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上是绝对不能欠缺的,人家就算是一杯五分钱的凉水都要还了,才能说自己与他人毫不相欠,而他的话,倘若冰水算恩义,那他就是欠了要用一辈子偿还的人情债。这样的他,有什么资格表达不满?实习结束后他就歇了进入社会的心思,一路向上读,还好东大读博士是有薪酬的,他不至于成为家庭的负担,只是父母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大好,偶尔会打电话让他汇款,那时香取的生活就会变得紧俏。但在他读博士超过五年后,学校就不发给他补助金了,到了今年第七年,他有收入完全仰仗佐藤教授的支援,对方给他申请了一些项目补助,当他帮助做科研时还会发薪水,也得以在东京勉强度日。佐藤教授隐晦地提示他,他不是能做好科研的类型,就算勉强毕业,想要留在东大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对此,香取除了诚惶诚恐说自己会努力,还能做什么?他跌跌冲冲地回到办公室,老师和太宰都不在,可能失去找资料了,他把书本一股脑儿地塞进抽屉里,摊在桌子上好一会儿,半晌才慢吞吞地拿把钥匙,打开上锁的抽屉,从中拿出本老旧的本子。封皮上用黑色签字笔写了《越后物语》四个大字,这是他的小说。他写的小说。其实香取也是有梦想的,他想成为小说家,童年起就这么想,直到上高中前,他都偷偷摸摸参加各色文学比赛,只可惜最好不过入围奖,什么一举夺得新人赏,出道成为作家,是从来没有的。[即便如此,我也有想要做的事情啊。]他想着,翻开笔记本,差点儿就陶醉在文学的世界里,他写啊写写啊写,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本子塞回铁抽屉,正襟危坐。佐藤教授和津岛回来了,他听见佐藤教授对津岛说:“这样说起来的话,太宰的文学家生涯好像是从学校时代开始的,他写第一部作品时也跟你差不多大吧,你要不要也试试看,许多成名作家都是从小时候开始写作投稿的。”香取又听见津岛说:“写作啊,我其实没有太多兴趣,对这件事基本上抱着写写也无所谓的态度,不过既然是教授你说的,我就尝试看看吧。”他回头看见了香取,满不在乎地打招呼,“啊,是香取君,课上完了吗,你辛苦了。”“啊、啊。”香取只能控制自己面部肌肉,勉励向上提他的笑肌,但他心里一片冷,无论怎样努力,都笑不出来,最后只形成了一幅参杂着笑与哭的恶心表情。佐藤迟疑说:“香取,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实在不行的话,就回家休息休息吧。”香取浑浑噩噩地说:“啊,我好像有点发烧,对不起教授,我要回去休息休息。”津岛修治一直冷眼看他,看香取跌跌撞撞走出办公室,他只是在收回目光前意味深长地看被铁皮锁锁上的铁抽屉,没说话。……津岛的作品获奖了。很久以后,香取从他人口中听见了这事。他买了一本津岛的书。书名字叫《我的哥哥》,坦白来说,这是个平淡无奇的名字,你看这名字最多不过是温馨,若是不认识津岛修治的,还没打开书,脑中怕就要勾勒出一幅家庭和睦的温馨图画。香取不那么想,他的手颤抖了很久,从靠近书本就开始颤抖,几乎都无法翻书。仔细想想,津岛修治并没有对他做什么,他只是天才地读完大学,不经意地打击自己,还有什么,没有了。但他真的嫉妒津岛修治,不,不仅仅是嫉妒,还有对他天分的畏惧,香取始终觉得这孩子身上有股非人的魔性,你一直盯着他看,就会被拉进深渊。/哈,你是在说恐怖小说吗,怎么可能。//应该是压力太大了吧,我懂,我懂,跟那种学术怪物共事,就算是我也受不了啊。/他终于翻开书了。[我有个哥哥,说得更精准点,应该是我曾经有个哥哥。大约在我五六岁时,哥哥就死了,死因记不大清楚,听他人说,哥哥是落入湖里淹死的,他在下学的路上看见有小孩掉进湖里了,就跳下去救人,结果孩子活下来,自己却死了。我不记得有那件事,小孩儿的记忆总是很模糊的,尤其我那年生了一场大病,感冒引起的肺炎,高烧不退,母亲在我的床褥边哭得稀里哗啦(也是别人告诉我的),父亲甚至都去看了本镇的墓地。还好我命大,活下来了。但及时哥哥死得很早,我却对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我的记忆中,属于哥哥的拼图比父亲、母亲还要鲜明得多,我其实不大能记住父亲与母亲的脸,国小之后一直生活在寄宿学校,偶尔假期回来也只听说母亲去哪里疗养(她身体不好),父亲则忙于工作,但哥哥的脸,直到现在都记得。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偶尔几次探望母亲,她看我的眼神都很难过,我问母亲发生了什么事,她说没什么。在我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拥抱过我。对母亲的记忆比较短暂,她很快就死了,甚至没有看见我上国中。]接下来花了点儿篇幅描述父亲,他是个很严肃的人,你几乎从来没见他对什么满意过,对文中的我也十分苛刻,他经常叹气,一叹气就要说“如果律也还在就好了”。[我其实可以理解父亲,比起律也哥哥,我实在不是优秀的继承人,身体孱弱,成绩也一般,哥哥当年是学年第一,又是足球社的主将,还精通小提琴演奏,几乎就是个完人。]在“我”的眼中,哥哥不仅完美,还很温柔,“我”的启蒙是由哥哥进行的,他教“我”片假名平假名,抱着我絮絮叨叨讲述神话传说,偶尔还会说生活上的趣事,托他的福,我虽然大半个童年都是在病房里度过的,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孤独,因为哥哥一有时间就来陪我,我记得当时同病院的其他孩子都很喜欢我哥哥,于是我才有了唯一的炫耀资本。[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只有哥哥。][但不知怎么的,我却没有为他掉眼泪的印象,在哥哥死后,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上小学后,主人公的境遇并不是很好,他的身体是有好转,却还是没有同龄人健康,他的颜色大概是很好的,班上的女生都很喜欢他,还抢着跟他做同桌,而班上的男同学因此更加厌恶主人公,对他进行了一系列的欺负活动。最惨的时候,他被一群人堵在厕所里,把他的脑袋往马桶里按。[我憎恨他们又害怕他们,那一年中我天天在自己本上写,希望xxx可以忽然死掉,这样我就能从非人的折磨中脱离出来了。][可能是精神压力太大,从某天起,我忽然能听见“他”的声音了。一开始只是断断续续的,什么“要忍耐”“坚强一点”之类的,逐渐我能听见更多的内容,语言中的信息十分有效。“想要不被欺负,无非就是要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对他们这样充满兽性的人,一昧的忍让是不可取的,得报复他们,让他们害怕。”话者的声音实在是太温柔了,而我当时又满心要杀死xxx他们,别说是报复,连把他们从池塘推下去的心都有,只是苦于没有好主意,于是我问他,要怎么做。]在神秘声音的指导下,“我”做了些事情,同一年秋天,学校开除了好几个卷入社会暴力事件的学生,“我”的仇敌再也没有出现在学校里了,这件事让“我”感觉到了久违的快乐。[后来我听说,在哥哥上学那年,学校也出现了同样的事情,好像说是发生了丑闻吧,不知是学生,有教师也被开除了,不知道为何很在意丑闻的内容,花了点力气打听,然而知道内情的老师却都不肯说,只是含糊其辞,称那人为“教师行业的耻辱”。]在“我”不被欺负后,神秘的声音还是没有消失,相反他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我”并不害怕,即使是知道了幻听是精神病的证明也一点都不怕,先前说了,“我”的性格有点孤僻,所以一直没有什么朋友,孤独是难免的,然而在有了他之后就不一样了,“我”是个有朋友的人,不仅有朋友,还有人陪伴“我”学习,引导“我”,“我”的成绩也越来越好。[他教我如何跟人相处,试行了一段时间后,别说是老师,就算是想同性别的人也喜欢我,美奈子偷偷告诉我,学长即将引荐我进入学生会,努力两年的话,应该就能成为学生会长了。][前天回家,久违地见到父亲,他看我在写信件,大惊,说我的字体跟律也一模一样……][我已经想象不到离开“他”的生活了,没有他,我会成为废人吧……][做了场梦,梦见了小时候的事,真的是小时候吗,我其实没有发生它的印象了,只记得自己陷在水里,不断、不断地挣扎着,但我的脚被水草勾住了,怎么都无法上浮,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是在快要死的时候吧,我落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里,然后梦就醒了。]香取把书翻到最后一页。[2020年4月16日忽然想起来,“他”的声音跟律也哥哥一模一样。]隔天,香取提交了东京大学的退学申请,博士的上限是八年,而他已经七年了,佐藤先前就认为,他可能是无法顺利拿到博士学位的。但他依旧很担心香取,因为他走的时候,脸色比死人还要苍白。“香取博士肄业了。”等回到办公室后,他对津岛修治说。津岛修治看窗外飘着的雪花,口中应和:“真可惜啊。”“是的。”佐藤叹息,“但他本来就不是做学术的料,香取努力是努力,就是差了点天分。”他忽然想到最近大卖的作品问,“下一部作品准备写什么,我就知道你果然很有写作天赋。”“不,我不准备写了。”津岛修治恹恹地说,“我一点写作天赋都没有。”[真正有天赋的人,是能凭空编造故事的人。][而我,只是从生活中取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