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指派专人侍奉。水香大布衫子亲自绑来的,粮台亲自安排伙食,还有大当家的命令,觉得自己责任不小。
早晨,端着饭菜双口子走入窝棚,对说:“掯富吧!”
小顶子望着第一顿早餐,分析掯富就是吃东西。昨夜是入匪巢头一夜,她上半夜根本没合眼。采韭菜被人从甸子直接抓来,意识到自己遭绑票。过去听人讲胡子绑票,亲身经历第一次。紧张、恐惧自不必说,往下还要受到怎样的待遇不清楚,能好吗?抱着愿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发昏当不了死,怕也没用。唯一希望红杏跑回去报信,父亲会想尽一切办法营救自己。是否能救得出去,关键不在父亲努力,看胡子绑票目的是什么,假使为了钱财,索要的数目达不到也不会放人。
窝棚还算严实,那个木杆加柳蒿钉的门还能从里边插上,她躺下前将它插好。心明镜这也是挡挡而已,其实什么也挡不住,门一脚便可以踹开。她最多想到自身安全,落入匪巢的女子应有的恐惧感袭击她,反抗像那个毫无意义的门闩。
匪巢晚间有站香(站岗)的胡子,脚步不时响起,他们持枪在驻地来回巡逻,有时走到窝棚前停留,片刻便离开,可见尽职尽责。来自本能的防备她没脱衣服,将一灯台——用来放置照明工具的物品,有石制、金属制、木制等——握在手里,铁灯台很沉,攥着它让人觉得有力量。
进山后不久便被蒙上眼睛,胡子老巢处在什么位置不清楚,从周围岩石和树木看,是一个僻静的山沟无疑。胡子的巢穴必然建在深山老林不易被发现的地方,白狼山不缺少这样藏身理想环境。窝棚用蒿草搭建的,细碎的月光透进来,如萤火虫在眼前飞舞。在铁匠炉的房子里,很少见到成群的萤火虫。有一次,夏天里的夜晚,院子里飞来萤火虫,她跟红杏一起观看。红杏说一首歌谣:
萤火虫,
弹弹开,
千金小姐嫁秀才。
秀才修,
修只狗;
狗会咬人,
嫁个道人;
道人会念经。
胡里胡里念经。
胡子老巢的窝棚里是流萤一样的月光而不是流萤,红杏不在身边少了半边天……她熬到天亮,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直到有人端饭进来,才见到走近身边的胡子。
“这儿青苗子(菜)很少,”双口子说山里没什么青菜,还问她喜欢星星闪(小米饭)还是马牙散(玉米饭),目前就这两种主食。
小顶子绷紧的神经渐渐放松,胡子面容没那么狰狞。面前这个人阴盛阳衰,一副娘娘腔。我们故事中的铁匠女儿小顶子,且不知道站在她面前的男人连睾丸都没有了,无疑安全许多。
四
没有胃口小顶子勉强咽着饭,红杏经常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铁匠铺掌柜的女儿,照样缺不得钢,遇事需要硬度——刚强,如果是块铁放到焦子烧红,再淬火——加钢,锋刃都是这样打成的。落难胡子老巢,虽然没遭到什么难,不等于以后不遭难。总之要刚强,十七年的岁月烘炉煅烧,身上蘸上钢,因此她身处匪巢却没如何惊恐。
“晌午给你做千条子(面条),还要给你煮昆仑子(押蛋)。”双口子说中午的伙食,他没话找话说,故意拖延离开时间,美丽的女子谁不爱看几眼,非分他不敢想,大柜的东西你敢碰?除非不要命了。趁送饭的机会多在她的屋子待一会儿,多看几眼美女,过过眼瘾仅此而已。
小顶子想了解胡子情况,她知道了这里的一切才对自己命运有个大致的推断。她说:“你们对票都这么好?”
双口子用左手中指甲抠抠左侧眼角,说:“你是第一,再没见过别人受此待遇。”
“啥意思?”
“我见过的票,大当家的对你最好,真好。”双口子将两只空碗摞在一起,筷子放在上面,说,“你没遭熬鹰的罪。”
熬鹰——折磨人质,小顶子听说过,她问:“为啥熬啊?”
“让他说出家里的财宝藏在哪里,”双口子说人质的一种情形,即绑来当家的掌柜的什么,用熬鹰的方法逼迫说出财宝,还有一种情况,他说,“让小尕子描朵子(写信)给家里,让家里人拿钱来赎他。”
“我属于哪种情况?”
双口子愕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没熬我也没让我写信给家里。”小顶子问,“这是为什么?”
“细情我也不知道。”双口子要逃走,他不能说得太多,绺子规矩很严,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关你的事少沾边儿,欠儿登(嘴欠儿、手欠儿)不行,找病嘛!
送饭的胡子离开,小顶子心想,不管胡子大柜天南星怎样目的,至少目前对自己还行。往下是什么样猜不到也不好猜。绑来自己放红杏回去报信,明明是让父亲知道,目的大概也在父亲身上,拿自己当人质向他勒索钱,胡子绑票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了这些。
一整天她被限定在窝棚内活动,就是说不准出去,没捆绑活动自由。有一次她试着朝外走,被附近站岗的胡子吆喝住:“回去!掩扇子(关门)!”
窝棚没有窗户,关上门屋子内黑漆漆。她发现没有灯,胡子为什么不配灯?今晚还在这里,一定向他们要盏灯。看不到外面东西,只能坐在窝棚里静听,所在位置单独修建在一处,近处没有窝棚,不知胡子搭建窝棚时怎么想的。
晚饭前双口子扛着一捆木头柈子,进来说:“给你烧串雾子(火炕)。”
窝棚内搭着火炕,小顶子和衣坐了一夜身子未沾炕也就不觉炕凉热。几天没烧土炕很凉。桦树皮做引柴点燃松木柈子,噼啪作响,一股沁人心肺的松脂香味弥漫,温暖的火光在胡子脸上跳跃。红色的脸膛易让人觉得有善意,她说:“晚上我摸瞎乎,能给我一盏灯吗?”
双口子手攥着一截松木,另一头在灶膛内熊熊燃烧。他喜欢这样,说:“我得去问问大当家的。”
“用一盏灯也要大当家的准许……”
“是,这是规矩。”双口子说。
小顶子决定接近这个看上去比较好说话的胡子,对他微笑,用没有敌意熟人的口吻说:“大当家的指派你照料我,怎么没见他人。”
“哦,大当家的吐陆陈。”
“吐陆陈?”她没懂这句黑话,问。
“病了,”双口子说,“多刚强的一个人,一枪两枪都撂不倒他……直打哀声(痛)。”
“啥病?”
“攻心翻。”
事情凑巧,小顶子非但知道这个病,还会治,说来一般人不会相信,一个十七岁大姑娘咋会治那病?翻,在东北民间有多种翻之说,主要两种是攻心翻和臭翻。
两种翻父亲都得过,母亲给他治翻。女铁匠李小脚会治,技术她传给女儿。小顶子在想,这是一个机会吗?譬如将胡子大柜治好,他高兴放自己走。她说:“你说大当家的起翻啦?”
“攻心翻。”
“说是病也是病,说不是病也不是病,挑就可以啦。”
“哦,你懂?”
小顶子说不但懂得还会治呢!
双口子惊讶,她会治翻。
“我娘教过我。”小顶子说。
“你娘是谁?”
“李铁匠。”
“噢!”双口子再次惊讶,女铁匠李小脚三江知道她的人很多,包括胡子双口子,她会挑翻也听人说过,他问,“你会治翻?”
“当然。”她说自己不仅会治攻心翻、臭翻、鼻翻……林林总总的翻都会治。
双口子一高蹿起来,他跑去向大柜天南星禀告。
五
那时大布衫子正在大柜的窝棚里,天南星面色苍白裹在一张狼皮内。
“大爷!”级别低的崽子(小胡子)都称四梁八柱爷,按座次分,水香排得靠前,大柜二柜水香炮头,因此称为三爷,“三爷。”
“说吧。”
“那个观音能治好大爷的念课(病)。”双口子说。
天南星将信将疑,望水香。
“她亲口说的?”大布衫子问。
“嗯,她娘是李小脚。”双口子说。
天南星再次望向水香,一切都要这个军师来判断。李小脚听说过,会治翻他没听说过。水香也听说,大柜得病正慌乱之中,有人会治自然不能放过,水香挥下手,双口子退下去。
“行吗,一个大姑娘。”天南星心里没底道。
“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大布衫子说,求医无门之际不妨试试。
一心想解除病痛的天南星,有病乱投医,说:“说不好哪块云彩上有雨,试试吧。”
大布衫子看出他的心思,说:“我去先跟她唠唠,看她到底有没有两把刷子(本事)。”
“去吧,好好唠。”天南星说。
大布衫子走进窝棚,开门见山道:“祁小姐,你会治翻?”
“会。”
“跟你娘学的?给人治过吗?”大布衫子盘问道。
小顶子学会治翻,只给一个人治过,邻居女人得了臭翻——四肢冰凉,脸色发白,肛门起紫色的疱——方法是挑,将紫疱挑破,用白布蘸碱面蹭,便可治好。
“你打算怎么给大当家的治?”大布衫子拷问道。
小顶子说得头头是道,胡子水香确定她真懂,就相信了她,说:“你去给大当家的治吧。”
直到这时小顶子才犹豫,挑翻的部位是男人私处的附近,怎好意思呀?水香似乎看透她的心思,说:“现在你是先生(医生),人不背亲人,不背先生。”
需要横心,小顶子心就横,逃生的希望可能就在此次治疗上出现。她说:“我去治。”
天南星比铁匠女儿羞涩,转过头不看她,白白的屁股露给医生,他骂攻心翻咋得这怪病,让一个女子看……小顶子镇静自若,使用火罐拔肛门处,有句歇后语:屁眼子拔罐——找作(嘬)死(屎)。她真的给胡子大柜屁眼子拔罐,治病需要吗!水疱拔完罐子后紫得像熟透的桑葚,她用一根针照血疱扎下去,然后一挑,一股黑紫的血喷溅出来,最后将火碱塞入肛门。她自信道:“不出半袋烟工夫,准保好。”
三江民间用一袋烟、半袋烟工夫计时,一袋烟大约一刻钟,半袋烟工夫折算六七分钟的样子。天南星在半袋烟工夫里疼痛消失,脸庞渐渐涌上血色,一个英俊男子霜后植物那样迅速茁壮。
“谢祁小姐。”天南星略有几分诚意道,他见她眼盯着一盏灯,问,“小姐喜欢?”
“我屋里没灯……”
“拿去,你拿去。”
小顶子也聪明,不急于问胡子大柜如何处理自己。她给天南星一些时间,良心发现、动恻隐之心,放走自己,得容他改变主意。
带着一盏灯回到窝棚。小顶子想:有门。都说胡子杀人不眨眼。怎么瞅天南星都不像,既不凶神恶煞,眉眼也慈祥,年龄更令她吃惊,充其量不过二十四五岁,倒是水香面相大他许多。她开始打量面前这盏马灯(马灯,民间灯彩的一种。外形多为宫灯状,内以剪纸粘一转轮,将即绘好的图案粘贴其上。燃灯以后,热气上熏,纸轮辐转,灯屏上即出现人马追逐、物换景移的影像。宋时已有走马灯,当时称“马骑灯”。元代谢宗可咏走马灯诗云:“飙轮拥骑驾炎精,飞绕人间不夜城,风鬣追星来有影,霜蹄逐电去无声。秦军夜溃咸阳火,吴炬霄驰赤壁兵;更忆雕鞍年少日,章台踏碎月华明。”在此指胡子挂在马鞍上,夜间照明用具。),铜骨架玻璃罩,怎么看都像一个座钟。其实就是一座德国制造的钟,大小说闹表更贴切。
“给你取灯。”双口子随后进来,他来送火柴(取灯),“小姐你会用吗?”
小顶子当然不会用,双口子为她做一次示范,大白天点亮了那盏灯,为节省灯油她吹灭它,问:“大当家的在哪儿倒腾这样稀罕玩意儿?”
“它可有来路,这么说吧,是大当家的心爱之物。”双口子说钟的来历,而不是说马灯,“他的舅舅是四平街上有名的粮栈老板,从外面带回来的洋货,送给他。”
“有那样趁钱(有钱)的舅舅还出来当胡子?”
“这有什么奇怪,”双口子反驳她,说有钱有势的人上山当胡子的人有得是,“不是吃不上穿不上,才上山当胡子。”
“那是什么?歌谣怎么唱?当响马,快乐多,骑大马,抓酒喝,进屋搂着女人吃饽饽(饽饽:玉米饼子锅贴一类的食物,也指女人乳房。)。”
“有的绺子是那样。”双口子不否认胡子劣行,但强调说,“我们绺子可严,四盟约(严守秘密;谨守纪律;患难与共;与山共休。)、八赏规(忠于山务者赏;拒敌官兵者赏;出马最多者赏;扩张山务者赏;刺探敌情者赏;领人最多者赏;奋勇争先者赏;同心协力者赏。)……”
他们的话没进行到底,中间被冲断,一个胡子送来茶具,他说:“大当家的吩咐送过来,清炊子(茶壶),清炊撇子(茶杯)……缺什么东西,小姐尽管提出。”
“谢谢大当家的。”小顶子说。