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官赶紧打断她的说话,“此乃扶桑习俗,尊贵之人称殿下,在下在那扶桑,怎么说也是和扶桑国主诗歌唱答过的,扶桑国王被认为是神留在人间的血脉,迄今超过千年……”他成功把话题转移开来,滔滔不绝说起扶桑习俗,只一忽儿,就把几女给吸引住了。
这一番说话,却是足足说了个把时辰,其中乖官数次口渴,都是旁边郝文珠递过酒盏,那里头盛的就是薛五秘酿的玫瑰香露,其实就是一种比较淡的酒水,口感却是不俗。
薛五那也是腹中饱有诗书的,一开始,还只是听乖官说扶桑习俗,到了后来,却是开始提问,譬如倭寇出自扶桑何处,为何要入侵沿海,政治风貌若何……乖官却是被问得兴致来了,顿时就把天命扩张论给抛了出来,告诉她,像是这等小国,受到地域限制,必然呈扩张态度,若要压制,仅靠以德服人是不行的,要一手拿火铳,一手拿典籍,用儒家典籍教化他们,有那不乖的,就用火铳教训他们,这就是上天赋予我巍巍皇明的使命,我皇明的生命利益线,在西洋,在满剌加,在吕宋,在爪哇,在占城,甚至在西班牙,在葡萄牙……总之,这天下,应该都有我皇明的利益。
这时候的大明,还是很有大国心态的,就像是后世花旗国认为当世界警察是理所当然,这时候的大明,哪怕是那些文人,也是理所当然的认为大明是世界的中心,诸国前来朝拜那是合理又合法,故此,乖官的这个说法并不算惊世骇俗。
唯一和当时主潮流冲突的是,乖官的天命昭昭论说左手拿火铳,右手拿典籍,太**裸了,当时主流认为,应该用朱子理论来教化,说白了就是四个字,以德服人。
事实上,我们不得不说,以德服人在这个时代未必是错的,从历史上来看,天朝周围诸国几乎都被儒家文明影响着,可是,从乖官的眼中来看,不扩张肯定是不行的。
乖官又把这时候的西班牙和英国大抵说了一说,并且断言,大家都在扩张,不扩张,死路一条,正所谓,圣人因时权变,见形施宜。
“就像是这一眼水池。”乖官指着旁边的水池道:“她若不流动,便是死水微澜,她若流动,便是活水,张太岳改革朝政,便是想在朝廷祖制下增添一丝变数,可惜张太岳死的早,若不然,我断言张太岳必然要施行士绅一体纳粮,士绅的银子放在家里头,那就是死钱,拿出来花,才叫活钱,可惜啊!天下太多猪脑子……”
郝文珠、曹鸳鸯和薛五儿闻言变色,要知道,今年开始,朝臣纷纷攻击张太岳,曾经权倾天下的张居正,如今就是一坨臭狗屎,那是谁沾着谁臭,这少年,居然大言炎炎就如此评价张居正,真是取祸之道。
“说的好。”有人大声叫好,乖官正说到兴头上,要知道,但凡读书人,都有好为人师的毛病,乖官他可也是读书人,说着说着就收不住,开始大放厥词了,这时候听到有人叫好,顿时转头看去。
郝文珠她们几女顿时脸色一白,而乖官看着那数人站在院子门口,为首之人保养得当,面皮白净,看起来四十左右,瞧不出真实年纪,其余数人亦差不多,都是些一眼看去就是养尊处优的,尤其碍眼的是,都穿着儒衫。
“阁下是?”乖官心中其实有些懊恼,在这样的场合说出这番话,的确孟浪了,哎!太年轻,太冲动了。
“在下汪道昆。”为首之人笑着拱手。
汪道昆,字伯玉,号南溟,新安派领袖,当时名气和王世贞相埒,也是王世贞的好友,因为他是在兵部左侍郎位置上致仕,王世贞也曾经在兵部任职,故此当时天下合称二人为[两司马],可说是一时济济的大名士。
按说,读书人不可能没听说过这个人,可乖官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来这位是谁,还是郝文珠从旁低声提醒,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新安南溟先生。”
王世贞今年走马上任应天府尹,而且又开南屏社,作为王世贞的好友,汪道昆是带着新安社来给好友捧场的,他身后那些,都是新安社的文人士子。
由于汪道昆是新安(徽州)人,而他的老友王世贞曾经说过一句话[大抵徽俗,人十三在邑,十七在天下],也就是说,徽州有百分之七十的人是商人,汪道昆本人就是徽商世家出身,新安社的文人士子们,更是几乎个个都是商人家子弟。
而刚才乖官说的士绅一体纳粮,尤其是那句天下太多猪脑子,显然就得罪了新安社的绝大多数人。
“原来阁下赞扬张太岳施行士绅一体纳粮。”汪道昆身后便有人阴阳怪气说道。
这士绅一体纳粮其实说出来也无妨,此时习俗,士子议论朝政,大骂朝廷诸公都是正常事情,提出些惊世骇俗的理论,也不打紧的,关键是,赞扬张太岳,这五个字,可说居心叵测,这时候朝廷攻击张居正已经到了最酣处,戚继光业已顶不住,明眼人都看出来了,戚少保估计要从九边滚蛋了,而文臣当中,以前阿附张居正的,更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倒霉。
所以,那人说话的确是用心险恶。
汪道昆微微皱眉,此人跟王世贞比较的话,还算是干员,嘉靖年的时候在福建和戚继光合作剿过倭寇,干的还算是有声有色,故此后来做到了兵部右侍郎,不过,他家到底是商人世家,说白了,他身后那些人都是和他一体的,故此,倒不好多说什么,就淡淡说:“这位小友想必也是戏言,诸位不需在意。”
不过,乖官既然说了,可就不在乎了,赞扬张太岳如何了,难道他姐夫能派锦衣卫来抓他?故此他就笑了笑,说:“我听过一句话,说,新安大贾,藏镪有至百万者,其它二三十万则中贾耳!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啊!”
这话意思说,在徽州家资百万才算大商人,二三十万只好算中等商人,出自时人笔记,那些徽商子弟们忍不住面露得色,很矜持地微微颔首。
乖官就呵呵笑了两声,“朝廷一年赋税三百万不到,还不抵三家大徽商家资,真是藏富于民啊!我瞧朝廷诸公也真是猪脑子……”
他再次用了一个猪脑子,可这话,怎么听,怎么带着一股子讽刺的味道,那些新安社成员的脸色顿时变了。
(汪箕,徽州人也,居京师,家赀数十万。自成入城,箕自分家室不保,即奏一疏,乃下江南策,愿为先锋,率兵前进,以效犬马之劳。自成喜,问宋献策云:“汪箕可遣否?”宋曰:“此人家赀数百万,典铺数十处,婢妾颇多,今托言领兵前导,是金蝉脱壳之计也。”自成悟,发伪刑官,追赃十万,三夹一脑箍。箕不胜刑,命家人取水,饮三碗而死——《明季北略》,当时安徽人真泥马有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