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出去,他看见了青天和星星。显然,敌人为了迅雷不及掩耳地破坏他们的组织、破坏政治犯们坚持下来的绝食斗争,要把他或者还有其他的同志突然弄走,在弄走以前,把他转移到一个新的机密的地方使他无法再与同志们取得联系……他躺在地上默默地思考了一阵:“对,是这样的!”他判断自己不久之后不是被拉出去枪毙,就是被转移走。不管结果怎样,他必须趁着还有一口气的现在,告诉同志们一些事,一些重要的事。
于是他开始同自己完全不听从指挥的躯体展开了顽强的斗争。
他的双腿已经轧断了,只有一层薄薄的血肉模糊的肌肉连接着折断的骨头,要想移动一下这样的腿那是不能想象的;而且上肢和脊椎痛得渐渐麻木了;十个被鲜血泡起的手指头肿得变成了大熊掌;何况还有一副沉重的手铐紧紧地铐在它上面。但是,他却又必须要挪动自己。他思考的结果,只有去接近墙壁,试着去寻找他需要寻找的人。
他似乎想要恢复一下精力,闭起眼睛歇了歇,然后开始试着翻转身来,但是没有用处,整个机体好像一块石头,他咬着牙拚着所有的力气,想使身体动一动,也竟毫不可能;反而由于震动了伤处,一阵剧痛袭来,他又陷到昏迷的状态中了。
夜,当窗外的一角青天、几颗星星又出现在他的眼前的时候,他内心的痛苦超过了肉体上所有的疼痛。
“……天快亮了吧?一到白天--能否叫我活到白天呢?”于是他回想起了整个夜晚的事情:大概十点钟的时候,囚犯们都睡了,他突然被提出去审讯。在一间昏暗的不大的房间里,一个白胖子带着可怕的狡猾的笑容,坐在褐色的好像长蛇一样的写字台后对他说:“冯森,能干的小伙子呵!可惜--这不是你施展威力的时候……趁早,把你们现在新成立的组织名单交出来吧!”
“不说吗?成了这个样子还不说吗?在监狱里组织支部、领导绝食、争取权利……
你是主要领导者,还能再隐瞒下去吗?好,我看你是成心要葬送你所有‘同志’的性命!告诉你,我们已经完全知道你们的名单和计划了,等不到你们告诉给外边一个人,我们就要把你们统统枪毙!”
任这个诡计多端的胖子软磨硬吓,卢嘉川却沉稳地胸有成竹地不声不响。他知道敌人如果真正得到了他们的名单,便不会再同他这么费劲了,正因为他不知道,所以他说“知道了”。但是不管怎样,他知道他们的活动和斗争计划是被人告密了;有些同志也就会被猜疑而送命。为了挽救这些同志的性命,为了斗争继续下去,他必须在敌人这个突然袭击、任何同志都不知道这个阴谋的紧急情况下,迅速地告诉同志们揭破敌人的阴谋,使斗争坚持到胜利。
他再一次地试图挪动僵硬了的躯体。他把全身的力气都放到两条胳膊上,他咬紧牙关把两条胳膊肘并撑在地上,在心里喊了一声:“动!”尽管痛得血和汗一齐涌流出来,但是身体却仍像千斤巨石,动也不动。
他喘息着,昏昏迷迷的。渴,可怕的渴好像要吸尽他生命中最后的一点热力,他觉得自己就要陷入不能支持的状态了。喘喘气,舔舔浮肿干燥的嘴唇,想咽一口唾沫,唾沫却一滴也没有。他想把手指插到潮湿的土地里,想挖一把泥土送到嘴里,但是手指头还没动就已经痛入骨髓……
不远处传来了几声橐橐的皮靴响和低低的人语声,按两三个月来的习惯,他知道已经是清晨三点钟了,这是值班的卫兵们在换黑夜的最后一班岗。再有一两个钟头天就大亮了,那时候,到那时候--不,每一分钟他都可能被突然从地上拖走。个人的生命,个人的一切算得了什么,可是,党的事业,集体的事业,还在燃烧着的斗争火焰却不能叫它停熄下去。他开始责备自己对于伤痛的软弱和畏缩,只要有一口气,只要血管里还有一滴血在流动,那么,他便不应当放弃斗争--不论是对敌人,还是对自己“叛逆”的身体。于是他猛地像一条大虫似的蠕动一下,又猛地好像在一团大火当中一滚--他的身体翻转过来了,可是人又昏迷过去了。
醒过来时,他的嘴唇紧挨着冰冷的土地,他笑了。他闭着眼睛,忍住心脏的狂跳和燃烧似的剧痛,用两只肘子挨着地,于是一下一下蠕动起来。
爬到了一面墙壁下,他昏迷过两次。但是,他的生命中好像有着顽强的永不会枯竭的力量,当他刚刚清醒一些,便急急地用着木棍一样粗笨不灵的手指在墙壁上敲击起来。
“嗒塔,嗒嗒嗒嗒,嗒、嗒、嗒。”
等了一会,没有回音。静寂的深夜中只有老鼠在地上跳跃的微声回答着他沉重不安的问讯。
天色就快放明了,窗外青天上的星星稀少了,将会发生的事越来越近了,但是他在这监狱里的最后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生命只有一次……”他歪扭的红一块紫一块的脸上浮过一个嘲弄自己的微笑,“难道就这样完了吗?难道静等着被刽子手拉出去枪毙吗?眼看同志们被敌人暗算吗?不能!不能!”
他不知自己是怎样蠕动到第二面墙壁旁边的。他又照样敲了黑沉沉的冷森森的墙壁,也照样没有得到回答。于是他转向第三面--也是最后的一面。如果这儿也得不到任何回答,那么今晚算白过了,周围没有住着同志,那么,他不能再想下去。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不顾伤口因为不断的移动又涌流着鲜血,他躺在血泊中用手指把同样的声音又敲了一次。
像狸猫一样,他耸着耳朵。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在这面墙壁的另一边,传过来使他惊喜若狂的敲击声。准确的同志的声音叫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就在他狂喜的一霎间,他却又昏了过去。
衰弱、疲乏。当他醒过来后,听听囚房内外都寂静无声,便和墙壁那边的同志用手指开始了无线电式的谈话。
“你是谁?”
“八号--李亮。”
“一号--卢……”他闭着眼睛歇了一下。
“紧急情况,赶快传给同志们--狱中斗争形势发生变化,敌人已知道我们的计划,某些同志和我可能被处死或弄走。可是我们的斗争必须坚持下去;我们的绝食斗争和敌人的这一杀人阴谋,必须赶快传播到外面去,狱中同志也必须警惕起来加紧团结……”
要说的话说完了,血似乎已经流完了最后的一滴,但是卢嘉川的脸上却浮现出一种安详的、和谐的从未有过的幸福的微笑。直到这时,他好像一桩心事已了,肩上的千斤担子已经卸了下来,他的头渐渐耷拉下去,身体一动也不能再动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