦的。有一夜,他梦见断不悔朝他挥出一刀,在阳光底下,刀影逆光而来,像满天都舞满了银蝶。他什么也看不见,只缓缓地回应挥出一刀,所有的蝶折翼落下,大哥的刀先他而抵达,自己手中的刀径直飞了出去,他感到疼痛,一低头,分明看见腕上有一道轻浅却恰到火候的刀痕,有几滴血,溅到他脸上,滚烫。
他从梦中惊醒。他看着自己的手腕,并没有刀痕。他有些惊魂未定。其实,这个梦,是他第一次距离死亡这么近,当然结局并没有发生。
路心月其实很明白,为什么会做这种莫名其妙的梦,如同他这么多年莫名其妙的不婚不娶的生活。
如果不是天意作弄,红袖本不应是他的大嫂,她才应该是他的妻。
其实,他和红袖,在生命里的每一个瞬间都可能遇到。
在青涩的少年时代,他们都是天机营备受关注的后起之秀。每一天的临睡,她都会在洗衣服的时候,唱一些快乐的歌,她从来不知道,营地外的白桦林中,曾有一个男孩久久地站立,痴痴地听着,仿佛江边的水手在聆听潮汐起伏带来的天籁。而每一个清晨,他在营地上习武的时候,烟尘滚滚里,他从来没有想过抬头看一看,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有一个女孩,正凝视着他年轻矫健的身影,在暗暗地与想要和他结识的念头搏斗着。
然而都已经错过了。更勇敢率真的断不悔闯了进来,风驰电掣闯入雾埃的骏马一般。在思量如何回应断不悔的示爱的时光里,她不止一次地见到他,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知道自己在迟疑和犹豫什么。那时正是春阴迟迟,常常下着若有若无的雨,像一段不肯被人忘记的心事。
一次,她穿过营地,不经意间抬头,看见他在小路的那一端,衣甲上洒满了雨点,仿佛一张沾满泪水的脸,她不由得站住了。隔着远远的营地,他们遥遥相对,仿佛隔着现实与梦想的千山万水,谁也不知道什么是他们的今生今世,什么是生命中的山河岁月。他们都很想走到对方身边,一起走完这最后的青春旅程,可是,没有用的。她突然明了和憎恨了他的怯懦。她最终答应了断不悔的示爱,做了他的女人。
后来夏天来了,那一年的夏天他们成了天机正式的将领。天机四杰就将被派往天机外守护边疆城墙。
那一天晚上,她踯躅到江边,心境一片寥廓安宁。而他喝了酒,正独自醉卧江滩。
夜已深,灯火渐次阑珊,一片寂寥,只有这漆黑的夜,窗空里孤绝的几颗星,那东去的大江,和他们。身躯夭矫的他突然跃起,持刀在月色中临风一舞。收势时他问她:“我的武艺比起大哥如何?”红袖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想再问什么,却又胆怯了。
整个夜色似乎都是他的,而他却不拥有她。他突然笑了起来,觉得世事无常可笑之极。她也应和着他笑了起来,仿佛两人都是真的快乐。
不知怎的,他突然说起自己心口处的胎记。她好奇地趋身打量,他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勇气,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你疯了?!”回应他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我是你大哥的女人!”
他在她转身欲走时,猛然从醉意引发的冲动中醒来。“总有一天,我会把自己心头上的那轮弯月给你的!”她的背影沉默了良久,但终于还是走进了寂静暗夜里。除了滔滔江水,无人知晓那一夜曾发生过的一切。
假如没有千秋家园梦这样沉重的束缚和羁绊,路心月愿意把所有时间都打乱,再重新排列开来从头再写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