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被蝉声催尽了。
绿树阴浓夏日长,空气问偶然捎来几丝凉意,吹拂着好奇热情的小娃儿,和一脸憨实却硬是装酷的大男孩。
静寂的时光,仿佛会这般无尽延伸下去
“好了!”锺振毅欢呼一声,拍拍裤子站起来。
“裤子脏脏。”小女生提醒他。
“我要去找我同学了,你也赶紧回家吧。”
“哥哥再见。”小女生跟着站起来,挥开一只小手。
锺振毅侧头送上一瞥。
“再见你手上拿的那个是什么东西?”
“噢。”小女生连忙举高右手的塑胶袋献宝。“花花哦!我捡到花花。”
花!
锺振毅心中怦的一跳,左看看,右看看。确定没人!大家都躲在家里睡午觉去了,不会有人看到他很没有英雄气概地陪一个小女生拈花惹草。
他放心地跨到她身边来,掩不住眼里的雀跃。
“借我看看。”
“好!”小女生大方地递给他塑胶袋,灿烂的红彩从袋口里探出来。“埃哥哥,你也喜欢花花吗?”
锺振毅像听到什么侮辱似的,涨红了脸。“谁跟你说我喜欢花的?这种摘花拔草的事是你们娘儿们才会做的,我们大男人才不屑哩!你要是敢出去对别人乱说,小心我扁你!”
小女生被他的恶形恶状吓了一大跳,连忙退开一步。
锺振毅看着她怯怯的表情,不禁有点罪恶感。
“我只是借来看看而已,又没有说我喜欢。”他不情愿地放缓了语调。
看见他又恢复成那个黝黑憨实的大哥哥,小女生的勇气重新回笼了。
“哥哥,这个花好漂亮哦!”这是一株大轮种的玫瑰,市价可不便宜,小丫头不知道去哪里捡来的,运气这么好?锺振毅心里又妒又羡。
“你在哪里捡到的?”
玫瑰的花形相当完整,颜色鲜红艳丽,根须上还粘着黑色的培养士,整株就这么乱七八糟的塞在塑胶袋里。袋子看起来也像临时找来的,袋身上还沾有一些面包屑。
“在外围的马路上,有一辆大车车开过去,它就掉下来,被我捡到。”小女孩指着公园口,脸蛋兴奋得红扑扑的。“那个盆盆破掉了,我就去找袋袋来装。”
八成是从运送花苗的发财车上掉下来,被她运气好遇到。锺振毅恋恋不舍地多望了一眼,狠下心来往前一递。
“好了,还你,我要走了。”想了一想,他还不太放心。“你会不会种玫瑰啊?”
可不要一带回家就让她给玩死了。
“我会啊!”小女生骄傲地挺起胸膛。“我刚刚就是在挖土土,要带回家种。”
锺振毅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差点昏倒。
她居然去挖儿童沙坑的沙子,想种玫瑰花!她以为她在种西瓜吗?
“玫瑰用沙子种是种不活的啦!”他的语气比想象中更气急败坏,真是浪费这么一株漂亮的大轮种。
“啊?”小女生愣住“那那我去买,我有二十块钱哦!”二十块钱能买什么?
“只有这种漂亮的花花草草才能卖钱嘛!你有看过又脏又臭的黑土也能卖钱吗?”
小女孩垮着脸摇摇头。在她年幼的想法里,确实没见过有人在卖土的。
锺振毅在心里挣扎一下“你去公园的花圃里挖一点土带回去啦!用那种土养,应该养得活。”
“好。哥哥,你刚刚说这叫做什么花?”
“玫瑰。”
“原来它叫做玫瑰啊。”
“玫瑰还有分品种,你捡到的是大轮种玫瑰,花形比较大。它现在还只是半开状态而已,等它整个全开了,花朵的直径大概会有十几公分,很大很漂亮的。”
谈到自己最喜欢的花草泥土,锺振毅黝暗的脸庞霎时神采飞扬起来。
“十几公分是多大?”小女生听得一愣一愣的。
“大概就我的手掌这么大。”
“哇!那很大耶!”
“对啊!”锺振毅骄傲地点点头,仿佛他才是花主人。“另外还有一种中轮种玫瑰,花形比较小,不过一根枝条可开三到八朵花,不像这种大轮种玫瑰,通常一枝开一朵就差不多了。小轮种玫瑰的开花性又更强,还有一种叫蔓玫瑰,不过台湾的气候太炎热了,不适合栽种这种玫瑰。”
小女生清俏的眼睛越瞪越大,眼底写满崇拜的光彩。
“哥哥,你好厉害哦,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锺振毅不禁狼狈起来。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就对这些翻土种花的事情特别感兴趣。
比起飙车干架,莳花弄草实在不太酷了一点。害他每次到学校图书馆查查有没有新进的园艺书,都得偷偷摸摸的,以免被那票死党看到了,笑话他娘娘腔。
“因为我是天才!”他恶狠狠地警告她。“你不可以去外面胡乱说,知不知道?”
“好。”小女生也不管他的意思是什么,一律甜甜地应了下来。
“你回到家之后,找个盆子把玫瑰花种起来,记得要放在光线充足的地方。”
“好,我把它放在阳台上。”
“你们家阳台晒得到太阳吗?”
“我们阳台外面有架子,可以种花。”小女生踊跃提供消息。
锺振毅大摇其头。“不行不行,玫瑰喜欢光线充足但是凉爽的地方,你天天让阳光直射它,一下子就把它晒死了。”
“那那我把它放在客厅里。”
“客厅光线够吗?它一天要照上六个小时的光。”
“那那”小女生彷徨起来。半晌,她眼睛一亮,小嫩手把花苗提得高高的。“那埃哥哥帮我种!”
如果可以,他当然想自己抢回家,哪轮得到她?
可是,想到家里那不到两坪的客厅,阴暗而霉湿的气息,他叹了口气。
“我家没地方种。”
“噢!”小女生又委靡不振起来。
看这花,多红多漂亮,她不要把它种死掉啦!她要它开很多很多的花,将来生很多花宝宝。
锺振毅四处看了一圈,脑中灵光一闪。
“跟我来。”
于是一大一小两道影子,钻向公园后方人迹稀少处,那里有一区专门种高高低低的灌木林,其中一个秘密基地是他有一回心情不好,乱钻乱闯时发现的。
两个人矮着身子,在灌木丛中左钻右闪,他一面得回头替她拨开勾到头发的矮枝。在林木中钻了一会儿,他奋力一拨
眼前豁然开朗。
“当当!”他得意的挥了挥手臂。
“哇”小女生敬畏的低语。
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啦,顶多就是浓密的灌木丛中央,有一小块空地,约莫可容纳他们两个栖身,由外围看来,由于矮木包围,看不出来中间还别有这块小天地。
“我们把玫瑰种在这里吧!树丛不会挡到它的光线,土壤湿度刚刚好,正午时分又有一些树影可以遮荫,很适合玫瑰花生长。”
“好啊好啊。”小女生只是来当跟班的,埃哥哥说什么,她当然都点头应好。
于是,两个孩子快快乐乐地翻开土,把玫瑰谨慎安置进它未来的新家。
小女生蹲在旁边,帮忙拨一些土,看的比做的还多,但这掩不住她眼底兴奋的灿光。
“你上次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做张仙恩,我妈妈都叫我仙仙,埃哥哥也可以这样叫哦。”
“嗯,仙仙,我记住了。”
男孩的嘴角噙起一丝微笑,夏风袭来,温度已凉爽得令人满足。
从此,这块小空地成了他们的秘密花园。
每当她又捡到不知名的花卉,或他去哪儿弄来了植栽,他们便一起把花花草草种在这块小天地里。
有时候他们俩分别来,时间久了,两人渐渐生出一种默契,不约而同在星期六下午溜过来。
晴天时,她穿著小洋装,玩成像泥娃娃一样回家。
雨天时,她穿著小雨衣,淋成一尊水人儿。
而他,不论晴雨,清一色都是半旧的t恤和牛仔裤。
不论她捡来什么样的花种,状况再如何不好,埃哥哥总有办法把它们救回来,再度种成健康耀眼的花宝宝。
在她眼中,埃哥哥就像花草的守护神一样,简直无所不能。
“这是中轮种的玫瑰,我上次跟你说过的。这是孤挺花。这是茉莉花。这是玛格丽特。这是杂草,要把它除掉,不然会抢掉花的营养唉唉唉!仙仙,你不要乱拔,那是西红柿的苗,不是野草!”这是他经常性的台词。
“埃哥哥,我将来要开一间大花园,种很多花给人家看。”这是她小小年纪的宏愿。
而他,总是会咧开嘴,笑出灿亮亮的白牙,看起来像是不太相信她将来做得到,却又决心给她鼓励。
她一直以认,她会和埃哥哥,就这么养着花植着草,一直种到老。
她一直以为。
直到有一天,埃哥哥没有出现。
那个周六的天气并不好,雨刚下完,灌木丛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子。她抱紧身体,窝在一荫小小的角落里,看着天空渐渐从浅灰到浓灰。
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她和雨一样,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而,不论雨下过几次,她来过几回,埃哥哥,一直不曾再出现过。
那阵子,雨量下得格外丰沛,爱阳光的玫瑰花都给浇得奄奄一息。
埃哥为什么不来了呢?她该上哪儿找他去呢?她只知道他叫“埃哥哥”她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他再不来“仙仙”就要死掉了啊!仙仙是那株大轮种玫瑰的名字,还是他给取的呢!说是为了“缅怀”她捡到玫瑰花。
美丽的秘密花园,从丰盛,到颓靡,仿佛花儿草儿们也都知道,它们的男主人再不会来了。
而她,不久之后,爸爸调职,她也跟着搬家了。
搬家的前一天,她偷偷溜到花园里来,把事先写好的信装进一只玻璃瓶,埋在仙仙的旁边。
如果埃哥哥以后回来,他应该会挖到瓶子,看见她写的告别信,那他就不会找不到人,以为她偷偷跑走了。
埃哥哥:你怎么突然不见了呢?我们要搬家了,不过我将来长大了,会跑回来看你的,也会来看“仙仙”的。你们要等我哦。
仙仙
许久、许久、许久的光阴走过,小女生成了大女孩,大女孩成了小女人。埃哥哥的形貌淡逝在六岁那年的夏风里,火灿的玫瑰,只成记忆里的一抹馀影。
她一直不晓得后来埃哥哥当不曾回来过?“仙仙”有没有回复光彩?
这座秘密花园,是被别人发现了呢?或是一直静静停滞在时光里,等候它的主人回返?
儿时的圣地淡进梦中,而她,只能在梦的轻波里,浅浅依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