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把母子两人的心紧紧相连,乐曲之中的忧愁被压制住了,但是丝丝弦音还是他内心当中的恐惧毫不留情的出卖了。
杜睿站在殿外,也是不由得一阵叹息,这个孩子对他的戒心居然如此重,他现在也不知道,究竟选择李贤,对他的家族来说,是福是祸。
琴声停了下来,大殿的门开了,李贤走了出来,低着头,道:“宋国公!能送我回寝宫吗?大明宫的夜太黑了,我怕找不到路!”
杜睿知道李贤是有话要对他说,点点头,跟在李贤的身后,朝着他所居住的熏风殿走去。
熏风殿内,这是杜睿第一次来这里,和富丽堂皇的大明宫相比,熏风殿给人的感觉就好像牡丹之中的一朵青莲一般。
这里就好像是一座别致而幽深的小院儿,庭院是一座花园,朵朵蔷薇争芳吐蕊,树木郁郁葱葱,藤类植物格外茂浓荫片片,放眼望去,可以依稀瞧见大明宫掩映在长安夜色之中的重重楼宇中。
庭院内,一张石桌凳静静伫立着,读到一半的还翻卷着搁在留有残局的棋盘上,细砂的茶具中,枸杞在布满冰裂纹的杯底沉浮,偶尔会有一只不够安分的鸽子跃上古琴,奏出一段随心不拘的自在音符。
李贤见杜睿不说话,便先开口道:“姑父!觉得这里不像是一个亲王的寝宫!?”
到了自己的宫殿之内,李贤对杜睿的称呼也变了,一如当年一样。
杜睿叹息道:“殿下!你在怕臣!”
李贤低着头,好半晌才道:“姑父!我想请求您贬我为庶人。”
杜睿闻言一惊,道:“这是为什么?”
李贤望向身边的鸽子,道:“如果不这样的话,这些笼中的鸽子就是我的下场。鸽子是我的心情,我的心情死了,我这个人也就死了,我在皇宫里长大,只有鸽子牵动着我的心,代替我巡游四方!可现在鸽子没有了,我就变成了聋子、瞎子。这皇宫就变成了世界上最无生气,最欠景致的地方!姑父,这些鸽子把灵魂交与了我,我要带它们去游历梦中的山河。”
杜睿长叹一声道:“殿下!你在担心你会成为臣手中的傀儡对吗?”
李贤低着头,道:“姑父!我并不想这样想您,在我的心中,您一直都是个大英雄,大豪杰,您数次拯救大唐于危难之中,是您让大唐变得无比强盛,您的功绩,让历朝历代的任何一个人站在您的面前都要羞愧难当,您有资格坐上全天下任何一个位子,而我只想要离开,不想成为您的障碍,成为您成功路上的绊脚石。”
杜睿又是一声长叹,看看四周,突然道:“这里为什么空荡荡的,那些内监和宫女呢!?”
李贤不知道杜睿为什么说到了这个,应道:“这样不是很好吗?虽然身处深宫,却有着平民的情致,这不挺好吗?姑父!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从我知道自己的位置那天开始,只不过当初是为了我的皇兄,现在是为了我的姑父,我心中的大英雄!”
杜睿闻言,心中有些不满,他不满李贤的逃避,道:“殿下!难道你就没看到现在的局势吗?都到了这个时候,你居然能这么无所谓!?”
李贤长叹一声,笑道:“什么时候了?这其实很正常,只不过比我预想的要早,姑父!您还记得当初给我与皇兄授课的时候,讲到董卓废少帝刘辩的事,您说的话吗?废君永远是旧势力的旗帜,也永远是新时代的阴影。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当时少帝能做的,不是抱怨自己命运的凄惨,而是以达观的态度面对毁灭,以减轻这最后时刻的痛苦,或者说为这痛苦增添一丝苦涩的欢乐。”
杜睿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有些失态,他由愤怒转化为坚毅的冷静,道:“所以你想要选择选择忍耐和逃避!?”
李贤道:“我很早明白了这样的道理,我的性格已经铸成了我的宿命结局,忍耐是我的性格,所以我并不觉得悲痛,我只想要保护我最后的亲人!退出是最好的结果!姑父!您拥有着天下最为耀眼的智慧,您能够将这个国家带向更伟大的繁荣,现在在逃避的是您!”
杜睿闻言,笑了一下,而后坚定地说道:“殿下,如果丧失亲情是权力的本质,那么保护亲情的惟一出路就是夺回权力!”
李贤道:“姑父还在劝说我登上皇位!?”
杜睿道:“不是劝说,这是你的使命,李唐皇朝永远都不会改变,即便殿下想要大隐隐于市,也并不意味着麻木和逃避,它其实意味着更深刻的清醒。真正的隐士理应永远不停止对天下的关注,他只是不说话而已。”
李贤道:“或许是吧!像这样保持着清醒也没什么不好,为什么一定要加入进去!”
杜睿道:“既然能够保持清醒,又从未停止过关注,为什么不站出来说话?殿下,圣上的嫡子剩下你一个人了,你现在应该站出来,你没看到朝野已经是一片混乱吗?到了昨天他只会更加混乱,这个时候,你必须站出来,平息一切!让大唐王朝重新走上正轨!”
李贤道:“为什么一定要是我,即使不是姑父您,还可以是象哥哥,还可以说潞王李正,为什么一定要是我!?”
杜睿道:“因为即使殿下你能控制得了自己的心情,却无法控制别人的想法,你是圣上唯一的嫡子,在别人眼里自然就会有野心,如果你选择了逃避,只怕有人不放过你,还顽固地把你当做敌人,而臣,毕竟只是个臣子,臣的义务就是帮助您坐稳那个位子,成为一代圣主明君!”
李贤正要说话,突然几只鸽子乘着夜色飞入了熏风殿,落在了李贤的周围,有一只更是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李贤看到各自突然笑了,道:“姑父!你看它们瘦的。”
李贤没有等杜睿说话,自顾自的说着:“三个月前,我托来长安述职的汉中太守把它们带走,陆路去蜀中大约要走两个月,它们起码飞了一个月的时间回来!”
杜睿道:“蜀中与长安相隔无数崇山峻岭,风云气候变幻无穷,真是难为它们了。”
李贤道:“是啊!它们这次游历了帝国最壮丽的山河,姑父!蜀中是什么样子呢?
杜睿道:“臣当年曾去过蜀中,锦官城为天下至美之城,城中四季开满鲜芳草如茵。”
李贤听着,不禁一阵向往,道:“我真想去看一看啊,从小就听皇祖父讲大唐的山河,如何多姿多彩,如何壮丽恢宏,可我这皇子却连长安都没出过,还不如它们这些鸽子!”
杜睿看着李贤,在这个少年的身上,他看到了超出年龄界限的智慧,更看到了淡然真诚的心性,道:“殿下才是真应该被羡慕的!臣身为臣子,注定要整天被政务缠身,终日里忧心忡忡,夜不能寐。”
李贤道:“是啊!大唐的江河百姓,实在是有劳您了。”
杜睿道:“可最辛苦的并不是臣,而是先帝,国事家务使他内忧外患,日渐衰老。即使没有侯义下毒,先帝的身体也不会得享长寿的,因为先帝知道自己的责任和使命!”
李贤闻言,凝眉不语。
杜睿接着道:“殿下!你真的打算就这样置身事外,彻底放弃一个身为人子的孝心吗?”
李贤道:“如果姑父在影射皇权,我看就别谈了,要说孝道,我只想尽一个普通儿子的孝心。”
杜睿变得激动起来,道:“可你是皇子,是太宗皇帝的嫡孙,是先帝的嫡子,命中注定无权享受普通人的天伦乐趣,这是上天对殿下规定的义务,殿下无法回避。现在圣上驾崩,太子被害,李家的社稷正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危机。臣知道殿下憎恶政治,但这关系到社稷大业,关系着您祖上开创的江山何去何从,殿下还有心情坐视旁观吗?难道就不害怕李家先帝的亡灵在天上谴责您的许逆不肖吗?”
李贤摇了摇头,道:“我不担心,我的太祖父,皇祖父和父皇是为了天下人的幸福而建立的李唐,他们伟大的胸襟也会因为同样的原因而放弃一姓一氏的私心,他们只会为我与他们的灵魂相通而感到欢欣。”
杜睿闻言,心中突然感到了极度的失望,道:“那么殿下就真的决定永远和这些鸽子生活在一起了?”
李贤点点头。
杜睿道:“既然如此,殿下就以最大的爱心和它们朝夕相处吧,也许殿下与他们在一起的时光不多了。”
李贤的眼神之中闪过了一丝忧惧,道:“姑父!我不懂您的意思!”
杜睿道:“方才臣已经说了,殿下的身份注定永远无法享受这份淡然,今后无论是谁登基为帝,殿下都回事他的眼中钉,肉中刺,臣真不敢想天下还有没有殿下的存身之地,殿下只关注自己的心情,而置所有关心殿下的亲人于血光之灾的危险之中,殿下小心翼翼的处世情调,正把你变成世界上最自私、最冷漠的男人!”
李贤的脸上浮现起了惶恐,或许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逃避最终所带来的只能是更大的痛苦。
“难道真的只有我登基,才能解决一切麻烦吗?”
杜睿道:“原本臣并不想打扰殿下的心情,您的淡然也是臣最为珍惜的,因为在皇室之中,那份淡然实在是太宝贵了,可是现在太子殿下已经不在了,殿下,现在大唐需要你站出来!殿下,臣能看得出来,你并非没有那个**,你只是将那份**”
李贤打断了杜睿的话,道:“姑父!请不要将那句话说出来,您知道终日守望着一个帝国权利的最中心,压制住心底的**,对于我是多么的艰难。我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培养起这份闲淡的心情,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杜睿道:“不,这不是你的归宿,你在内心深处并未甘心,否则你不会去强自压制住内心的**了,实际上你渴望坐上那个位子,因为你的责任感还没有彻底泯灭!”
李贤皱着眉,有些痛苦道:“姑父!我并不想显露出我的激情和勇气,这两种品质是我试图压制的,它只会催化**,从而为我带来灾难。”
杜睿道:“但它同时也会给你,给大唐带来真正光荣的业绩,殿下,你试图压制这两种品格,恰恰因为它们是你的天赋,臣早就认识到你的超脱来源于彻底的清醒,而这正是大唐领袖目前最需要的禀赋,况且,你是李家惟一合适的继承人,大唐的百姓及李氏祖先正企盼着你担起造福天下、光宗耀祖的责任!”
李贤颤声道:“姑父!为什么你不”
杜睿摇了摇头道:“殿下!因为臣不具备那份清醒,因为我总试图运用感情治理国家,站在臣子的角度,我能够保持清醒,但是一旦坐上那个位子的话,我的理智就会被感情所蒙蔽,而且最为重要的是,那个位子非我所想,我期盼着的只是伴随着这个帝国走向强盛,完成太宗皇帝和先帝赋予我的使命!”
李贤不想坐上皇帝宝座,就是因为忌惮着杜睿,他并不恨杜睿,事实上从他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对杜睿的崇拜,就超过了对他的父亲的崇拜。
特别是杜睿在域外取得的一次又一次伟大的胜利,伴随着大唐疆土在杜睿的征伐之下不断的扩张,李贤被杜睿的才华,能力蛰伏了。
方才他劝说杜睿坐上那个位子,并不是出于怨恨,赌气才说出来的,那是因为他相信,如果杜睿成为这个帝国主宰的话,将会更加适合,更加完美。
这个年轻,是李贤冷静思考之后的结果,事实上从得知自己只能成为一个亲王的那个时候开始,李贤就已经先于他的兄长李弘学会了怎么冷静的思考问题。
不过听杜睿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李贤的心又开始动摇了,看着杜睿,道:“姑父!你当真觉得我适合成为一位帝王吗?”
杜睿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殿下!你觉得你的皇祖父,太宗皇帝是一位伟大的帝王吗?”
李贤不假思索,立刻点头道:“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将华夏从混乱当中拯救了出来,扫荡群雄,成就了贞观盛世,他自然是一位伟大的帝王!”
杜睿道:“殿下说得不错,当年汉武帝北却匈奴,封狼居胥,为华夏民族,炎黄子孙铸就了一根强硬的脊梁,太宗皇帝则让这根脊梁重新用钢铁铸造了一番,他确实是以为伟大的帝王,冷静,睿智,勇敢,坚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击倒他,殿下!你同样具备着这些品质,只是你因为内心的惶恐,性情的淡然,忽视了自己的优秀而高贵的品质,太宗皇帝可以成为一位伟大的帝王,您为什么不可以!?”
李贤楞住了,这些事情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在之前是因为他的上面还有长兄李弘,他身为弟弟想那些事情,是大逆不道的,方才则是因为杜睿,大唐需要稳定,但需要的不是他这么一个少年郎,而是一位成熟的君王,显然最为适合的就是杜睿。
杜睿接着又道:“殿下!不要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是高祖皇帝的血脉,是太宗皇帝的嫡孙,是先帝的儿子,你身上流淌着的是这个天下最为高贵的血液,这份高贵是上天赋予你的,同样还有责任,担当,你不能觉得,只能接受,并且竭尽全力做好它!”
李贤道:“可是高贵的血统并不能让我成为一个伟大的帝王,像皇祖父那样的帝王!”
杜睿道:“所以臣才有了存在的意义,臣会交给你如何成为一个伟大的帝王!”
李贤看着杜睿道:“姑父!难道您就不担心,不久之后的我会因为权利,对您发动挑战吗?姑父!您熟读史书,应该知道历朝历代,但凡坐上了权臣位子的,都不会有好下场的,姑父!我回避是因为我不想看到,亲身经历,那样的一天!”
杜睿坦然的笑着说道:“不!殿下!那不是我所担心的,因为臣在教给你权利好处的同时,也会教给你什么是爱与正义,如果当真有那么一天,臣发现殿下可以以自己的方式,更好的治理这个国家,带着这个国家亿万百姓幸福的话,臣哪怕是当真倒在殿下的面前,也没什么好遗憾了!”
李贤再一次被震惊了,他无法想象杜睿会将这么一番话,说得如此坦然,如此淡定,看着杜睿,他突然笑了,这是他经历了人生当中最黑暗一天之后,第一次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