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虞栎府上照顾他,每日三餐下厨投喂,念公文帮他批阅的活计全都包揽。
虞栎伤势看着严重,但其实外伤居多,右臂被石块砸伤骨折了,只能暂时卧床静养。
“军都、安次二县地动也较为剧烈,并且有匪寇趁乱盗抢,就连官府也折了不少人。”
唐飞羽念着文书内容,看虞栎喝汤药。
“先安抚百姓,开仓放粮。那些匪寇也决不能姑息。让县内守兵警醒点,北皓七日内将派临霜军前去剿匪。”
唐飞羽照着他的话回了公文,然后打开一卷新的。
批阅完文书,唐飞羽又帮着他换了药,他目光看着虞栎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疤心中酸楚:“大王怎么会受如此多的伤?”
虞栎神色平淡:“我十七岁便跟着孟将军四处征战,刀枪无眼,哪能此次都安然无恙?”
安然无恙的大多都是镇守后方的将领,他当时隐藏身份在军中拼杀,就是为了搏一口气让先帝看看,自己到底是朽木还是良材。
直到后来明白了战争的真正含义,心境也早已变化,这些伤疤却作为他年少轻狂的证明,永久留了下来。
他感受着唐飞羽指尖似有若无的触碰,满足地喟叹:“至少每次都有惊无险,命硬到天都不收。”
“大王可别说什么每次了。典少府吩咐过,日后您出行,必须派四个精兵亲卫看护着,半步都不能离。”唐飞羽冷哼。
“真当我拿他没法不成?”虞栎侧着脑袋,典卢对他从小看顾到大,他也不好明着驳斥。
唐飞羽忽然颓丧地叹着气,将虞栎的衣裳整理好,盖上被衾,坐下来认真地与他对视:“大王,你可千万答应我,下次再也别以身犯险了。”
他看着虞栎嘴边冒出的胡茬,斟酌着说:“大王也知道,我与旁人不一样。我可没那么容易死。
“更何况我死了,也不会有什么妨碍。但你若是死在山崩中,朝廷再派一个劳什子王侯过来,将您的心血毁于一旦,您可甘心么?”
虞栎皱眉:“你倒是也教训起我来了。”
他阻止唐飞羽的话头,驳斥道:“道理我都明白,但放我眼睁睁看你受伤,孤做不到。”
孤做不到。
唐飞羽的心忽然剧烈跳动起来。
自从长安一行后,虞栎与他私下里交谈时都不会以孤自称。除非是为了表达十分坚决的态度。
这一句话,搅得他内心翻天覆地,久久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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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栎的外伤渐渐愈合后,就只剩下右手没恢复完全,活动稍有些不灵便。
他带着官吏百姓主持了一场告罪祭礼,让百姓稍稍安定下来。然后稳步推进着北皓城的重建工作。
而之前唐飞羽所记着的第二件事也得去办,唐岑带着唐家人已经到北皓了。
唐家自从听说唐飞羽在北皓有了一定名望爵位之后,便盘算着该怎么从这个已经脱离家族的子弟攀上关系。
而唐岑此番回渔阳,与唐家人说起唐飞羽拥有多大一片马场、多少宅地,还有那日进斗金的食肆产业后,唐功放都眼红了。
唐岑顺势提出,可以带几个堂叔唐伯去北皓看看,与唐飞羽拉进关系,顺带还能去边市看看异族风情。一切出行费用都由他承担。
唐功放没多犹豫便同意了,让自家儿子唐尹和几个玩得好的同龄人结伴而行。唐岑也如他承诺的那样,用高档马车装着几个纨绔子弟,一路上好吃好喝奉承着,果然让他们产生了“唐岑唐飞羽算什么还不是得看老子眼色”的错觉。
唐岑带着他们来到唐飞羽在城中的宅邸中,唐飞羽临时找了几个下仆到宅子里干活。然后颇为热情地接待了唐尹等人,又摆出许多他们从未见过的美味佳肴用以款待。
“哈哈哈我说十二弟,没想到北皓这边的水土如此养人,多年不见你可是越来越俊逸了。”唐尹享用着美酒美食,想着若是有美色在前就更好了。
紧接着他看到唐飞羽面如傅粉的好相貌,心中一动,某些不可言说的龌龊念头开始孳生。
时下南风并不罕见,许多王侯贵胄在私交时也从不避讳地说起此事。但传宗接代到底是最重要的,这些风流韵事不过是他们年轻时的玩笑谈资罢了。
只是可惜唐飞羽不像从前是一介白身,如今他有了大夫爵名,想弄上手就更难了。
被唐尹用恶心的眼神舔舐了好一会儿,唐飞羽只觉得自己面上的笑容都挂不住了,只想掏出千机匣给他来一发让他再也不敢瞎意淫。
但好歹他还记得自己与唐岑的计划,忍气吞声道:“兄长说笑了,不过是在这边没做甚么活儿,慢慢养着罢了。”
这话其实影射了他的原身在唐家被逼去干活,多年劳累的事情。
但唐尹脑子里全是酒色,哪能听出他的深层意味。还以为唐飞羽果然在北皓养尊处优,心里好一阵嫉妒。
接下来几日,唐飞羽和唐岑带着唐尹几人去城中四处转了转,许多被地动震榻的屋子已经重新建起来,从街上看显得光鲜而气派。原本还以为北皓不过是个边陲破城的唐尹慢慢对其有所改观。
“市中还有许多新鲜玩意儿,可要进去瞧瞧?”唐岑热情地为唐尹介绍。
唐尹神色鄙夷地从市前牌楼上扫了一眼:“有甚好瞧?不过是贩夫走卒玩的把戏。”
世人轻商,而商人已富贵矣。虽然大炎并没有立法将商人划为贱籍,但这些观念自前朝就有,一时间难以改变。
可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在别的商贾面前说这种话,他却明晃晃地将唐飞羽和唐岑一同骂了进去。唐岑的表情有一瞬间阴沉下来,又迅速用讪笑掩饰过去:“既然尹堂叔不愿,那我们不如去城外看看。十二叔的马场里有不少好马,养得膘肥体壮,甚是威风。”
唐飞羽在一旁端着和善的微笑点头。
说起马,唐尹这种自诩风流的纨绔就有兴趣了,前后脚来到马场,一眼便瞧见虞栎寄养在这里的北野,还有两匹正在欢快奔跑的龙子。
“这马不错。”唐尹来到安静吃草的北野面前,正要伸手去摸它的脑袋,北野头一偏,避开触碰。
唐飞羽插话道:“这马现在不是我的,脾气大得很。”
他们还在闲聊,虞栎却穿着一身普通的骑装走了过来,摸了摸北野的鬃毛,将他牵出马厩。
唐尹一看他的穿着,脸色瞬间就变了:“这是那马的主人?”
唐飞羽点头:“他与我有恩,我便将马送给他了。”
唐尹瞪大眼,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什么恩值得你用好马去换?你莫不是犯了浑?”
他说这话的时候根本没避讳虞栎。这几天他被唐岑和唐飞羽捧到天上去了,只觉得既然是唐飞羽的东西,他必然能得到。哪管这个看起来像庶民的虞栎在想什么。
其实这正是唐飞羽想出的计策,他想让唐家人来北皓之后,被贪婪冲昏头脑。然后再请虞栎穿得普通一些演一出戏,使得唐家人公然与临霜王叫板,最后在虞栎暴怒亮出身份之后降罪于唐飞羽和唐岑。
如此一来,唐岑故作凄惨地朝唐家人求助,唐家人必然会弃卒保车,不光不愿意为唐岑收拾烂摊子,反而希望他离主家越远越好。
这次来的唐尹果然不负众望,是个脑袋拴在腰带上的酒囊饭袋。他说完那话之后,挑衅一般瞪着虞栎,对唐飞羽说:“十二弟,我给他一千钱,你去把那马要回来,以后莫再做这种白送人良马的事儿了。有好东西你不紧着自家人,成天巴巴往外送算什么?”
唐岑在一旁憋笑憋得都快爆炸了,附和道:“唉,尹堂叔说得有理啊,这马怎么能随便送人呢?堂叔才是最配得上这马的俊杰啊。”
北野忽然重重地打了个响鼻,扭过头不愿看他。
唐飞羽用袖子遮了一下嘴,迅速收起笑意,故作愁苦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既然将它送了出去,又怎么好要回来。兄长莫要为难我了。”
唐尹心有不甘,他目光贪婪地在北野身上巡视良久,只觉得这么一匹毛色银白发亮的马,若是能被自己骑在□□该有多威风?渔阳郡那些狐朋狗友还不得羡慕死?
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唐飞羽,上前两步,从袖中摸出一袋钱扔在虞栎脚下:“你也看到了,我是唐十二的大堂兄,他年少不经事,得了些家产便四处挥霍。
“你若是愿意与我渔阳唐家交好,不如将这马还给我们兄弟。日后若有什么难处,拿着拜帖去渔阳找我便可。”
虞栎一脸冷酷,瞟了一眼地上的钱袋,淡淡道:“渔阳唐家?就是如此仗势欺人的么?”
唐尹还没说话,唐岑赶紧给局势煽风点火:“你怎么说话的?这怎么能是仗势欺人?又没有逼着你将马让出来,好言好语来劝你让马,酬金也给了。你还想怎样?”
他对着临霜王说完这话,只觉得虞栎盯着自己的眼神仿佛带了刀子,刮得他脖子凉飕飕的。他赶紧回头看了看唐飞羽,用目光祈求他一定要保住自己小命。
唐飞羽微微点头让他安心。
唐岑便回头打算继续作死,却见虞栎用脚尖挑起那袋钱,将它踢进了唐尹怀中:“拿走你的钱,它熏得我的马难受。”
唐尹被那袋钱当胸砸了一下,肋骨生疼,立即破口骂道:“你这山野村人!无耻竖子!竟敢如此猖狂?”
除了面对蛮贼敌寇,虞栎还没被谁这样指着鼻子臭骂过,长眉一挑冷笑道:“你说我无耻?你可知我是谁?”
唐岑见虞栎这么快就要自报身份了,感觉火候还不够,忙插话道:“管你是谁?仗着会点手脚功夫就伤人算什么好汉?”
虞栎瞧见他的眼色,皱着眉又看了眼唐飞羽:“我就不该在这里与你们浪费口舌。”
随后他牵着北野拂袖而去。
唐尹还想追上去,唐飞羽拉住他劝道:“兄长宽宏,便不与他理论罢,改日我挑一匹比那白驹更好的马赠与兄长便是。”
唐尹抬眼瞧着唐飞羽白生生一张脸对自己宽慰讨好的样子,气也消了六七成:“罢了,不与他一般见识。”
他们回了城内,唐飞羽又亲自下厨招待。几人正抱着酒樽胡天侃地,就听见屋外传来叩门声,随即一个温温柔柔的女声响起:“唐君可在家中?”
唐飞羽一听是班姝的声音,赶紧出门查看。
班姝正拎着一个木盒站在院门口,她穿着一身淡青色对襟束腰裙,鸦色长发梳成坠马髻,整个人娉婷袅袅,娴静美好。
在看到唐飞羽时,婉约的面庞上带着微笑:“唐君,我做了些胡麻糕,便送来与你尝尝。”
“多谢。”他接过木盒,让班姝进了院里,想起先前腌了些田螺辣酱还没给他们尝过,于是叫她稍等一会儿,自己去地窖里取罐子。
谁知道他一出来,便瞧见唐尹趿拉着鞋,带着满身酒气凑在班姝身边色眯眯道:“小娘子今年多大啊?是不是喜欢我家阿弟?他有什么好?又瘦又干不解风情,不如跟我回渔阳,我八抬大轿娶你过门如何?”
班姝一直往外避让着唐尹,最后看见唐飞羽怒气冲冲地走出来,赶紧奔过去躲在他身后,话中带了三分泣意:“此人好生无礼!”
唐尹见美人跑了,也颇为傲慢地仰着头:“何为无礼?我对小娘子一见如故甚是欢喜,为何不能求娶?若是觉得我礼数不周,回头我请冰人去你家伐柯便是。”
正在此时,一直虚掩着的院门被人推开了,虞栎背着手立在唐尹身后,语气阴沉道:“你说要来我家伐柯?”
唐尹回头,许是被酒意冲昏了头,对着虞栎笑了:“哟,感情这小娘子还是你家的?你直说要多少聘礼便是,我渔阳唐家必然没有出不起的道理。”
他说这话也不是真打算明媒正娶,班姝美则美矣,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介白身,门不当户不对的,嫁进来也只能做妾。
只不过是想恶心一下这个他看不顺眼的人罢了。
谁知虞栎忽然从腰间拔出佩剑,往唐尹髌骨下方敲了两下,直接使他跪倒在地:“竖子,竟敢对孤出言不逊,孤乃北境临霜王,她是孤血脉相连的表妹。你有眼无珠也就罢了,还敢以下犯上?”
此时唐岑也出来了,眼见虞栎已经开始放杀招,忙连滚带爬与唐尹跪在一起:“小子该死!小子张狂无知!但小子的堂叔初来乍到,只是为人过于直率,并无祸心,万望大王恕罪啊!”
唐尹已经被虞栎这一串质问吓懵了,酒也醒了大半,忽然回想起今日对眼前这人做的种种事情,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裳。
“来人,”虞栎挥挥衣袖,仿佛在驱赶什么惹人生厌的虫蚁,“此二人辱没王侯、蔑视王权、品行不端、心术不正,将其收押至地牢,以待发落。”
“噗通”,唐尹已经五体投地趴了下来,两股战战,眼前发黑。地牢条件恶劣,据说如果真在里面关上一年半载,出来也得没了半条命。
他这次来北皓哪里是游山玩水?分明就是赴了一场鸿门大宴!
唐尹如同死狗一般被候在门外的兵卒拖走了,虞栎打算先让人在地牢里将他磋磨一阵,再把他连同唐岑放回渔阳。
后面的事情便与他无关了,甭管最后唐家人在背后怎么看待他,左右不过是一个没落的士族而已。
虞栎更为在意的,是眼前这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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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飞羽见唐岑被架走,对虞栎行礼道:“先前小子于堂侄对大王多有得罪,还望大王恕罪。”
言下之意就是求他放过虞栎,毕竟只是做戏。
虞栎面无表情:“孤既然答应你,自会信守承诺。”
他看着一直站在唐飞羽身后的班姝,以及班姝望向唐飞羽难以掩饰的钦慕之情,心下不爽:“阿姝,你在这作甚?”
班姝也被虞栎吓了一跳,慌忙从唐飞羽手中接过辣酱告辞了。
虞栎第一次来唐飞羽在城中的宅邸,不着痕迹地四下打量一番,随后看着他道:“唐十二,你之前来求我,我甚是庆幸。”
因为得知我能为你带来庇佑,便心生欢喜。
“但转念一想,你却要因为你那好堂侄的请求,与那乌烟瘴气的唐家为敌,未免又过于意气用事。”
他说完这番话似乎又有些后悔,抿起嘴角:“罢了,左右你是我的门客,一个唐家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