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
他都不知道喝了多少,直到把桌子上的酒壶都喝空了,才起身往外走去。
出去的时候,天色都已经有些晚了,门口的小厮见他趔趔趄趄出来,忙伸手扶了他一把,嘴里还跟着一句,“您没事吧。”
如今陆家失去爵位。
陆承策也在端佑帝写下罪己书的那一日被褫夺了指挥使一职。
小厮也只能用“您”去称呼了。
陆承策拂开小厮的搀扶,自己站稳了步子,他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任由冷风拂面,缓缓吐出几字,“和你家主子说,我知道该怎么做。”
纵使她不再属于他,他亦希望她能永享太平安康。
就如他最初期望的那样。
“还有……”陆承策的目光移向一处地方,那是当初永安王夫妇仙逝的地方,他负在身后的手微动,脸上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半响之后吐出几个字才离开王府。
……
几日后。
顾辞站在一座坟前,上刻永安王夫妇的名讳,他刚拜祭完,这会便移到一旁,由萧知和陆重渊祭拜。
等祭拜完,萧知终于按捺不住,哑着嗓音问道:“哥哥,你是怎么找到父王母妃的……”
她看了一眼坟墓,因为太过激动都有些控制不了自己的音调了。
他们今天来得不是当初陆重渊建得那座衣冠冢,而是真正的墓碑,虽然墓碑上的字是新刻的,但墓是旧的,看旁边的草木就能估算出这是当初父王母妃出事之后,有人立下的。
到底是谁?
顾辞看着她笑,“我也是前几日才知晓,当初朝中有父王的一位故交帮忙敛了父王母妃的尸身,如今见我回来便同我说了。”
“是谁?”
萧知问道:“我一定要好生谢他一回。”
感谢他没有让父王母妃尸身不保,可以永享后世香火,不至于魂魄无处归依。
顾辞笑笑,却只说,“我已经谢过了。”眼见萧知还要开口,他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说道,“你如今身份不同了,你若去谢人家,还不知人家该怎么想呢。”
“好了,这里风大,我们也该回去了。”
萧知还想再说,便是没法当面谢人,其他地方,她也能做一些,总不至于知道了恩人是谁,也没办法报答吧……
“好了,既然你哥哥都这么说了,你听他的吧,恐怕那人也不希望那么多人知道。”陆重渊握着萧知的手,同她说道。
有陆重渊这番话。
萧知抿了抿嘴,也就没再说了。
三人往山下走去,陆重渊扶着萧知,小心翼翼地走着,快走到半山腰的时候,他回眸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有一个黑衣男人站在原先他们待过的地方,正看着他们。
果然是他。
陆重渊眼神微冷,削薄的唇也跟着抿了起来。
萧知察觉到他停下脚步,疑声道:“五爷,怎么了?”
“……没事。”
陆重渊收回思绪,没让萧知起疑,仍旧握着她的手往山下走去,陆承策倘若乖乖的,他不会做什么,可若是他还有着不该有的想法,那就别怪他这个做叔叔的不留情面了。
又是一年年关。
不过今年的京城却没有以往的热闹。
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加之端佑帝的身体实在是太糟糕了,宫里都禁了歌舞,更遑论这宫外了,各家各户紧闭门扉,顶多贴个福字,挂个红灯笼,就连访亲走友都少了。
可即便是这样。
端佑帝那糟糕的身体还是没撑过这个年,他在太初二十一年的这个除夕夜,终于还是驾崩了,好在他这病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纵然驾崩,朝堂内外也没有乱。
……
太初二十二年,元月。
太子顾珒登基,改年号元平,尊先帝为景武帝,生母秦氏为康仁太后,居长寿宫,继任崔相等一些朝中重臣,永安王顾辞为大理寺卿,加封五军都督陆重渊为定国公。
这世间的一切,并没有因为龙椅上那位的驾崩而产生什么变化,一切都在井然有序的继续下去。
元平元年,元月。
定国公府,也是旧日的都督府。
恰是一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陆重渊也难得休沐在家,两人用过早膳,也没出门,就在屋子里作画,画得便是那只被她取名“喜乐”的小猫。
这猫是陆重渊底下的人拿来孝敬他的。
那些属下倒也知道他是个冷酷的性子,不敢送金银珠宝那些俗物,不知道打哪儿听来的消息,说是这样的猫最受后宅妇人喜欢,正巧有个异域的商人路过,有人便特地花重金买下,送给了陆重渊。
也不知怎得。
陆重渊还真就收下了。
萧知其实并不怎么喜欢这些毛茸茸的活物,总觉得自己照顾不好,可陆重渊捧着它都送到她的面前了,她也只好收下了,后来见它活灵活现,十分惹人怜。
相处了一段时间,倒也越来越欢喜了。
她字写得好,画却是一般,陆重渊这会正手把手教她,嘴里还说着,“你父王和哥哥的画都是一绝,怎么你……”
话还没说完,就见怀中人转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陆重渊见她这般炸毛的模样,倒比喜乐更像猫,更是忍不住想笑,到底是怕人生气,他抿了嘴,一面抚着她的头发,一面轻咳一声,安抚道,“好了,我们继续。”
“不要你教了,我自己来。”萧知红着脸,气呼呼的推了他一把,自己握着毛笔画了起来。
“真不要我教?”陆重渊站在一旁,挑眉笑问道。
“不要!”
萧知气道,她就不信自己还画不好了,等她画好就甩到陆重渊的面前去,看他怎么笑话她!刚握笔画了个形,她就觉得胸口难受得厉害,仿佛有什么东西郁积在喉间,特别想吐。
虽然以前也有过,但从来没有这么厉害过。
她也顾不得再同陆重渊比较,放下手中的毛笔,背过身就干呕了起来。
陆重渊一看她这样就变了脸,他忙扶住她的肩膀,问道:“怎么回事?”边说,边扬声喊人,“去请大夫!”
“不用……”
萧知拧着眉,拦了一把,“可能是前阵子太累了,我休息下就好了。”她倒是也没多想,又觉得没必要为这样的小事叫大夫。
可陆重渊哪里会听她的?
见她这幅样子,直接把人拦腰抱起,抱回了内室,好在国公府本身就养着大夫,没多久,如意就拉着李大夫过来了,不等他们行礼,陆重渊就直接皱眉开口,“行了,你直接过来,看看夫人是着凉还是吃坏了?”
“是。”李大夫诺诺应是。
他取出诊脉用的工具,然后同萧知说了声告罪,便把起脉来。
萧知其实并不觉得自己是生病了,只不过前阵子为先帝守灵累着罢了,可这会见李大夫紧拧着眉,一副神色不大好看的样子,也有些提了心。
她另一只手就被陆重渊握着。
有什么反应,陆重渊最清楚不过,这会不等她开口,就径直问道,“到底怎么了?”
那李大夫没有立刻回答,又把了一次脉才终于眉开眼笑,起身答道,“恭喜国公爷,恭喜国公夫人,夫人她,是有喜了。”
话音刚落。
不管是陆重渊还是萧知都愣了下。
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陆重渊不敢置信的声音,“你说,什么?”
“的确是有喜了。”李大夫笑道:“小的前前后后把了三次,夫人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子了。”
“……你们,先下去。”
“是。”
李大夫和如意抿着唇退了下去,很快,屋内便只剩下萧知和陆重渊两个人。
陆重渊站在床边,看着萧知,又看着她尚且还平坦的小腹,想伸手,又不敢伸,往日天不怕地不怕的陆大都督,这会竟跟个孩子似的,站在床边,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好半天。
他才看着萧知,连声音都有些哑了,“阿萝,我,我们……”
不比陆重渊那么震惊。
萧知在一瞬地怔楞之后就反应过来了,到底不是第一次做娘亲了,她这一次倒是没有那么手足无措,原本是应该早些想到的。
只是这阵子忙得脚不沾地,她也没往这处想。
如今想想,又是嗜睡,又是贪食,倒还真是有孕才有的样子,眼看陆重渊这幅样子,她压下心里的思绪,笑着朝他伸出手。
待他握住。
便同他笑道:“是的,您快要做父亲了。”
话刚说完,她就被人抱住了,抱住她的那个男人激动的身子都在发抖,双手紧紧揽着她,却又小心翼翼地克制着力道。
年幼的时候。
陆重渊总觉得自己不幸。
有那样的父亲,有那样的母亲,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对自己的人生失去了希望,他不觉得自己有享有幸福的权利,也不觉得这世上有什么让他期待的东西。
死。
或是生。
都是一样的。
可如今。
他却觉得他真是幸运啊,能遇见他的阿萝,能与她相知相爱,如今,还能与她一起孕育他们的孩子,他们相爱的结晶。
屋内清净。
窗外时有鸟儿越过,发出轻轻的叽喳声,他们谁也不曾说话,就这样以同样的力道,彼此相拥着。
翌日。
顾辞一下朝便火急火燎过来了。
他是昨儿夜里得的消息,陆重渊亲自派庆俞去传得话,本来他昨夜就想过来了,但是顾忌夜实在是深了,陆重渊和阿萝也都睡了,便一直按捺到今日。
这会进了定国公府,倒是不必再有所伪装,一进府,就问来迎他的赵嬷嬷:“阿萝呢?”
赵嬷嬷是陆重渊的奶娘,亦是他的亲信,如今也知道萧知的身份,闻言便恭声笑道:“夫人昨儿说想在后院凿个池子,这会五爷正陪着夫人在后院看人量尺寸呢。”
顾辞一听这话就皱了眉,声音也沉了几分,“这大冷的天,阿萝小孩心性,陆重渊竟也由着她?”
赵嬷嬷无奈道:“夫人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她想到的事,必定是要去做的,五爷也是拦不住……”
想到阿萝的脾性。
顾辞又叹了口气,也没再说,只留下一句,“我过去看看。”便大步往后院走去。
刚到那处,便听一个娇俏的女声说着,“池子不必多大,只需里头可以栽荷花,养鲤鱼便是,嗯……还是大些,日后我和五爷可以在里头乘舟采莲。”
大抵是有人同她说了一句。
萧知转过头,面向顾辞,笑着朝他挥手,“哥哥,你快过来,我正和五爷商量凿个池子呢,你也帮我来参谋下。”
顾辞见她这又跳又动的,急得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忙快走几步,伸手挥退一众仆妇、丫鬟,低声训斥她,“越大越没规矩,都是要做娘的人了,怎么也不知道稳重些?”
萧知也不怕他,翘着嘴角说道:“大夫说我要多走走,而且孩子可乖了,一点都不闹腾。”
顾辞气道:“再乖也没你这般折腾的。”
“哼,哥哥不疼我了……”萧知气哼哼得说道,又把脸转向陆重渊,拉着人的衣袖朝他撒娇,“五爷,哥哥欺负我。”
本来想等人哄他几句。
可这回,陆重渊却只是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好了,乖些,你哥哥也是担心你。”又替她揽了身上的斗篷,把人藏得严严实实的,一点风都吹不到,才又说道:“这里就交给庆俞他们,外头风大,我们先进去。”
萧知本来还想再待会,但哥哥和五爷都这么说了,她也只好应道:“好吧。”
顾辞走在最前面。
陆重渊就握着萧知的手慢慢走在后面,等到屋子里,如意领着人上好茶点、瓜果又退下去了,顾辞便握着一盏茶,问萧知,“你如今怀有身孕,可要请柳老先生回来?”
“不用了。”
萧知接过陆重渊剥好的橘子,吃了一瓣,“师父年纪大了,如今在西北颐养天年挺好的,没必要为了我的事再费心走这一遭,何况……”又接了一瓣,“五爷都已准备好了,哥哥便放心吧。”
对陆重渊。
顾辞还是放心的。
这个男人看着沉默寡言,但事无巨细都安排得十分妥当,由他照顾阿萝,他的确不必担心。
两兄妹说话的时候。
陆重渊一直坐在旁边,也不说话,就给她剥橘子,这会见她用完一半不肯再吃了,便握着帕子替她擦手,目光倒是朝顾辞看了一眼,语气淡淡得说道:“稳婆、大夫,我都已经找好了,过几日便会过来。”
顾辞耳听着这话也就未再多言。
其实他的确不必如此着急,只是想起阿萝原本那个孩子,便总忍不住担心,怕她又出事……把这些不好的情绪都压在心底。
他重新换了个轻松的笑,朝人点了点头,而后又同萧知说道:“你如今才两月,都说妇人怀胎,前三月最是不稳,你还是得多注意着些。”
萧知弯着眉眼,笑道:“哥哥放心,我知道的。”
她低头看着自己还算平坦的小腹,伸手覆在上头,脸上的表情又柔和了许多,她比谁都要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
……
等用完晚膳。
顾辞便告辞了,新朝刚立,他又刚入大理寺,有不少旧日积累下来的陈年案件要处理,若不是知晓阿萝有孕,恐怕他现在还在大理寺,挑灯夜读呢。
萧知见他起身,便道:“哥哥,我送你出去。”
顾辞一听这话就皱了眉,“外头风大,你送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出去。”
萧知:“我有话同哥哥说。”
闻言。
顾辞也不好再说,眼见陆重渊替她披好斗篷,兄妹两人就往外走去,迁就她怀有身孕,顾辞一路都走得很慢,等离了仆妇人群,便问,“你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萧知也没有遮掩,直接问道:“哥哥不打算成婚吗?”
脚步一顿。
顾辞看了萧知一眼,半响才笑了起来,他伸手覆在萧知的头顶,语气无奈的说道:“非要出来同我说,便是为着这事?我还以为是陆重渊欺负了你。”
“五爷才不会欺负我。”
萧知眉眼弯弯的回了一句,又神色认真的说道:“父王和母妃已经去了,这世上除了五爷之外,我也只有哥哥了,永安王府这般清寂,我是希望哥哥也能有个知心体己的人可以与您走完这段人生。”
她如今什么都有了,唯一的希望便是哥哥也能同她一样,找到自己的幸福,而不是整日沉醉于公务,每次回家也只是几个仆人,几点烛火相伴。
以前。
顾辞总觉得自己这个妹妹长不大,即便出嫁了,也还存着一份小孩心性。
可如今听着这番话,他心下熨帖之余也不免感叹,他的阿萝是真的长大了,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只会跟在他身后的小丫头了。
她成了别人的妻子,而在不久的将来还会成为别人的母亲,她会开始和自己的夫君养育自己的孩子。
轻轻叹了口气。
心里有些高兴,也有些叹息,不过还是高兴更多些。
能忘记前尘旧事,重新勇敢的迈步往前,选择这样一段生活,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顾辞清隽的眉眼带着无尽的柔意,他抬手又抚了抚她的头,然后开口,“你放心,我心中自有主意。”
“是……”
萧知眨了下眼,轻声问道:“宋家姑娘吗?”
顾辞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又笑开了,却没回人,只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笑斥道:“人小鬼大。”
萧知嘟囔道:“我都快做娘了,哪里小了?”
还想再问,顾辞却已经赶人了,“好了,回去吧,外头风大,别冻着,再说……”他余光瞥向不远处,“还有人等你呢。”
嗯?
萧知一愣,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去,便见陆重渊正披着黑色大氅,负手而立,他没有过来,只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她……“不是让他待在屋子里吗?”
她轻轻嘟囔一句,倒也有些待不住了,转头和顾辞说了一句,“那哥哥,你早些回去,我也回去了。”
说完。
便转身往陆重渊的方向小跑而去。
“慢着些……”顾辞在她身后叮嘱一句,见她应了也没有慢下来的打算,又是无奈又是好笑的摇了摇头,还夹杂着一些酸味,眼见她安安稳稳地走到陆重渊跟前,他也没再看,笑了下,转身离去。
走得时候。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按过腰间的荷包,想到里面那一道平安符,脸上的笑又添了三分。
而另一端。
萧知正同陆重渊说道:“不是让你待在里面吗,你瞧,你手都凉了。”她握着陆重渊的手,目光嗔怪的看着他,边说边抱着他的手吹热气。
陆重渊闻言也不说话,就笑着看她。
“还笑。”萧知瞪了他一眼,看似凶巴巴的,其实一点威慑力都没有,然后拉着他的手,和他说,“好啦,我们进去吧。”
“好。”
“陆重渊,我明天还想在院子里栽个秋千。”
“好。”
“还有葡萄藤,那么以后,我就可以躲在葡萄藤下睡觉,醒来就能摘葡萄吃了。”
“好。”
离得远了。
还能听到娇俏的女声半是嗔怪半是撒娇道:“你怎么什么都说好呀?是不是我要什么,你都会给我呀?”
这一次,男声并未只说“好”。
夜里的风又大了,但还是能够清晰得听到那道声音,说道,“无论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我都会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