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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第一百零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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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婵一向不对付,又急着去陶然亭,只让她挪个地方出来。

    左婵看出陆听溪有事在身,本想拖延,但思及陆家那事还没个说法,也不敢造次,何况自家身边也没个帮手,遂想着等陆听溪落魄了再寒碜她不迟,笑着客套几句,正要让开,却听一阵车马人声由远及近传来。

    对方人马近了,陆修业瞧见内中最大的那辆马车上有宗室的徽记。

    小道还堵着,左婵忙命人让路。

    马车内坐着的是楚王之孙,沈惟钦。

    陆家兄妹以为他会径直过去,只各自下来朝马车施礼,谁知沈惟钦竟下了车。

    沈惟钦生得俊逸,惹眼非常。他一下车,径直将目光定在陆听溪身上,竟是满面迷茫恍惚,甚至近前几步,似想将她瞧个清楚。

    陆听溪见沈惟钦举止怪异,不明所以。不过在梦里,这个宗室子不是在两月前就已经病死了吗?她还想,若他不死,将来就能承袭王爵。

    一旁的侍从见主子盯着人家姑娘半晌不动,硬着头皮上前提醒说还要赶早入城。

    这位小爷也不知怎的,自打两月前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非但脱胎换骨,还变得古古怪怪,换了个人似的。

    陆听溪不知是否因着刚去祭奠了沈安,她总觉沈惟钦有些举动神情透着沈安的影子——沈安在陆家待了八年,她对他还算有些了解。

    不过她很快摒除了这个离奇的念头。她还要赶路,或许还要筹谋见谢思言之事。

    陆听溪正想离开,却听沈惟钦问她兄长:“敢问尊驾高姓大名?”

    同一时刻,江廓随着谢三公子一路往魏国公府内走。

    这些公侯之家总让他深感压抑。他这样的人,一辈子也赶不上这些勋门子弟。即便他拼死拼活往上爬,跟这些生来便是贵胄的仍不能比。

    国朝爵位难得,公爵更是凤毛麟角,遑论谢家这样富极贵极的百年豪族。他家世本也不差,但那也得看跟谁比,谢家的茅房都比他的书房大。

    他与这些人根本不是一个等次的。

    若非他急于打探消息,今日也不会走这一趟。

    他得确定陆家的事严重与否,而后决定今后是否还要如从前一样巴着陆家。

    将至谢三公子的外书房,身后忽传来此起彼伏的行礼声。

    江廓循声望去,但见方才还往来有序的仆从,此时不论正在做甚,都齐齐停了手中事项,就地屈身行礼,毕恭毕敬。

    一个身披玄色缕金鹿献灵芝对襟披风的高挺身影自抄手游廊大步而来,所过之处,下人惶惶伏低一片。然而他自始至终目不斜视,脚步未曾稍停。

    玄色广袖的披风随步飘曳,愈显来人气宇超拔,凤表龙姿。

    放眼京师,再没有哪家豪门公子能有这等排场气度。

    谢三公子瞬间收起嬉笑之色,忙趋步迎上前。

    江廓僵了一下。他今日来的真不是时候,竟正碰上归京的谢思言。

    陆听溪道:“这上头画的是三姐。”

    这画的来历起自三两年前的一件小事。

    有一回阖府春游,才出城,三姐陆听芝就跟二姐陆听惠起了龃龉。陆听芝自来是个直爽性子,当即便要回去。她下了马车,又摘了头上花冠,才走几步就被她娘孟氏揪住。

    母亲出来做和事老,兄长也出来调停。

    沈安突然接茬:“这四下里风景如画,三姑娘弃车丢冠也是一幅画。不如回去后,让姑娘把这情景画下来。”

    其时,沈安已是兄长伴读,随府上几位少爷一道就学,锋芒初露。沈安口中的“姑娘”指的是她——他称呼府上其他姑娘都会在前面加序齿排行,对她则直呼姑娘。

    三姐即刻回嗔作喜,连声道好:“我早想让淘淘画我了!淘淘你可要答应,回去就画!”又担心她记不住自己方才的娇俏情态,忙忙重新戴了花冠爬上马车,特特放慢举动,又做了一次弃车丢冠,连声喊“淘淘看仔细”,惹得众人笑成一团,又纷纷夸赞沈安会圆场。

    当日回去,她就画了这幅画。三姐夺过来一看,发现她没把她的眉眼画清楚,还很是遗憾。

    她笑道:“朦胧隐约更显意趣,所谓‘隔雾看花’,正是谓此。”

    三姐噘嘴:“那你再给我题两句诗。”

    她一时想不出题什么好,转去寻兄长。沈安当时也在,扫了那画一眼,笑道:“我看,不如题‘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姑娘以为如何?”

    兄长险些一口茶喷到画上;“你这话被先生听去了,非拎了戒尺把你的脑袋敲肚里不可!”

    她也是忍俊不禁。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出自李白的《赠孟浩然》,大意是青春年少摒弃华车官帽,皓首年迈隐遁世外山林,此间“红颜”意指少年,而非女子。这两句诗无论含义还是情思,都与这幅画风马牛不相及。

    “我倒觉着不拘这个,本就是一时起兴之作,但凡有一处合得上,便不算不匹。”沈安道。

    众人笑了一回,她提笔将这两句诗题了上去。沈安端视片刻,忽道:“三姑娘难得求了张画,姑娘可要好生收着。”

    三姐当下附和:“正该如此,我素日毛毛躁躁的,这画搁我那儿不几日就找不见了,还是淘淘帮我存着稳妥。”

    她就将此画收了起来。天长日久,若非今日重见,她都忘了自己还画过这么一幅画。

    “今日适逢泰兴公主母女到访,搜罗得匆忙,未及细看,大约是捞旧画时不小心把这画带了出来。”陆听溪见谢思言盯着这画的目光越发阴沉,不明所以。

    “你仔细看第一句诗。”

    陆听溪盯了半日,困惑道:“我写错字了?”

    谢思言缄默,半晌,道:“‘红颜弃轩冕’,是谓‘安’。”

    他见她仍没懂,道:“‘红颜’在此为女,弃轩冕,即弃车丢冠留家中,女留家中,为‘安’。”

    陆听溪有些无法理解文人的思路:“这是否太过牵强?”她才要说“安”的寓意也没甚不好,瞧见谢思言的神色,回过味儿来。

    他是说,这诗句正合着沈安的名字?以他对沈安的厌恶,若真是因此,那面色不好看还勉强说得通。

    谢思言又道:“你可曾细想过沈安之死?”

    “你想想看,怎就那么巧,偏生赶上你们出行时出事?而且,那帮贼人为何要冲你一个小姑娘杀来?”谢思言尾音扬起,抛题给她。

    陆听溪蹙眉:“你是说……”

    男人倾身:“想到什么了?”

    “那伙贼人是策划劫扣祖父的那帮人雇来的?他们欲抓了祖父的家眷去威胁祖父?”

    谢思言缄默。

    小姑娘支颐深思:“似乎也有可能,那伙贼人出现一月后,祖父那头就出事了……不过,世子为何忽然提起此事?”

    谢思言倚在木纹隐起若苍龙鳞的树干上,盯着面前的少女看。

    他突然意识到两件事。

    ——沈安在陆家待了八年,在沈安经年累月的刻意引导下,陆听溪对他的看法早已定下。在陆听溪眼中,沈安就是个身世飘零的可怜人。沈安迷途知返,愿意上进,她就给他机会,权作行善。

    ——再论沈安之死。莫说沈安行事审慎,听溪并不知沈安对她的心思,纵然知道,也不会想到沈安是蓄意赴死。

    是个正常人都想不到。

    爱而不得,不惜放弃锦绣前程,甚至放弃自家性命,以己身之死设局,也要博得心上人的终生铭记——如此疯狂,如此极端。但他当时听了沈安之死的前后,却是即刻就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跟沈安,其实是一类人——

    但凡所求,必要得到。纵无法得到,无论如何也要刻下独属于自己的烙印。

    不计代价。

    他甚至怀疑沈安故意让听溪留着那幅画,就是为了今日这一刻——沈安算到他早晚看到这幅画。但他纵看到了,知晓了诗句背后的哑谜,也不能将那画夺走,因为上面画的是陆家小姐。

    谢思言冷笑,那又如何呢,他沈安只能用这些拐了百八十道弯的隐晦法子自求安慰,而陆听溪的未来,注定与他无关。

    沈安即便后来人模狗样的,也还是当年那个心机深沉、狠辣阴毒的沈安,只是学会了掩藏,学会了以示弱博利。沈安最真实的面孔,从不会让陆听溪瞧见。

    他本打算今日顺势将沈安之事与陆听溪说道清楚,眼下却转了主意。

    陆听溪对沈安的看法恐非朝夕可改,他与沈安向来不和,陆听溪大抵不会信他对其的考语。等陆听溪与他关系更近些,就好办些了。日子久了,沈安这个人,就会逐渐淡出陆听溪的记忆。

    “无事了,你先回。”谢思言轻声道。

    陆听溪沉默少顷,道:“我会处置了那画。”言罢,重新背上她的龟壳,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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