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福泽谕吉向街心花园走,木屐踩在石子路上,发出“踢踏踢踏”的脆响,只要他想,就算是在铃铛上踩,脚下也不会发出声音。
八条道自均等的方向涌向中间,走出遍布细竹的密林,视野变开阔起来,风自东方而来,轻抚他的发丝,连带着身后的竹枝都在“刷啦刷啦”地响,仿佛在跟人道别。左右都是些低矮的栅栏,栅栏中是精心培育的鲜花,向日葵尚未结子,花盘向着太阳,每一道长栅栏的重点都有架木椅,可容四人并排坐,无独有偶,福泽谕吉所走道路的尽头,就坐了一个人。
他背对福泽谕吉,故而看不清什么,除了他黑色的风衣及相同色调的头发,他的头发蓬松且柔软,像是飘在空中的云。他向前走两步,跃过了坐在椅子上的人,风将他的轻言灌进太宰治的耳朵:“接下来的半天,就拜托你了。”
身后人摆着幅怎样的面孔?可能是笑了,可能什么都没有。
……
“我不是很明白。”福泽谕吉跟夏目漱石打了通电话,这时候的夏目漱石远不如十几年后神秘,他是位大学教授,在教课上很有点名头,附近学校的学生会专门来听他的课,他讲古典文学讲现代文学讲比较文学讲哲学讲逻辑学讲历史讲政治。
很少有人像他这样,在有限的时间学了无限的东西,而且还都学得很通透,按有些学生的说法,他就像是从几百年前活到现在一样,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奇思妙想又怎么会掌握那么多知识?
“唔。”夏目漱石沉吟,“不理解哪里。”
即便是在疑问时,福泽谕吉都很稳健,“他故意告诉我那些事情,”他剖析太宰治的行为,“其实他什么都知道,也想要帮助修治,却不肯自己来做,反而要告诉我。”
“那是因为他知道你一定会行动。”夏目漱石在电话那头捋胡子,他略有些骄傲地说,“太宰治是我学生中最聪明的一个。”
他解构人心的能力,到了令夏目漱石称赞的境界。
“那么。”福泽谕吉说,“为什么他不自己做。”他说,“这是最优解,不需要绕圈子。”他是光明磊落的人,好阳谋。
夏目漱石说:“你不能用最优解来揣测。”他说,“一般情况下,他确实会找到最便捷的解决方式,除了面对他自己时。”
太宰治不曾诉说过自己的过去,但夏目却能凭借他越超常人的经验以及超凡的智慧,猜测出一点儿真相,在人格形成的过程中,童年是至关重要的,太宰治的过去也如同津岛修治一样黑暗,但他最终成长为了一个让夏目漱石从心眼儿里为他骄傲的人,中间一定发生了很多事。
他肯定有人对年幼的太宰治伸出援手,那人跟福泽谕吉一样,是个“直肠子”“死脑筋”。
夏目漱石甚至能猜到,被质问时太宰治会说什么话。
“我不行的。”他会说,“我不应该是救助他的人。”
[我不配成为那个人。]
“我也不会提前伸出援手,每个叫做津岛修治的人都应该承受不幸。”
想想太宰治可能说出来的话,夏目漱石就气的胡子倒竖,恨不得用文明杖敲击他的脑袋。
“反正你就按照你的想法走。”他说,“别管太宰了,你帮他查明真相,他帮你保护半天小孩,这是很公平的交易。”
“到最后,说不定你就找到答案了。”
……
福泽谕吉先后拜访了一些地方,位于青森北部的高仓家,他们家的人据说搬到东京了,本家只有老人。
阿重家是开日式旅馆的,不过因经营不善,旅馆卖给他人了,但她也曾经过了段小姐的生活。
惠子家是最后一个地方,她家在市区内,是栋一户建,到时搬家公司的车辆停在家门口,身穿工装服的工作人员正在往车后备箱搬大型家具。
她把头发剪短了,长发下秀美的脸在另种发型的衬托下很显英气,福泽谕吉不会刻意关注女性,在他眼中女人与男人是一样的,但他有正常的审美。女性的刘海被剪短了,眉毛露出来,即便用眉笔勾勒几下也能看出她上挑的眉峰,她的眉又浓又细又锋利,像把出鞘的宝剑,可斩断一切迷思。
看见走近的福泽谕吉,她高高挑起眉,年轻女性的精神与先前不同了,她好像忽然把身体里那些颓废、自暴自弃、迷惘以及消极的憎恨全部剔除了,只剩下鲜活的生命力。
“进来吧。”她把福泽谕吉带进家里,似乎猜到了他的来意,“我在他家见过你一次。”惠子说,“你跟在小少爷后面,是新来的保镖吗?”
“是。”
“那来找我有什么事,莫非你想当业余侦探,把那些事都查清楚了?”
福泽谕吉沉默点头。
惠子嗤笑一声:“你老是说,是不是太宰搔你这么做的,那个混蛋,我早就应该看清楚他的真面目,知道他就是想找人替他干活,自己什么都不想做。”话这么说,眼中却没有什么不愉快的色彩,相反,福泽谕吉恰恰认为是太宰治做了什么,说不定已经还他清明的真相,惠子才会变得如此不同。
“好吧好吧,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也无所谓。”她讲,“反正我也不会呆在这里了,就当最后做个好事。”
她先提到了母亲的身体:“已经大好了,太宰也不肯告诉我具体原理,神神秘秘的,只说她中了别人的异能力,所以身体异常,现代医疗手段解决不了那个,但是他帮忙解决了。”她讲,“说是魂魄上的原因,真搞笑,原来人真的有灵魂吗?”
[魂魄、夜叉。]他把自己从太宰那里得到的资料,连同在高仓家附近得到的证词联系在一起,心里一片明亮。
后来两人又聊了会儿天,惠子的话匣子完全打开了,曾经缠绕在她身上的枷锁,像是憎恨啊、担忧啊、畏缩不前的踟蹰啊,忽然就不见了,她告诉福泽谕吉:“没什么事情了吧?如果还有事情要问我,得三天内来找我,之后我就要搬到东京去了。”
“太宰说三天之内会告诉我事情的全貌,以完成我对他的委托。”
“去东京?”福泽谕吉坐得八风不动,剪短头发的惠子西洋式地耸肩,她穿牛仔裤还有牛仔外套,英俊而现代化。
“我找到了一份工作,跟大学所学的内容有关。”她讲,“在津岛家打工之后也攒了点钱,更不要说那老混球还给我们在东京留了房产,虽然嘴上骂着混蛋混蛋说我憎恨他,留下来的东西还是要用的,否则我就不成了绝世大笨蛋了。”她努努嘴说,“谁要在青森这种乡下地方呆着啊,而且他们异能里来异能力去的,烦死了,我才不要跟着搞下去。”
“反正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是没有异能力的,有的才是少数,我要带着妈妈去东京过自己的日子,什么古老的日式宅院啊、异能力啊、男女之间的纠葛啊,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要向前走了。
“不过,反正看你像个挺不错的人,记得帮帮小少爷。”她说,“他挺惨的,是我即使工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很讨厌他们家的人,都觉得惨的那种惨。”
“如果可以的话,帮他一把吧。”她说,“这已经是我作为熟悉的陌生人,发散出的最大善意了。”
“那一家子,阿重、夫人还有老爷,都是偏执狂。”
[偏执到了几乎变态的地步。]
阿重觉得,自己母亲也是有点偏执的,要不然就不会十年如一日地等待被他称作父亲的男人,又发自内心地默默憎恨静水小姐。她或许继承了母亲的偏执,但稳固的三观让她无法对静水小姐有什么想法,所以只能去恨父亲了。
但一想到那家里的人,每个人都比她的母亲更加执拗,惠子就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太惨了。]她眼中饱含对津岛修治的怜悯。
[真的,太惨了。]
……
津岛原右卫门从来都没想过,自己跟“他”的重逢是这样的。
他梦中出现过不少场景,很少是他牵着觉醒异能力的儿子,面带骄傲之色,而对面的男人脸上只有怜悯与嘲弄,让他看上去像败者。
更多时候,梦境里的自己都是匍匐在地上,他像神佛一样,站在云端,居高临下地俯视。
[他俯视我,像是在看陷于尘埃的蝼蚁。]
津岛修治,姑且称为太宰治吧,已经长成青年的男人如此自称,他好像不大喜欢原来的名字,这让津岛原右卫门更加气愤了。
[那是父亲准备的名字,因为对你满怀期待,才叫做修治。]两鼻孔里几乎喷出白色的气,像是头愤怒的公牛,尾巴上下摆动,蹄子踢踏着,恨不得踹上太宰治的胸口。[我甚至给儿子取了与你一样的名字!]
“好久不见,原右卫门先生。”他像绅士一样假惺惺地问候,“你过得好吗?我们应该快十年没有见过了,你一点变化都没有,家里也是一样。”
[又是原右卫门先生。]津岛更生气了,[从小时候开始,就连兄长都不大肯喊,被问到的时候还敢露出困扰的表情说“我不太适应叫您那个”,不太适应?我做你兄长,是件让你感到勉强,让你觉得丢脸的事情吗?]
妒火中烧。
“你为什么回来了?”他听见自己硬邦邦地询问。
“嗯,原因有很多。”太宰治摩挲下巴,“能告诉你的部分应该是,太久没有回到家,来一场追寻故乡之旅之类的,这也确实是我回来的原因,信件上已经说了,不过今天来只是因为有位朋友拜托我代替他看半天小少爷。”
“从血缘关系来说,他是我的小侄子。”
[来了。]
他的心脏跳漏了一拍,窒息感潮水一样从周围涌来,他陷在泥潭里,七窍填满了淤泥。
[他真实的样子……]
“不过。”太宰治的声音像是坏掉了一样,当然那是听在津岛原右卫门耳中,放在他人耳朵里,也许觉得他很正常。
“竟然给他取名津岛修治,原右卫门先生你抱着怎样的心情给他取这名字的?”太宰治的眼睛一圈漆黑,黑色的密密麻麻的丝线缠绕在一起,盯着他的眼睛,人类便会产生最原始的恐惧,“是因为我吗?是因为觉得超不过我所以才把扭曲的思想寄托在他身上?太可悲了吧。”他说的可悲不知道是在讲津岛修治还是原右卫门。
对眼前的男人,太宰是很不喜欢的,他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不向他人倾洒黑漆漆的污泥般的恶意了,但是从第一眼看到这人起,他就失控了。
“把那孩子放在身边日日夜夜看着,有什么感觉,原右卫门先生?”他几乎是用轻快的语调说,“您热爱自我虐待的癖好真是十年如一日地不曾变化,那般笔记本还留着吗,写满了我名字的本子。”他居高临下地睥睨流冷汗的男人一样,“哎呀,您这样的话,是一辈子也不可能触摸到我衣角的啊。”
/当我看见“父亲”时,我就意识到,曾经的我是那么憎恨这男人,以至于碰见另一拙劣的替代品,原右卫门先生时,也不能很好掩盖自己性格中恶劣的本性,捉弄他、唾弃他、压迫他。/
/我的这些行为将他塑造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更加偏执、更加狂热,也更加懦弱的男人,让我连提起杀他第二次的心,都不存在了。/
/然后,此世的津岛修治诞生了,他将在我那里受到的屈辱、压迫与扭曲,潜移默化地加给了另一人。/
/这轮回,多妙啊。/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更新,下章完结这个故事。
大家是不是都在准备考试啊(捂脸),虽然我也在疯狂赶论文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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