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玉来跟她告别,也没说去哪里,只说不回来了。三人听了,又气又笑,陆谊道:“这梁家真是有趣,说它无礼,却又守序;说它蛮横,却又有点温情。”
朱寂最损:“只有吝啬是一以贯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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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此行就是为了梁氏,又拿梁家说了一回嘴,第二天就启程。预备走一天陆路,再转水路,上了船,就能将人聚在一起教习文字礼仪了。不想第一天就又发现了一个麻烦——梁家十几口,没一个会骑马的。梁家顶天就骑个驴赶路,还是媳妇回娘家的时候,由梁满仓特许的。
不会骑马,大不了塞进马车里上路,可到了京城再不会骑马,总不能让他们再骑驴吧?
萧度只好在计划里再添一笔,预备到了驿站就送信回京——再准备几个骑师。
弃岸登舟,第一天是在好奇与适应中度过的,到了第二天,萧度便不容置疑地将梁家人分作三份,梁满仓等年长的是一群,年轻人里男一群、女一群,各有要学的。梁玉不知道另两处是谁在教,她与几个侄女在一间舱房里,分的是萧度的一位随从老仆,随主人姓萧。
梁玉略有失望。
老仆五十上下,头发花白,精神却很足,腰杆挺得也直,看起来比梁满仓还有气派些。清清嗓子,话倒说得客气:“给小娘子们见礼了,老奴学问不深,只是发个蒙。小娘子们进京之后,自有良师。”
底下一片沉默,梁玉叹了口气,低声道:“老先生,我侄女们听不懂官话,您得等等,我跟她们说。”
老仆一噎:“听小娘子吩咐。”
说不几句话,听到门板被人扣了两下,朱寂推门而入,脸上带点坏笑:“哎,就是这里了。你只管教几位小娘子读书。”
梁玉诧异地望过去,只见朱寂一闪身,露出一个十四、五岁的修长少年来。这少年一脸的淡漠,相貌颇佳,一身青衫,两只眼睛往里面一扫,看活人跟看死物没什么区别。
梁玉心里生出一股暗火来,他妈的朱寂,总有一天把你打成猪头!
她就算是个村姑,也知道把个年轻男子跟几个姑娘弄一间屋里,准没好事儿!没立时动手,是因为想起吴裁缝的嘱咐,她打算再看看。
梁玉右手往左袖子里伸了伸,摸到了菜刀的木柄,感到了一阵安心。
“是萧司空教你们这么说的吗?”一句话轻描谈写,却像一道惊雷劈进了梁玉的耳朵里。她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这个“姐夫”说这话的时候并不高兴!话里带着一种几乎感觉不到的恶意。梁玉头皮绷得紧紧的,生怕自己紧张得昏过去。谁能经得住皇帝的恶意呢?
梁玉一时想不明白,却凭着直觉回答:“啊?他?不是的。”
没错,“姐夫”刚才就是不高兴,如果不是她机灵,大概就忽略过去了。她答完之后,明显能觉得“姐夫”变得和气了一些。【不是萧司空教的,就能不生气了?这是为什么?】梁玉百忙之中抽空记下了这一条。
桓琚笑着逗她:“那是你自己想的?”
梁玉摇摇头:“不是,咱家哪有心思理会这个?”
桓琚更觉得有趣了:“那是谁说的?”一般而言,提醒外戚读书的,都有可能是贤人,桓琚做皇帝做得还行,也比较留意人才的事。
梁玉道:“离家的时候,师傅说,得识字儿。”
桓琚挑挑眉:“什么师傅?”
“阿爹送妾学裁缝,是裁缝的师傅。原先在大户人家针线上的,后来出来了。”
桓琚心中一叹,是个女流,又问:“她说读经史?”
梁玉心里飞快盘算了一回,直接说小先生,那不行,便将好事卖到了刘氏身上:“进京路上,有户姓袁的人家一道走的,他家阿婆说的。”
桓琚笑着说了一句:“什么袁家阿婆?”
梁玉听他口气,不像是问自己,也就不回答。果然,桓琚没有要求她回答,但是脸色也没有之前那么阴了,道:“既然要读书,那就赐你六经、史籍吧。”顿了一顿,将梁满仓看了看,道:“梁满便为朝议郎吧。”
梁满仓没听明白,梁玉都没听明白,他们一家人,连“朝议郎”是什么都不知道,哪能明白桓琚说的是什么?梁才人懂一点,忙说:“阿爹快谢恩。”
梁满仓赶紧叩头谢恩,他一跪下,又带着一家子人呼啦啦跪下了。桓琚看着这一家人,直觉得可乐,笑了:“罢了罢了,真是纯朴。”一开心,又赐帛两百匹。另赐了些纸笔砚墨之类。皇帝开心,杜皇后、凌贤妃也跟着凑趣儿,各赏了些金帛、首饰。
在梁满仓的感恩戴德声中,桓琚摆摆手,摇头走了,凌贤妃赶紧跟上。杜皇后起身说:“你们许久未见,整必有许多话讲,阿梁你好生管待。”梁才人赶紧说:“恭送娘娘。”
待将这几人送走,全家人都松了口气,梁满仓又偷偷拿眼去看太子。桓嶷表情不好也不差,他很难将带着土腥气的人视作与自己是同一类人,亲切感便差了很多。唯一能让他觉得亲切一点的是小姨母,她长得和母亲有一点相似,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多的土气,还有点精神爽气。
点点头,桓嶷坐了下来:“阿姨不必哭泣,以后舅家便在京师,会有见面的时候的。”
梁才人一面试泪一面说:“我哪有那面子常召家人入宫呢?你多替我看顾一二,则你外祖没有白生我一回,我也没有白生你一回。”
桓嶷吭了两声:“嗯嗯。”
梁才人这才细问家里情形,梁满仓道:“都好,就是走得急,家里门也没锁、牛也没牵,我的地……”说到半途被南氏掐了一把,赶紧说,“京城房子比家里好哩,就是不知道地咋样。我琢磨着,这两天看一看,买两亩地,再收拾起来。”
桓嶷道:“这个不必担心,我赠外祖百顷田。”
梁满仓大喜,这可比什么都能让他心里踏实,赶紧又谢了一回。桓嶷摆了摆手,命人扶起梁满仓。接着听他们互诉别情,梁满仓就说现在家里过得还挺好,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说到这里,梁满仓又提到了萧司空:“听说有司空关照,咱家这一路才走得顺哩。”
桓嶷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梁满仓从他那里看不出门道,有些失望。“司空”两个字一出现,梁玉的心又颤了一下。
梁才人道:“是,咱们能想见,亏得司空力保我儿做了太子,才有今天。不然不知要熬到何年何月。”
桓嶷道:“阿姨,是先太子已有此议,我做不做太子,您都能见着父母的。”
梁才人连连点头:“是是,是这么说的哩。先太子是多么好的人,小时候就很照顾三郎,做了太子之后待三郎还跟之前一样。可惜走得太早了!弄得人心里空落落的,慌。皇后、司空又看上三郎,力保三郎做了太子。”
梁满仓就爱听这最后一句,乐呵呵地说:“这可真是大喜事。”梁大郎这等沉默寡言的人,也乐得咧开了嘴:“喜事,喜事。”梁家一片开心,仿佛看到了更加安逸享受的未来。只有梁玉,还在想着皇帝、司空,心里发毛,脸上也不见太高兴的样子来。这里面有一个关节,她现在还想不通,但是肯定是非常要紧的关节,要紧,说不定还要命。
桓嶷欠身:“阿姨带他们去您那里坐坐吧,慢慢聊,这里毕竟不是您的寝殿。我回东宫了,师傅还有课要讲。”
梁才人觉得儿子不开心了,又摸不着头脑,起身笑道:“去吧去吧,好好吃饭。”借着送他出门的机会,与他走近了,小声说:“那是我的亲人啊,阿姨就是长在乡间的,别嫌弃他们,好吗?”
桓嶷点点头:“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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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离开之后,梁家上下更放得开了!梁玉几个皮点的侄子开始在座席上爬上爬下,绕着柱子疯跑。梁满仓这会儿也不喝止,揣着手笑着看了几眼,待梁才人说:“到我那里去吧。”才吼了一声:“小兔崽子又皮痒了!”孩子登时老实了。
梁玉扶着南氏,越想不明白皇帝与萧司空的纠葛,越是焦躁。南氏掐了她胳膊一把,低声问:“玉啊,你咋了?咋见着外甥也不高兴哩?”梁玉也低声说:“想事儿呢。”
梁才人在南氏的另一边,听到了便问:“想啥事儿呢?”
梁玉想,亲姐姐应该是靠得住的,问道:“阿姐知道,萧司空是咋回事不?”
梁才人道:“我知道的也不多,他是圣上的姑父。当年,权臣误国,是他帮着圣上执掌乾坤的,是个大功臣哩。唉。”
梁玉想,大姐好像对萧司空不是那么喜欢呐!
梁才人对萧司空的看法当然复杂,如果桓嶷不做太子,还是安安稳稳的。做了太子,那是一个靶子。梁才人在宫里平平安安活到现在,靠的就是练就的不引人注目的本事。她有儿子,儿子封了王,等能出宫开府成亲,她就能让儿子去把梁家人接回来,照顾一二。多好的事儿?她虽生了一个皇子,但是非嫡非长的,自己不顶美、也不顶会讨人喜欢,做个王太妃,就觉得足够了。她没有更多的野心,做了太子的生母,反而觉得日子没奔头了。可是儿子做太子,不好吗?又不能说不好,也不能不领人家的情。梁才人是进宫之后才识的字,许多道理也想不大明白,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吊着,噎得慌。
说话间便到了梁才人住的地方,梁才人住在掖庭宫。这是一个所有低品级的后宫们杂居的地方,梁才人入宫就住在这里,生了儿子之后,有了个独门独院儿,也有几个伺候的宫女。就是没有熬到能正经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宫殿。好在封了才人之后,她又挪了个大点的院子,前后两进,伺候的人也多了一些。
但是,也就这样了。一行人来的时候毫无威严,好事者指点围观,间或嘲笑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