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烦躁地跳起来踱步。
花钱向他租地是一定行不通的了。照主委所说,本社区改建之前都是他的地,那他一定是个大地主,光晚翠新城这个社区就让他赚饱了口袋。她这种小鼻子小眼睛的租金,他怎么会看在眼里?
“不行,我一定要试尽镑种方法,绝不轻易气馁!”
她摆出一向用来自我振奋的招牌动作两脚大开,一只手叉在腰上,另一只握拳的手高高举起来。
“为晚翠新城的宝贝狗儿请命!”口号一。
“打倒资本主义!”口号二。
“三民主义统呃”树上有人!
她愕然楞在原地。大热天的,这位老兄没事躲在树上做什么?乘凉吗?
慢着,这不就表示,她刚才的蠢样都他被看光了?
天哪一张秀白的脸登时窘红得连耳朵都变色了。
顶上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不速之客正在攀下树,敏捷的身影往她身前站定。
哇!仙恩退了两步。
极短的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到了一株仙人掌。
阳光从叶缝间透下来,在他脸上、身上筛成点点的光芒。强而有力的肌肉在短t恤下贲起,形成一股股充满力感的线条。壮硕的骨架,搭配着劲悍的血肉,看起来就像屹立在天地之间,即使接受烈阳曝晒,环境考验,仍然不屈不挠的巨柱仙人掌。
她的视线缓缓上移,定在比她的头顶又高出一颗头的地点,才迎上一双深不可测的黑眸。
“仙人掌”面无表情,衡量的眼光近乎严苛。
她的视线再度下滑,移到他钵一样大的拳头,喉咙悄悄吞了口唾液。
他一头小平头根根似铁,全身黝黑犷悍,五官虽不俊美,却如刀琢般的刚硬深刻,脸上又一副要吃人的严肃样,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似善类他该不是什么黑社会的打手来找他们社区索保护费吧?
仙恩勉强挤出一个笑,不动声色,一步一步往后退去。
他扯开唇,也回了她一个笑。
然后,奇迹发生了。
什么黑社会、打手、不像善类、表情严肃、会打小孩的印象,就在他这个简单的微笑中,很神奇地全都消失了。
黝黑的脸孔上,配着一嘴笑开的亲和力。笑意柔化了他充满杀气的眉宇,灿亮的牙齿还一闪一闪地替牙膏商打广告,非但不再像个“兄弟”还爽朗得像个人畜无害的邻家大哥哥。
她几乎看傻了眼,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小姐,你不要怕,我不是坏人。”
仙人掌除了笑容和气,还有一副出奇温厚的嗓音,很适合哄小孩的那一种。
“坏人都不会说自己是坏人,而且他们一定先叫好人不要怕,等对方不备就趁机下手。”仙恩仍然满心提防,随时准备情况一个不对劲就跑。
仙人掌哑然失笑。
“我真的不是坏人。”他往旁边树丛的方向指了一指。“我就住在公园旁那间小房子里,也算是这一区的居民。”
鲍园旁边?那是陈伯伯的小屋啊!主委说,那个地主在房子盖好之前,先向陈伯伯租房子住,难道就是他?
仙恩大着胆子,小心翼翼踱回他的眼前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几回。
其实这位仁兄大概一七八左右,还比她那超过一八—的大哥矮。不过他的体格实在太厚实了,称之为“虎背熊腰”一点都不为过。宽厚的胸臂肌肉如同一堵墙,瞬间填满了她的视线范围。和斯文瘦削的大哥比起来,他的块头简直大了好几倍。
太不可思议了。她还以为这种大地主要不是尖嘴猴腮,要不就是脑满肠肥,没想到居然来了一个“酷蔓”coolman是也。
“公园和空地的主人就是你?”她挑了挑眉,神色间颇为不豫。
“是的,你好。”仙人掌好脾气地向她伸出巨掌。
仙恩迟疑了一下,和他迅速一握。“嗯。”虽然她一直念着要找地主“谈判”现在人就在眼前了,可是该如何谈法,她心中也还做不了准儿。
“我姓锺,叫锺衡。”
“中横?”怎么会有人用横贯公路来命名?
“不是那个中横,是一见锺情的锺,平衡的衡。”他极有耐心地解释。
“喔。”
现在的年轻女孩都习惯用虚词来讲话吗?回对这个二十出头,e世代的大女孩,锺衡觉得自己真像是遇上了外星人。
“你也住在这附近吗?”他用闲聊的语气问候。
“我住在晚翠新城北向那一区。”虽然他的表现很友善,她的心中仍有戒备。“你刚才爬到树上做什么?”
鲍园里,最威风的植物就属这株大榕树了,它起码超过两百岁,当年是从某个土地开发区移种到他们这里来安身立命的。如果这位地主大人要把公园收回去改建,大榕树又得另外找地方栖身了,更惨一点,说不定连老命都不保。
哼!这下子他除了“苛待动物”之馀,又多了一条“残杀树木”的罪状。无论哪一款,看在她这个狂爱动物的植病系高材生眼里,都是唯一死罪。
奇怪,他以前得罪过这位小姑娘吗?锺衡纳闷地搔搔下巴。瞧她的眼神,活像他吃了她家的霸王面不付帐。
其实他没有必要去受她的闷气,然而,这女孩儿身上有一种朝阳般的青春气息,笑与怒全写在那张脸上,与他甫才培育完成的新品种玛格丽特很相似。
玛格丽特是一种具有向阳性的植物,花朵粉嫩而娇小,通常是没有香味的;后来经过他多次的研发,将它和茉莉的基因结合起来,终于成功培育出一款“香水玛格丽特”花形较为圆润,却迸放清洌怡人的芳香,明年春天就要正式推上国际花市了。
套句老友裴海的说法“这些泥巴草叶居然也能让人海赚一票,真是没天理。”
或许因着这层缘故,她一直让他隐隐感觉到熟悉。
“我刚才爬上去检查榕树的枝叶。”他故意装作没有看见她的坏脸色,一迳儿解说。“社区把公园里的植物都照顾得还不错,可是这株榕树的老叶焦枯,生出一些紫红色的斑点,表示土壤里的磷”
“这是因为土壤的磷”
两个人同时出口,也同时听见对方提到“磷”的字眼。
咦?他居然还知道问题出在“磷”上面。虽然这是植物中很常见的症状,多数的人们仍然以不清楚的居多。仙恩不禁对他另眼相看。
锺衡看她的眼光显然也很有同感。
“你先说。”他很有风度的退让。
仙恩顿了一下,眼中极快地闪过一道狡猾的光。
“这是因为土壤里的磷分不足,老榕树摄取不到需要的量,叶片才会变成暗绿色,下方的叶子更出现紫红色斑点,只要在土壤里面增加适量的磷质,应该可以改善。”说完,她盘起双手,有些得意地想瞧瞧他的反应。
啪啪啪!锺衡替她抚掌赞赏。
“不错不错,你应该念过本科系吧?”
“x大植病系三年级,钦敬钦敬。”她拱拱手。
“可惜你只对了一半。”
“怎么可能?”她撇了撇嘴。
“是真的。”锺衡领着她来到树下,一一指给她看。“你看,老叶虽然呈现暗绿色,却没有坏疽,这种磷缺乏症不符合,再者,新生的叶片有白化的倾向。”
“你是说,问题出在铁质摄取不足?”她用极度不相信的眼神瞄他。
他大摇其头。“铁质不足是不会出现紫色斑点的。问题是出在磷上面没错,然而不是不足,而是过量了。你继续往土壤里添加磷剂,那就是倒行逆施了。”
“哇!真看不出来。”她把手背在背后,绕着他踱了一圈。瞧他一副庄稼汉的老实样,原来真的对莳花种草有一套。
“磷分摄取饼量,确实会出现一些类似含铁量不足的症状,这两者有时候容易搞混”他的话声渐渐淡去,然后,对上她挑开了眉的明眸。哈!他忍不住失笑出来。“你早就看出来了,对不对?你是故意说成相反的,想试探我。”
她的手又盘回胸前,仍然是那副得意又调皮的神情。
“我辛辛苦苦念到大三,如果连磷质摄取不足或过剩都看不出来,教授们顶好去跳楼了。”
黝黑的脸上再度咧出亮丽的白牙。“现在我通过测验了,可以知道小姐的贵姓芳名吗?”
两人有了共通的交集,她心中对他的恶感和畏惧,登时化去了一大半。
“我姓张,张仙恩,请多多指教。”
张仙恩?
锺衡蓦然一怔。
这个名字并不多见,难道
不可能,太巧了。
“很清丽的名字,我猜你的家人一定都叫你仙仙对不对?”他下意识地想要探询。
“真被你说对了。”仙恩爽朗的回他一个灿笑。“我小时候被叫了好久的仙仙,可是姊姊来了之后,习惯叫我小恩,时间久了,现在连哥哥和妈咪也都这么叫了。”
天下同样叫张仙恩,小名叫仙仙的女娃娃有多少?再细看她的眉目五官是啊!是她没错。
莫怪他一直觉得她眼熟,只因一开始没有朝少年记忆去推想,也就没有马上认出她来。
他们相识时,她才六、七岁而已,当然已经认不得他了,可是,当年他已经是青少年,认住熟人的脸孔不是难事,更何况那扎着马尾巴、恰北北的小女孩,是他回想起年少光景时,唯一会嘴角泛起笑容的回忆。
竟然是她
你还记得“仙仙”吗?有一瞬间,他想脱口而出。
可是,接下来呢?接下来就是彼此认出的欢乐大团圆,然后她说起自己这十四年来的成长历程,再问他:这些年来你都在做什么?
教他如何回答?
我后来飙车肇事,害死了一个人,吃了四年牢饭,所以没能再回去陪你种花,除此之外别无其它大事。
教他这么回答吗?
锺衡恍惚瞧着她娇美的神情。印象中的那头长发,渐渐缩短,粉红色缎带解下来,稚嫩的童颜化为纯秀的俏颜,过去与现在慢慢并融,终于结合成一体。
而成品,正悄生生地立在他眼前。
已经,十四年了
当年她不是很喜欢小动物吗?怎么后来没有念动物系或兽医系,反而学起植物病虫害来了?
是因为他们当年的那一畦花园吗?
“这附近一定有很多小猫和小狈。”他凭着直觉说。
“哎呀!”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问,仙恩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找他协商呢!“锺先生,我正好有关于狗狗的事情要和你讨论,请问你何时有空?”
两人现在变成道友,她又有求于人,态度不谦卑一点可不成。
“别叫我锺先生,叫我”埃哥哥。“叫我阿衡就好。”
仙恩一愣。现在就直呼名讳,会不会太快了点?
“我还是叫你锺大哥好了。”先把称谓定妥,将来做小妹的要讨人情比较方便。“请问你何时有空呢?”
他仍怔怔瞧着她,尚未完全回过神。
“我随时都有空,你只要直接来敲我家的门即可。”
那她还客气什么?
事情露出曙光,她的心情登时大好,整张俏脸亮了起来。
“好。我晚上要跟大学同学聚餐,现在不陪你聊了。我明天再去找你,bye-bye。”
“bye-bye。”锺衡被动地挥手道再见。
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直到雀跃的背影消失在转角为止。
仙仙,她变得不多,依然是那个神气活泼的小女娃儿。
已经,十四年了。
天地间竟有如许的重逢,他犹无法置信。
夏风不知从哪个风向,呼啸地吹着,一切仿如在梦中,而甜美,是梦里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