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连骑在马上的狱卒都被弄得没了落脚之地,几乎是挪腾着往前走。
虞锦目力好,隔得远也能看清,囚车上那犯人瘦得快要脱了相,两指宽的镣铐锁死手脚,冰天雪地中一袭麻衣裹身,又是披头散发,形容落魄,瞧不出年纪。
虞锦只略略瞧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她是从京城来的,这般阵仗见过好几回了,大多是犯了大案的,囚车绕着全城走一圈,这叫游街示众,随后就要送到菜市口砍头了。
“姑娘回去坐会儿再走,别被百姓冲撞了。”
县令表情不太好看,小心瞧了瞧虞锦面上神色,怕她误会自己治下多刁民,窘迫解释道:“这是陈塘县三年来唯一一桩人命官司,还是屠了满门的大案,百姓激愤,也在情理之中。”
虞锦仿佛没听到他说什么似的,忽的眼皮一跳,循着声望过去。仔细听了一会儿,眯眼问:“他口中唱的是什么?”
唱的是什么?
县令没听明白,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总算听着了。那犯人不知是糊涂了还是怎的,临到头了竟低声唱着歌,大抵是饿得狠了,没什么力气,声儿几乎是在哼哼。旁人懒得在意,偏偏落入了虞锦的耳中。
“这是你们陈塘县的曲儿?”
“啊?”
县令呆了呆,又听了几耳朵,调子倒是听着熟,却半天没回过味来。问了问旁边的师爷和儿子,也都说不知道。
贵人问话,不敢怠慢,守门的八个衙役都跑上前听了几耳朵,总算听出来了:“回您的话,这是泾阳那边的曲儿。前些年泾阳被铁勒占了,关中百姓便拖家带口往咱东边跑,在咱陈塘县安家立户的不少。”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记起曲儿名的衙役学着唱了几句,年轻汉子声儿嘹亮,听着却刺耳朵,县令自个儿都听不下去了,挥挥手,示意他停下。
囚车越行越近了,里头的犯人还在唱,虞锦听得入了神。
离得近了,里头的犯人看得更清楚了,一身破布麻衣,遍体是伤,裸在外边的手足冻得青黑,进气多出气少。要不是还在唱着曲儿,怕是早被当成个死人了。
怕虞锦多心,县令一声厉喝:“肃静!胡乱唱什么!”
听到县令这一声喊,那犯人猛地循声望来,霎时眼里就带了泪。他腾得坐直身子,朝县令这边重重磕了个头,囚车狭小,这一头撞在木柱上,咚得一声响,听得旁人都嘶冷气。
再抬头时,额上已见血色。
“——草民有冤!草民有冤!”
“乱嚷什么!”
随车的狱卒大怒,手执剑柄在他扒着笼门的手指上狠狠砸了几下,疼得那犯人十指痉挛,却死死抓着笼柱不放,仿佛抓着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草民有冤!我没有杀爹娘兄嫂!求县老爷明察!”
县衙门口站着的不止县令一人,师爷、文书、衙役、随从十几人,都无动于衷地瞧着他,没人吭声。
那犯人愣愣醒过神来,也不再喊,眼中刚浮起的半分光亮就这样一点点熄了下去。
寒风正烈,旁人穿着棉衣都挡不住风。他又哭又笑缩成一团,没半点体面,继续哼方才那歌。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没有县令发话,囚车未行,停在衙门门口。一时间四下死寂,只有他这嘶哑歌声。
一旁的婢女听清这调子,神情微变,不安地喊了声:“主子?”
虞锦挥手示意她别说话,静静听着这曲儿,一时有些恍然,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里去。
直到地上一寸高的积雪泅湿了鞋,她才挪了挪脚。
一行人除了县令站在她身侧,旁人都在后边,没人敢越她一步。这会儿面面相觑,不知道这贵人是怎么个意思。
衙门师爷赔笑道:“姑娘要是想听,我给您寻个会唱曲儿的送到您府里去,别听这腌臜之人唱的,免得污了您的耳朵。”
“这人犯了何事?”
陈塘县辖下七个镇四十五村,牢里关着的人少说也有百八十,而独独这份案宗是师爷亲手誊过三五遍的,早烂熟于心,此时张嘴就来:“这人是个心狠的,家中父母兄嫂四人,全被他拿锄头砸死了,自己躲到了镇上去。那会儿天还热,尸身没几天就臭了,旁边住的人家闻着味,心说不对,爬过院墙偷偷去瞧了瞧,瞧见他家四具尸身,这才来报了案。”
虞锦神色寡淡:“既是有冤,怎么不再审审?”
县令摆摆手:“审不得了,这案子已经半年喽。仵作验过尸,揣测凶手身形与他一般无二,邻里说他杀人前先是奸污家中嫂嫂,又与兄长爹娘有过争执,这便是杀人动机。再者说,这人还是个铁匠,那凶器是他亲手打的,杀完人惊惶之下逃到了镇上,五日不敢归家,是故凶手定是他!”
“况此人也不是什么心善人,在柳家村住了十几年,左邻右舍却无一人为他说句好话。”
虞锦还等着下文,等半天没等着,才知这是说完了。转头凉凉睇他一眼:“就凭邻里只言片语断人的罪?”
县令一噎,不吭声了。
其实,这是一桩疑案,人证物证俱全,通通指向囚车里那人。可事中蹊跷也在此处,这犯人经了好一番严刑拷打,皮都脱了一层,却死不认罪,骨头硬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