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帝坐在椅子上,看着万贞俯首下拜的身影,突然间心头一股钝痛扩散开来,那痛并不尖锐,但却绵密不绝。
他知道那痛来于何处,但却无法扼止。
他的母亲想让他成为她希望的那种人,他的妻子也想让他成为希望的另一种人;可是,谁也没有想过,如果他自己想要做的,与她们期盼的都不一样,该怎么办?
初见万贞时,他误以为她是个想寻短见的小宦官。后来知道她是女子,便觉得她特立独行,无论他说什么,她总能理解,总有对答。虽然时不时要戳人两句,但总体来说,她的胸怀比之常人广阔无数倍。
他不知道那是数百年时空造就的女性特有的宽厚与温柔,但却本能的感觉得到这种胸襟所能给人的安慰。比如说他的妻子和母亲不睦,对着她可以倾诉;他面对强敌时的恐惧,对着她能够排解;甚至于,他一朝宰执天下而生出的贪念与妄心,卑劣与自私,所有人即使嘴里不说,心里也在指责。唯有她一直正视,并且将这当成人情常理,从不强求他改变本性。
她清楚他的变化,明白他的底线,虽不赞同,但却尊重他的选择。
如今她对他俯首下拜,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后半生可以视为希望的依持而已。
这个请求,于他如今的地位而言,不仅是卑微,更像前半生自己最紧张的时候,午夜梦回,偶然惊醒,忽然想到自己未来可能的结局时生出的愿望。
而她于他而言,也确实见证了他少年时期,最后一段真实无伪的时光。只不过旧日时光虽好,终究也是要过去的。
他割断了手足之义、夫妻之情,到如今,终于到了与少年时的自己,彻底分道扬镳的时候了。
万贞久久等不到他的回答,又叩了个头:“陛下,我求您成全!”
成全她,似乎也是在成全少年时期的自己。
景泰帝终于点头:“好,我答允你,保他一世平安!让你终老有依。”
万贞心中的大石落地,真心诚意的道:“谢陛下成全!”
景泰三年五月,帝废太子朱见濬为沂王,立己子朱见济为太子。
新太子入住东宫的第二天,被困居谨身殿多日的沂王朱见濬陛辞景泰帝,准备和从人离开内宫,就居沂王府。
从太子变成沂王,朱见濬丝毫没有感觉什么不对,陛见的时候手里还提着一串棕子,笑嘻嘻的递给旁边服侍的兴安,对景泰帝说:“皇叔,这是我亲手包的粽子,献给您尝尝。”
景泰帝愕然,神色莫名的看看兴安接着的粽子,再看看衣服佩饰都更换一新的沂王,好一会儿才问:“濬儿,你住皇叔这里几天,就光惦记着包粽子了?”
沂王懵懂的回答:“不是啊!我还画了几幅画,不过颜色没调好,就被猫抓坏了。哎,您后殿檐下有只虎斑猫,产了四只小崽儿,肉呼呼的,有趣极了!可惜贞儿说这猫还太小了,得母猫带,我不能养;还有灶下的壁角里老听着蛐蛐儿叫,我把它掏出来了……”
他说了一串小孩子淘气好玩的事,景泰帝看着他说起来眉飞色舞的脸,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忍不住看了万贞一眼。他在四岁的时候,已经被母亲逼着开始认字学习,想在父亲面前露脸。而这孩子,已经六七岁了,却还始终保持着孩子的简单快乐。
万贞笑盈盈的看着沂王,并没有留意景泰帝的脸色。
于她来说,什么权利争斗,风云变幻,都比不上她守护的这个孩子的身体健康,心情开朗重要。能让他在童年的时候,尽情的享受孩童的乐趣,而不去参与世俗的权争,才是她现在最大的心愿。
沂王又说又笑的嚷了会儿,才想起自己还没有给叔父道别,赶紧又趴下去给景泰帝磕了个头,脆声道:“皇叔,贞儿说我以后不能住清宁宫,我去宫外的沂王府住了。王府离内宫远,我不能常来看您。以后您要好好保养身体,多吃饭,好好睡觉,千秋万岁,清健长康。”
景泰帝听着侄儿天真的祝福,有些好笑,低头道:“好,濬儿在王府,也要乖乖吃饭,好好睡觉。”
他派礼部修整了沂王府,却没有给沂王指派学士启蒙,更没有向王府指派长史。不派学士启蒙,沂王就没有师长提携,进入士大夫阶层的通道;没有长史,沂王府与宗亲来往,朝拜奏见等外务便没有名正言顺的官员对接。以后沂王去仁寿宫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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